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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琴鍵上的嚴冬 無憂粟 28955 字 2025-08-20 21: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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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沒有立刻回答。他微微歪了下頭,似乎在仔細辨認眼前這張蒼白、疲憊、寫滿防備的臉。然后,他嘴角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似乎是一個極淺、極淡的笑容,轉(zhuǎn)瞬即逝,卻奇異地緩和了他略顯冷硬的輪廓。

“我聽說,”他開口,語速不快,每個字都清晰落地,“你彈過那臺琴?!?/p>

林秀蘭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那場批斗會、震耳欲聾的砸琴聲、臺下無數(shù)道刺目的視線、張建國冰冷的話語……所有被刻意壓抑的恥辱和恐懼瞬間翻涌上來,讓她臉色更加慘白,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她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陳默的眼睛,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濃重的驚惶:“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沒有……沒有的事……”

她語無倫次,下意識地就想轉(zhuǎn)身逃走,逃離這個突然揭開她血淋淋傷疤的陌生人。

“等等!”陳默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讓林秀蘭的腳步釘在了原地。他向前一步,依舊保持著一點距離,聲音壓低了些,卻更加清晰有力,像在陳述一個不容辯駁的事實:

“我看了那些碎片?!?/p>

林秀蘭猛地抬頭,愕然地看著他。

“在廠后門的廢料堆里,”陳默的目光平靜而銳利,仿佛在講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控制面板的集成塊沒壞透,主振蕩電路板還能救……喇叭的磁鋼和音圈……可惜了,但音色驅(qū)動芯片……拆下來應(yīng)該還能用?!?/p>

他的話語里充滿了林秀蘭完全聽不懂的專業(yè)術(shù)語——“集成塊”、“振蕩電路”、“音色驅(qū)動芯片”……這些冰冷的詞匯從他口中吐出,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它們指向的不是那堆冰冷的、被宣判為“垃圾”的殘骸,而是某種……某種可能被修復(fù)、被重新喚醒的東西?

林秀蘭呆住了,忘記了恐懼,忘記了逃離。她茫然地看著陳默,看著他平靜卻閃動著執(zhí)拗光芒的眼睛。

陳默的目光掃過她因為過度用力搬運木材而微微顫抖、布滿細小劃痕的手指,然后重新落回她的臉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用零件,我們能再造一臺?!?/p>

“再造一臺?”林秀蘭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四個字,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這四個字像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她早已麻木絕望的心湖里掀起滔天巨浪??謶?、難以置信、一絲微弱到幾乎被忽略的希冀……各種情緒瘋狂地撕扯著她。她看著陳默那雙異常清亮、篤定的眼睛,仿佛要確認他是不是在說一個荒誕的、足以再次將她推入深淵的玩笑。

“不可能……”她下意識地搖頭,聲音帶著驚悸的顫音,“被發(fā)現(xiàn)了……會坐牢的!張科長他……”張建國那張冰冷如鐵的臉和那三記毀滅性的錘擊瞬間浮現(xiàn)在眼前,讓她不寒而栗。

陳默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對“張科長”這個名字本能地排斥。但他臉上的神情沒有絲毫動搖,反而向前又踏了半步,距離更近了些。他身上沒有木材烘烤房的汗味和香蕉水味,只有淡淡的松香和金屬的氣息。

“不用廠里的東西?!彼穆曇魤旱酶?,幾乎成了耳語,卻字字清晰地撞進林秀蘭的耳朵,“零件,我有門路,能一點點淘換到。地方,”他微微側(cè)頭,示意了一下廠區(qū)外某個方向,“我認識人,在閘北弄堂深處,有個廢棄的防空洞,很安全,以前……有人在那里玩過音樂?!彼÷粤恕暗叵隆眱蓚€字,但林秀蘭聽懂了其中的含義。

“再造一臺……”林秀蘭像是被催眠般,又重復(fù)了一遍。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否定。那堆被砸爛的、冒著青煙的碎片,似乎在這四個字下,開始在她腦海中緩慢地、艱難地重組。那些冰冷的元器件、斷裂的線路、碎裂的塑料……在陳默篤定的目光下,仿佛被注入了某種神秘的生命力。

“為什么?”她抬起頭,直視著陳默,問出了心底最大的困惑和警惕,“為什么找我?為什么……要冒這么大的險?”她不過是一個被批斗、被唾棄的“思想腐蝕”分子,一個卑微的女工。

