我談過很多次戀愛,但一直都是和一個人>我談過七次戀愛,對象都長著相似的眼睛和下巴。
>分手時他們總說:“你透過我在看誰?”>十六歲那年,陳嶼用單車載我穿過整座小城。
>他襯衫后擺被風(fēng)吹得像鴿子翅膀。>“等木棉花開的時候,我有話對你說。
”>那天我等在樹下,直到暴雨澆透校服。>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十年后同學(xué)會,
有人醉醺醺提起:>“陳嶼啊...出國前夜急性心衰,在急診室一直喊你的名字。
”>我摸到包里硬硬的盒子——里面是七枚沒送出的戒指。
>每枚內(nèi)圈都刻著“CY&LW 2008”。>窗外木棉樹正把血紅的花朵砸向大地。
---第七次分手,和往常一樣,發(fā)生在咖啡館。陽光透過落地窗,切割成刺眼的光斑,
落在我手背上。對面男人的嘴一張一合,聲音隔著層毛玻璃似的模糊。他說了什么?
無非是些“不合適”、“沒有未來”之類的陳詞濫調(diào),我早已倒背如流?!啊滞恚?/p>
你有沒有在聽?”他停下來,聲音里帶著一絲挫敗的惱火。我回過神,目光聚焦在他臉上。
那是一張英俊的臉,鼻梁挺直,下頜線條清晰流暢,尤其那雙眼睛……深褐色的虹膜,
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時總帶著點(diǎn)漫不經(jīng)心的憂郁。和前面的六個,何其相似?!班牛?/p>
”我應(yīng)了一聲,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紋,“聽清了。”他沉默了片刻,
手指煩躁地敲擊著杯壁??諝饽郎皇O驴Х葯C(jī)研磨豆子的單調(diào)噪音。終于,他抬起頭,
那對熟悉的、像某種烙印般的眼睛直視著我,里面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不甘、困惑,
或許還有一絲早已被磨平的疲憊。“林晚,”他幾乎是嘆息著說出這句話,
每一個字都沉甸甸的,“你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一次,哪怕一次,是真的在看我?
”他頓了頓,像是在積攢勇氣,又像是在咀嚼這困擾了他,
也困擾了前面六個人的巨大疑問:“你總是……在透過我,看著誰?”心臟猛地一縮,
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咖啡館里暖黃的燈光、低柔的背景音樂、咖啡豆的焦香,
瞬間都褪去了色彩和溫度,只剩下一種尖銳的耳鳴。我端起面前的冰美式,
杯壁凝成的水珠冰冷刺骨,順著指尖滑落。沒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這個問題的答案,
早已刻在我每一次失神的凝望里,寫在每一次他們失望離去的背影里。我站起身,
椅子腿與地面摩擦出短促刺耳的聲響?!氨?,”聲音出乎意料地平穩(wěn),“賬我結(jié)過了。
”推開沉重的玻璃門,初秋的風(fēng)卷著涼意撲面而來,吹散了咖啡館里滯重的暖意,
也吹得我裸露的脖頸一陣發(fā)冷。陽光依舊刺眼,街道喧囂,行人如織,
世界以一種近乎殘酷的勃勃生機(jī)運(yùn)轉(zhuǎn)著,襯得我心底那片荒原愈發(fā)空曠死寂。七次了。
七次開始,七次結(jié)束。每一次循環(huán)的終點(diǎn),都是同一個問題,同一把無形的刀,
精準(zhǔn)地剜向那個從未愈合的舊傷口。腳步帶著某種慣性,不知不覺拐進(jìn)了老城區(qū)。
灰撲撲的墻壁,低矮的梧桐樹,油漆剝落的舊書店門臉……時間在這里像是凝固了,
固執(zhí)地保留著十幾年前的模樣。我的目光掠過那些熟悉的街景,
最終定格在巷子深處那家?guī)缀醣贿z忘的音像店。櫥窗里早已落滿灰塵,
里面陳列的磁帶和CD,在流媒體時代顯得像個不合時宜的古老笑話。就是在這里,
第一次遇見陳嶼。***記憶像一卷受潮的膠片,畫面帶著毛邊和雜音,
卻異常清晰地倒帶、放映。十六歲的夏天,蟬鳴聒噪得像是要掀翻整個小城的屋頂。
我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校服,站在音像店門口,隔著落灰的玻璃,
眼巴巴地望著里面貨架最高處那盤新到的樂隊磁帶。踮起腳,
指尖離它依舊有遙不可及的距離。汗水沿著額角滑下來,又癢又黏。“要這個?
