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DA6.3初審的前一周，咨詢公司的李顧問把一份《過程審核檢查表》拍在陳立東桌上，紅筆圈出的“不合格項”像扎眼的警示燈：“生產計劃排程混亂、設備預防性維護記錄不全、不合格品處置流程缺失——這三項要是整改不了，初審肯定過不了。”
陳立東盯著“設備預防性維護記錄”那欄，眉頭擰成了疙瘩。東辰的機床都是老伙計，平時壞了才修，哪有什么“預防性維護”？他去找老周，卻見老周正蹲在機床旁，拿著扳手敲敲打打，嘴里還嘟囔：“凈整這些虛頭巴腦的，機器能轉不就行了？”
“老周，這不是虛的?！标惲|把檢查表遞過去，“審核專家要看記錄，咱得補?！?/p>
老周掃了一眼就扔在一邊，臉漲得通紅：“補？怎么補？三年前的維護記錄我哪記得？我看這咨詢公司就是騙錢的！”他這輩子靠的是手感和經驗，對這些“紙上的規(guī)矩”打心底里抵觸。
兩人吵了起來，聲音大得整個車間都能聽見。李大海想勸，被張梅拉住了：“讓他們吵，吵開了反而好?！?/p>
陳立東氣得發(fā)抖：“你以為我愿意補？這是規(guī)矩！遠航汽車憑什么相信咱？就憑你說‘機器能轉’？”他指著墻上的體系文件，“這些不是束縛，是讓咱少走彎路！上次因為設備沒保養(yǎng)好，主軸抱死，耽誤了張老板的訂單，忘了？”
老周的脖子梗得像塊鐵：“那是意外！我修了三十年機器，靠的是良心，不是記錄！”說罷抓起扳手，狠狠砸在機床導軌上，“要補你們補，我不干！”
那天下午，老周沒來上班。陳立東心里發(fā)堵，卻還是帶著技術員們加班補記錄。他讓李大海翻出所有的維修收據，讓張梅查采購記錄，一點點拼湊出設備維護的“歷史”?？蓪懙揭话?，他突然發(fā)現，沒有老周的參與，很多細節(jié)根本填不上——哪臺機床換過齒輪，哪根主軸調過間隙，只有老周記得清。
傍晚時，陳立東去了老周家。門沒鎖，老周正坐在小馬扎上，對著一堆舊零件發(fā)呆。桌上的酒瓶子倒了，灑出的酒在地上積成個小水洼。
“我媽走那年，我爸把我送進機床廠當學徒。”老周沒回頭，聲音啞得像磨過的砂紙，“師父教我的第一句話是‘機器是活的，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我每天下班都給機床擦油，周末還來給導軌上蠟，從沒記過什么記錄，可我保養(yǎng)的機器，比誰的都耐用?！?/p>
陳立東在他身邊坐下，撿起個磨損的軸承：“我知道你懂機器?？涩F在不一樣了，咱要跟大廠合作，就得按人家的規(guī)矩來。記錄不是給別人看的，是給自己留的底——哪臺機器該換零件了，哪道工序容易出問題，看著記錄，心里不就有數了？”
老周沉默了半晌，突然抓起桌上的煙盒，抽出一支遞給陳立東：“你說得對，是我倔?！彼酒鹕?，從床底下拖出個木箱，里面全是泛黃的筆記本，“其實我記了，就是沒按他們的格式寫。”
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著每臺機床的維修史：“2018年3月，三號車床換主軸軸承，原因：潤滑脂老化”“2020年7月，銑床導軌磨損，因進了鐵屑未及時清理”……字跡歪歪扭扭，卻比任何標準表格都詳實。
那天晚上，老周帶著筆記本回到車間。他和技術員們一起，把手寫記錄整理成電子文檔，每一條都標上日期和簽名。陳立東看著老周趴在桌上打字的背影，突然覺得，所謂的“體系”，不是要磨掉老工匠的經驗，而是要讓這些經驗能被看見、被傳承。
初審那天，審核專家拿著檢查表，從原材料入庫查到成品出庫，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問得仔仔細細。當看到老周整理的設備維護記錄時，專家突然笑了：“這些手寫的備注很有意思，比模板化的表格更有溫度。”
陳立東的心落了地。他知道，東辰邁過了這道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