陳默沉默了一下。午后的陽光穿過木料堆的縫隙,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似乎在斟酌詞句,又像是在回憶什么。片刻,他開口,聲音低沉而平靜:

“我聽過。”

林秀蘭猛地睜大眼睛。

“那天晚上,”陳默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時空,看向那個月光流淌的倉庫,“你彈《軍港之夜》的時候……我在廠區(qū)圍墻外面?!彼穆曇衾飵е唤z極淡的、回味般的漣漪,“聲音很小……但……和弦配得很干凈,那個滑音……”他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但那雙黑亮的眼睛里,清晰地映著林秀蘭此刻驚愕的臉,以及一種純粹的、對那短暫樂聲的欣賞和肯定。

他沒有說“好聽”,沒有說“感動”,只是用最樸素的詞語描述了他聽到的技術(shù)細節(jié)。但正是這種不帶任何煽情、純粹基于音樂本身的認可,像一道微弱卻堅韌的光,瞬間穿透了林秀蘭心中厚重的冰層。原來,在那個絕望的夜晚,在那個被摧毀的夢之前,她的琴聲,曾短暫地傳遞出去過,被一個陌生人聽見并記住了。

淚水毫無征兆地再次涌上眼眶。這一次,不是因為恐懼和屈辱。她猛地低下頭,手指緊緊攥著衣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身體微微顫抖著,仿佛在極力壓抑著某種即將沖破堤壩的情緒。

通道里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遠處烤房排氣扇的轟鳴,像沉悶的背景音。

許久,林秀蘭才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她的臉上還掛著淚痕,眼睛紅腫,但眼神卻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荒原。那里面燃起了一簇微弱的、搖曳的、卻異常執(zhí)拗的火苗。她看著陳默,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

“我……要怎么做?”

陳默的嘴角,再次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這次,那短暫的笑意似乎停留得久了一點。

“等通知?!彼徽f了三個字,彎腰拎起腳邊的工具袋,動作利落。他沒有再多看林秀蘭一眼,轉(zhuǎn)身,瘦高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堆滿木料的通道拐角。

林秀蘭站在原地,午后的陽光有些晃眼。她抬手抹去臉上的淚痕,指尖觸碰到皮膚,那里似乎還殘留著淚水的溫度。烘烤房巨大的噪音似乎變得遙遠了,她低頭看著自己那雙布滿老繭和木刺的手,掌心因為剛才的緊張用力,印出了幾道深深的指甲痕。

“再造一臺……”她第三次低聲念出這四個字,這一次,聲音里帶上了一種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力量。她轉(zhuǎn)過身,重新走向那悶熱嘈雜、如同煉獄的木材烘烤房。腳步,卻比來時輕快了許多,仿佛卸下了一部分無形的重擔。那簇微弱的火苗,在她眼底深處,無聲而倔強地燃燒起來。

閘北。迷宮般的狹窄弄堂深處,空氣里永遠漂浮著煤球燃燒的煙氣、隔夜飯菜的餿味和晾曬衣物潮濕的水汽。陳默帶她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一扇毫不起眼、漆皮剝落的破舊木門前。門后,是一段向下的、布滿灰塵和蛛網(wǎng)的狹窄水泥臺階,通往黑暗深處。

“就是這兒。”陳默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帶著土腥味的陰冷空氣撲面而來。他打開帶來的手電筒,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臺階下一個小小的空間。

這里與其說是防空洞,不如說是一個廢棄的地下儲藏室。空間不大,約莫十來個平方,低矮的拱頂壓抑地懸在頭頂。墻壁是粗糙的水泥,滲著深色的水漬。角落里堆著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雜物,蒙著厚厚的灰塵。空氣沉悶,帶著陳年的土腥味和霉味。唯一的“家具”,是房間中央一張用破木板和磚頭墊起來的舊桌子,桌面上散落著一些螺絲刀、鉗子、焊錫絲,還有一盞用舊罐頭瓶改制的簡易煤油燈。

“地方是簡陋點,”陳默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有些甕聲甕氣,“勝在安靜,沒人來?!彼咽蛛娡卜旁谧郎?,擰亮那盞煤油燈。豆大的火苗跳躍起來,驅(qū)散了一小片黑暗,在墻壁上投下兩人巨大而搖晃的影子。