”一個清朗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點(diǎn)少年人特有的懶洋洋的尾音。我嚇了一跳,猛地回頭。
逆著光,一個穿著同樣校服、身形頎長的男生站在幾步開外,單肩挎著書包。
他微微歪著頭看我,眼神干凈,像剛被雨水洗過的天空。陽光落在他身上,
勾勒出利落的輪廓。然后,他笑了。不是那種客套的笑,而是嘴角很自然地向上彎起,
露出一點(diǎn)點(diǎn)潔白的牙齒,眼睛也跟著微微瞇起來,眼尾那點(diǎn)天生的下垂弧度,
讓他看起來帶著點(diǎn)與生俱來的、漫不經(jīng)心的溫柔。那一瞬間,
巷子里的蟬鳴、街上的嘈雜、貨架上遙不可及的磁帶,所有聲音都消失了。整個世界,
只剩下他站在那里的樣子,和他那個毫無防備、像陽光碎片灑落般的笑容。
我的臉騰地?zé)饋?,心臟在胸腔里擂鼓,笨拙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幾步走過來,
輕易地就夠到了那盤磁帶,遞給我。指尖不經(jīng)意地相觸,帶著夏日的微溫,
燙得我差點(diǎn)縮回手?!澳阋蚕矚g他們?”他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示意我手里的磁帶?!班牛?/p>
”我用力點(diǎn)頭,聲音細(xì)若蚊蚋?!巴乐腥恕!彼中α耍θ菝髁?,“我叫陳嶼。
島嶼的嶼。高二(三)班?!薄傲滞?。”我小聲說,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高一(七)班。
”“哦?小學(xué)妹啊?!彼Z調(diào)輕松,帶著點(diǎn)善意的調(diào)侃,“回家?順路的話,帶你一程?
我車就在前面。”我暈乎乎地跟著他,走到巷口那棵歪脖子梧桐樹下。
一輛老舊的二八大杠自行車靠在樹干上,黑色的漆皮掉了不少,露出斑駁的底漆。
他長腿一跨,穩(wěn)穩(wěn)坐上去,單腳支地,回頭看我:“上來?”我猶豫了一下,
小心翼翼地側(cè)身坐上硬邦邦的后座,手指緊緊抓住座墊下的金屬架子,冰涼的觸感傳來。
“坐穩(wěn)咯!”他提醒一聲,腳下用力一蹬。車輪轉(zhuǎn)動,老舊的車軸發(fā)出吱吱呀呀的呻吟,
載著我們,駛?cè)胛绾笞茻岬娘L(fēng)里。風(fēng)一下子變得具體而洶涌,帶著陽光和塵土的味道,
迎面撲來,吹亂了我的頭發(fā),也吹鼓了他寬大的校服襯衫。那白色的襯衫后擺,
在疾馳帶起的風(fēng)里,像兩只撲棱棱掙扎著想要飛起來的鴿子翅膀,一下,又一下,
拍打在我的膝蓋上,留下溫柔的觸感。我偷偷地、貪婪地看著他的背影。
少年清瘦的肩胛骨在薄薄的襯衫布料下若隱若現(xiàn),脖頸的線條流暢地延伸到領(lǐng)口。
他騎得很快,帶著一種不管不顧的青春莽撞。風(fēng)灌滿他的衣衫,
那對“鴿子翅膀”在我眼前鼓蕩、翻飛,像是要掙脫某種束縛,
帶著我們奔向一個沒有盡頭的遠(yuǎn)方。那一刻,
所有的蟬鳴、所有的暑熱、所有的局促不安都遠(yuǎn)去了。我的世界里,
只剩下眼前這個被風(fēng)鼓蕩著、仿佛隨時會振翅飛走的背影,
和他身上干凈的、像曬過太陽的青草一樣的氣息。這條回家的路,因為坐在他身后,
變得前所未有的短,也前所未有的漫長。每一個顛簸,每一次他微微側(cè)頭說“抓穩(wěn)”,
甚至車輪壓過小石子時輕微的震動,都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跳加速的魔力。
我們穿過狹窄的老街,掠過飄著飯菜香的小院門口,碾過爬滿青苔的石板路,
在叮鈴鈴的車鈴聲中匯入放學(xué)的人流。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斜斜地投在路面上,
緊緊依偎著,仿佛永遠(yuǎn)不會分開。后來,這就成了常態(tài)。放學(xué)后,
那輛吱呀作響的自行車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高一教學(xué)樓側(cè)面的小路上。