林秀蘭環(huán)顧著這個陰冷、破敗、如同墓穴般的地方,心頭剛剛?cè)计鸬哪屈c火星,仿佛又被這現(xiàn)實的冰冷狠狠澆了一下。但當她看到陳默從那個印著“安全生產(chǎn)”的工具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用舊報紙層層包裹的東西時,心跳又不自覺地加快了。

報紙被一層層揭開,露出了里面的物件——一塊約莫書本大小的綠色板子,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像蜘蛛網(wǎng)一樣的銀色細線,還有許多小小的、形狀各異的金屬疙瘩(電容、電阻)、黑色的小方塊(集成電路)和銀色的圓柱體(晶體管)焊在上面。板子邊緣有些焦黑的痕跡,幾處線路明顯斷裂了。

“這是……”林秀蘭遲疑地問,聲音在空曠的地下室里帶著回音。

“主控板?!标惸恼Z氣平淡,像在介紹一件尋常工具,“那臺琴的心臟。張建國那三錘子,只砸碎了殼子和喇叭,這塊板子……命大,傷得不重?!彼檬种篙p輕拂過板子上斷裂的線路邊緣,眼神專注,像是在審視一件需要修補的藝術(shù)品,“斷了三根線,燒了兩個電阻,一個電容鼓包了……問題不大。”

他又從工具袋深處掏出幾個小紙包和舊鐵盒,一一打開。里面是各種林秀蘭叫不出名字的小零件:五顏六色、帶著金屬細腳的小圓柱(電阻電容),亮晶晶的小圓片(二極管),還有幾卷細如發(fā)絲的銅線(漆包線)。它們被分門別類地放著,雖然陳舊,卻顯得異常珍貴。

“舊收音機、報廢的電子管儀器……一點一點拆出來的?!标惸闷鹨粋€亮銀色的小元件對著煤油燈看了看,“廢品站的老劉頭,人不錯,肯給我留著?!彼恼Z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成就感。

最后,他拿出一個用硬紙板折成的、巴掌大小的簡易琴鍵模型。上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地畫著黑白鍵的分隔線?!版I,”他簡單地說,“先做個樣子,找找位置。真家伙……得用導電橡膠和彈簧片,那個貴,得慢慢碰?!?/p>

林秀蘭看著桌上這堆奇奇怪怪的“破爛”,又看看陳默那雙在昏黃燈光下顯得異常明亮、充滿專注和篤定的眼睛。這和她想象中“再造一臺琴”的場景天差地別。沒有閃亮的外殼,沒有整齊的琴鍵,只有一堆冰冷的、帶著創(chuàng)傷的電路板、散亂的零件和一個粗糙的紙板模型。希望的火星,似乎被這過于現(xiàn)實的冰冷再次壓得黯淡下去。

“這……真的能……響嗎?”她忍不住問,聲音里充滿了懷疑。

陳默沒有直接回答。他拿起一把尖頭的小鑷子,又拿起一小卷焊錫絲和一把舊烙鐵。他熟練地將烙鐵插頭插進旁邊一個用舊電池盒改裝的簡陋電源插座里。很快,烙鐵尖在昏暗中泛起暗紅。

“看著。”他只說了兩個字。

他用鑷子夾起一個米粒大小的、金色的圓柱形元件(電阻),小心翼翼地放在電路板上一處斷裂的線路盡頭。然后,他湊近,屏住呼吸,手腕極其穩(wěn)定地將燒熱的烙鐵尖輕輕點在元件腳和電路板的連接處。焊錫絲同時觸碰上去。

“滋……”

一聲細微的輕響,伴隨著一縷極淡的白煙升起。金色的元件被牢牢地焊在了綠色的板子上。

接著是第二處斷裂。第三處。他用小刀刮掉燒毀的舊元件,換上新的。動作穩(wěn)定、精準、一絲不茍?;椟S的燈光下,他的側(cè)臉輪廓分明,鼻尖沁出細小的汗珠,眼神專注得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這塊傷痕累累的板子和手中的工具。那專注的神情,竟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神圣的光彩。

林秀蘭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焊錫融化時細微的“滋”聲,零件被按入板子時輕微的“咔噠”聲,在這個寂靜的地下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諝庵袕浡上愫秃稿a加熱后特有的、略帶甜膩的金屬氣味。