我背著沉甸甸的書包跑過去,坐上那個硬邦邦的后座,手指依舊緊緊抓著冰涼的架子。
他總喜歡騎得飛快,風(fēng)扯得我們衣衫獵獵作響。我們聊新出的歌,聊難纏的數(shù)學(xué)老師,
聊昨天球場上那個臭球,聊未來想去哪個城市讀大學(xué)……更多的時候,是沉默。
只有風(fēng)在耳邊呼嘯,只有那對白色的“鴿子翅膀”在眼前固執(zhí)地翻飛,
只有他后背傳來的、隔著薄薄襯衫的、令人安心的溫度。一個初春的傍晚,
空氣中浮動著潮濕泥土和某種植物萌發(fā)的氣息。木棉樹高大的枝椏上,
已零星鼓起一個個深紅的花苞,像沉默的小拳頭,倔強(qiáng)地指向天空。陳嶼騎得比平時慢了些。
車輪碾過濕漉漉的地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夕陽的余暉是金色的蜜糖,流淌在安靜的街道上。
“喂,林晚?!彼穆曇魪那白鶄鱽恚煸谕盹L(fēng)里,帶著點(diǎn)不易察覺的緊繃?!班牛?/p>
”我輕輕應(yīng)了一聲,目光落在他被風(fēng)吹得微微晃動的后腦勺上。他沉默了幾秒,
似乎在組織語言。晚風(fēng)吹過光禿禿的木棉枝椏,發(fā)出細(xì)微的嗚咽。
“等木棉花開的時候……”他頓了頓,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像是被風(fēng)吹散了一部分,
卻又清晰地鉆進(jìn)我的耳朵里,“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對你說?!毙奶?,
毫無預(yù)兆地漏跳了一拍,緊接著便如脫韁的野馬,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起來。臉頰瞬間滾燙,
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我死死地抓住冰冷的車座架子,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只能更緊地盯著他微微弓起的后背,
盯著那被風(fēng)鼓起的襯衫,
仿佛要將這一刻他說話的語氣、空氣里的味道、木棉枝頭花苞的形狀,都烙印在靈魂深處。
車輪碾過一塊松動的石板,車身猛地一晃。我下意識地驚呼出聲,身體失去平衡往前撲去,
額頭重重撞在他清瘦的后背上?!八弧彼丝跉?,卻沒有絲毫責(zé)備,
反而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在胸腔里震動,清晰地傳遞到我的額頭。
那笑聲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爽和一點(diǎn)點(diǎn)促狹,像羽毛輕輕搔過心尖?!斑@么著急啊?
”他戲謔的聲音傳來,帶著明顯的笑意,“花還沒開呢。”羞赧瞬間蓋過了所有悸動,
我猛地坐直身體,臉頰燒得快要冒煙,拳頭不輕不重地捶了一下他的背:“誰急了!
好好騎車!”他笑得更大聲了,那笑聲乘著初春微涼的風(fēng),飄蕩在開滿花苞的木棉樹下,
也飄進(jìn)了我此后綿延不絕的歲月里,成為記憶中最明亮、也最令人心碎的回響。那一刻,
世界美好得不像真的。我甚至偷偷地、貪婪地想,就算時間永遠(yuǎn)停在這一刻,
停在這輛吱呀作響的單車上,停在他帶著笑的戲謔聲里,停在木棉花即將綻放的允諾前,
我也愿意。***“等木棉花開的時候……”這句魔咒般的允諾,
從此成了懸在我生命里的鐘擺。日歷上的日子被我用紅筆一天天劃去,
目光粘在窗外那棵沉默的木棉樹上,看它枝頭的花苞如何從深紅的小硬塊,
一點(diǎn)點(diǎn)鼓脹、飽滿,像一顆顆被熱血灌注的心臟,在料峭春寒中積蓄著力量。終于,
天氣預(yù)報說,明天是個大晴天。連續(xù)幾日的陰霾將被徹底驅(qū)散。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窗外的風(fēng)聲仿佛都帶著興奮的節(jié)奏。明天,木棉花一定會開。明天,他會說什么?
那句“很重要的話”……會是什么?無數(shù)種甜蜜的可能在黑暗中發(fā)酵,膨脹,
幾乎要撐破胸腔。我在被窩里無聲地尖叫,把滾燙的臉埋進(jìn)枕頭。第二天,
陽光果然不負(fù)眾望,金燦燦地潑灑下來,天空藍(lán)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
我穿上最喜歡的、洗得干干凈凈的白色連衣裙,頭發(fā)梳了又梳,
對著鏡子練習(xí)了無數(shù)個微笑的角度。心臟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在胸腔里橫沖直撞。
早早地,我就跑到了那棵約定的木棉樹下。高大的木棉樹佇立在街角,虬勁的枝干指向碧空。
陽光穿透稀疏的嫩葉,在地面投下跳躍的光斑。我仰著頭,屏住呼吸,
近乎虔誠地注視著枝頭。深紅的花苞緊緊閉合著,在明亮的光線下,
邊緣透出一種近乎燃燒的、凝重的血紅色澤。它們沉默著,
帶著一種古老的、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陽光越來越熾烈,
曬得額頭滲出細(xì)密的汗珠。我站得腿有些發(fā)麻,目光一次次投向街角,
期待那個熟悉的身影騎著單車出現(xiàn)。每一次腳步聲響起,都讓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又在看清來人后重重跌落。
周圍的喧囂——汽車的鳴笛、行人的談笑、小販的叫賣——都漸漸模糊成背景噪音。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頭頂那棵沉默的巨樹,和樹上那些固執(zhí)地不肯綻放的深紅花苞。
正午的太陽毒辣辣地懸在頭頂,空氣悶熱得沒有一絲風(fēng)。木棉花,依舊沒有開。
它們像一個個沉睡的謎,緊緊鎖著秘密,對我的焦灼視若無睹。汗水浸濕了后背的連衣裙,
黏膩地貼在皮膚上。一種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纏住了雀躍的心。就在這時,
天色毫無預(yù)兆地變了。大片鉛灰色的烏云像潰堤的洪流,從遠(yuǎn)天急速奔涌而來,
瞬間吞噬了湛藍(lán)。陽光被粗暴地掐滅,世界驟然沉入一片昏暗。風(fēng),平地而起,
帶著蠻橫的力量,卷起地上的塵土和落葉,抽打在皮膚上,生疼。
木棉樹巨大的樹冠在狂風(fēng)中痛苦地?fù)u擺、呻吟,那些深紅的花苞在枝頭劇烈地?fù)u晃,
像無數(shù)顆隨時會被拋落的心臟?!耙掠炅?!快回家!”路人的驚呼被風(fēng)吹散。豆大的雨點(diǎn),
毫無緩沖地砸了下來。先是稀疏的幾顆,沉重地砸在滾燙的地面上,發(fā)出“噗噗”的悶響,
蒸騰起嗆人的土腥氣。緊接著,雨幕連成了片,像天河傾瀉,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
兜頭澆下。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我的頭發(fā)、我的連衣裙。薄薄的白色布料緊緊貼在身上,
勾勒出狼狽的輪廓,冷得我牙齒開始打顫。雨水順著額發(fā)流進(jìn)眼睛,又澀又痛。
我狼狽地抬手抹臉,卻抹不盡那洶涌的水流。我徒勞地往木棉樹那粗壯的樹干后縮了縮,
試圖躲避這狂暴的雨鞭,但樹干根本無法提供任何遮蔽??耧L(fēng)裹挾著冰冷的雨水,
從四面八方無孔不入地襲來。我抱著雙臂,蜷縮在樹下,凍得瑟瑟發(fā)抖,
像一只被遺棄在暴風(fēng)雨中的雛鳥。眼睛被雨水和一種更咸澀的液體模糊,
我依舊固執(zhí)地抬起頭,透過迷蒙的雨幕,死死盯著枝頭——那些深紅的花苞,
在狂風(fēng)驟雨的蹂躪下,依舊緊緊閉合著,像一個個冰冷的嘲笑。陳嶼沒有來。雨水冰冷刺骨,
順著發(fā)梢流進(jìn)脖頸,凍得我每一根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那件白色的連衣裙,
濕透了貼在身上,沉重得像一副冰冷的鎧甲。雨水模糊了視線,世界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
和頭頂那幾顆在風(fēng)雨中倔強(qiáng)又殘忍地緊閉著的深紅花苞。它們沉默地懸掛著,像凝固的血滴,
像永遠(yuǎn)無法兌現(xiàn)的諾言。他沒有來。這個認(rèn)知,比兜頭澆下的冰雨更冷,更沉,
帶著一種鈍重的、碾碎一切的力量,狠狠砸在心上。那一刻,
所有的期待、所有的雀躍、所有在心底排練過無數(shù)次的甜蜜回應(yīng),
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沖刷得一干二凈,只剩下冰冷的絕望和一片空茫的廢墟。
身體在發(fā)抖,牙齒咯咯作響,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某種更深的恐懼。雨,不知下了多久。
直到天色徹底黑透,路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黃破碎的光暈,雨勢才漸漸轉(zhuǎn)小,
變成冰冷的、連綿不絕的雨絲。街上早已空無一人。我拖著凍得麻木的雙腿,
一步一滑地離開那棵沉默的木棉樹。渾身的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每一步都像踩在冰水里。
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臉上、脖子上,狼狽不堪。白色的裙子緊緊裹著身體,吸飽了雨水,
沉得幾乎抬不起腳?;氐郊遥游业氖悄赣H驚愕和擔(dān)憂的責(zé)備。熱水澡沖不去刺骨的寒意,
厚厚的棉被也捂不暖那顆被徹底澆透、凍僵的心。那一晚,我發(fā)了高燒。
意識在滾燙的混沌和冰冷的現(xiàn)實邊緣掙扎。夢里,是呼嘯的風(fēng),是瓢潑的雨,
是吱呀作響的單車,是翻飛的白色衣角,是少年清朗的笑聲,最后,
一切都定格在那幾顆在風(fēng)雨中巋然不動、深紅緊閉的木棉花苞上。它們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最后變成一雙雙沉默的、帶著審判意味的眼睛,冰冷地注視著我。病好后,
我像一只受驚的蝸牛,把自己縮回了殼里。刻意避開了所有可能遇見他的路線,
放學(xué)鈴聲一響就低著頭匆匆離開。高二(三)班的教室,成了需要繞行的禁區(qū)。
心里憋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是委屈,是羞恥,是被拋棄的憤怒,
還有一種更深的、不敢觸碰的恐慌。他為什么不出現(xiàn)?出什么事了?
那場暴雨……他是不是也困在了哪里?無數(shù)個念頭在腦海里撕扯,
最終都被那晚冰冷的絕望壓了下去。也許,那所謂的“重要的話”,
不過是一句隨口說說的玩笑,只有我這個傻瓜當(dāng)了真。也許,
他早就忘了樹下那個被雨澆透的傻瓜。幾天后,在放學(xué)擁擠的人潮里,
我還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他和幾個朋友走在一起,側(cè)著臉在說笑。
依舊是那副清朗的模樣,校服穿得隨意又好看。他似乎并沒有被暴雨影響分毫。
我的腳步釘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又猛地沖上頭頂。他似乎感覺到了我的視線,
目光轉(zhuǎn)了過來。隔著攢動的人頭,我們的視線短暫地交匯了。
那雙熟悉的、眼尾微微下垂的眼睛里,先是掠過一絲驚訝,
隨即迅速被一種復(fù)雜的、我讀不懂的情緒覆蓋——是慌亂?是愧疚?
還是……一種急于撇清的疏離?他飛快地移開了視線,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和旁邊的人說笑,
仿佛剛才那一眼只是錯覺,仿佛我只是人潮中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模糊影子。那一刻,
有什么東西在我心里徹底碎裂了。不是委屈,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冰冷的、沉入谷底的死寂。
最后一點(diǎn)微弱的希冀,像風(fēng)中的殘燭,“噗”地一聲,熄滅了。原來,
那場暴雨和漫長的等待,真的只是一個笑話。一個只屬于我的、徹頭徹尾的笑話。我低下頭,
匯入洶涌的人流,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沒有再回頭。那棵木棉樹,那個街角,
那個曾經(jīng)載滿所有悸動和陽光的單車后座,連同那個叫陳嶼的少年,
都被我決絕地、連根拔起,狠狠地拋在了身后。我以為,只要走得夠快,
就能把那份難堪和痛楚甩掉。從此,他就像一滴水珠,徹底蒸發(fā)在了我的世界里。沒有解釋,
沒有告別,杳無音訊。仿佛那個夏天,那個在音像店門口對我笑的少年,
那個載我穿過整座小城、衣擺翻飛如鴿翅的少年,那個在木棉樹下留下魔咒般允諾的少年,
都只是我青春歲月里一場過于逼真的幻覺。***時間像一條裹挾著泥沙的河,
渾濁地向前奔流。那場暴雨和隨之而來的死寂,沉入河底,被新的生活一層層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