時間一點點流逝。當陳默焊上最后一根跳線,剪掉多余的線頭,然后長長舒了一口氣時,林秀蘭才驚覺自己已經(jīng)站了很久,雙腿都有些發(fā)麻。

陳默拿起那塊綠色的板子,對著煤油燈仔細檢查了一遍。然后,他拿起桌子另一端,一個用舊肥皂盒改裝的簡陋小喇叭(揚聲器),上面連著兩根細電線。他將喇叭的兩根線頭,小心翼翼地接在了電路板邊緣兩個小小的金屬焊點上。

他抬起頭,看向林秀蘭,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和緊張。他伸出食指,輕輕按在那個硬紙板模型上標記著中央C的位置。

一秒。兩秒。三秒。

就在林秀蘭以為又是一場空的時候——

“嘟——!”

一個短促、清亮、帶著明顯電子質(zhì)感的單音,猛地從那小小的肥皂盒喇叭里沖了出來!聲音不大,但在絕對寂靜的地下室里,卻如同一聲驚雷!

這聲音!這熟悉的、奇妙的、帶著未來感的電子音!林秀蘭渾身劇震!她猛地捂住嘴,眼睛瞬間瞪大,難以置信地看著桌上那塊其貌不揚的綠色板子和那個簡陋的肥皂盒!淚水毫無預(yù)兆地再次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

雖然只有一個單調(diào)的音符,雖然只是從一個破舊的肥皂盒里發(fā)出,但那是聲音!是那臺被砸碎的琴的聲音!是她的電子琴的聲音!它沒有死!它以這樣一種破碎的、卑微的、頑強的方式,在這個陰冷的地下墓穴里,重新發(fā)出了自己的吶喊!

“響了……”她哽咽著,淚水滾燙地滑過臉頰,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簇幾乎熄滅的火星,在這一聲單調(diào)的“嘟”聲中,轟然點燃,化作熊熊烈焰,瞬間燒盡了所有的懷疑和恐懼。她抬起頭,淚眼朦朧中,看到陳默那張一向沒什么表情的臉上,也清晰地浮現(xiàn)出一個如釋重負的、極其舒展的笑容,在跳躍的煤油燈光下,顯得格外明亮。

“這只是開始。”陳默的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他拿起螺絲刀,目光灼灼地看向桌上那堆散亂的零件,“路還長。鍵,喇叭,外殼……都得一點點來。”他頓了頓,看向林秀蘭,眼神里充滿了邀請和鼓勵,“你,來不來?”

林秀蘭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重重地點頭,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卻無比清晰堅定:“來!”

昏黃的煤油燈下,兩人相視一笑。冰冷的防空洞里,仿佛瞬間涌入了一股暖流。桌上那塊剛剛發(fā)出新生啼鳴的綠色電路板,在燈光下閃爍著微弱卻充滿希望的光芒。林秀蘭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撫過紙板模型上那粗糙的鉛筆線,仿佛已經(jīng)觸摸到了未來那排光滑的琴鍵。

廢品站的老劉頭成了他們最重要的“供貨商”。這個佝僂著背、永遠叼著煙斗的老頭,眼神渾濁卻透著世故的精明。他從不問陳默要那些從廢舊收音機、儀表、甚至報廢醫(yī)療設(shè)備里拆出來的奇怪小零件做什么,只在算錢時,布滿老繭的手指在算盤上撥拉得飛快,煙斗里飄出的劣質(zhì)煙絲味嗆得人直咳嗽。

“小陳啊,”老劉頭瞇著眼,吐出一口濃煙,“這堆‘垃圾’里淘金,費眼睛又費功夫,價錢嘛……”他拖長了調(diào)子。

陳默不多話,默默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和鋼镚,數(shù)好遞過去。林秀蘭在一旁看著,心疼得直抽氣,那是她省下幾頓午飯錢才攢下的。

防空洞成了他們隱秘的王國。昏暗的光線下,時間失去了意義。陳默是絕對的主心骨,他像一位精密儀器的外科醫(yī)生,對著那張被無數(shù)次修改、畫滿符號和連線的電路草圖(用鉛筆描在舊掛歷背面),用萬用表測試著每一處通路,用烙鐵小心翼翼地焊接那些細如發(fā)絲的跳線。松香的氣味混合著塵土味,成了這里獨特的標記。

林秀蘭的任務(wù)是“尋寶”和“打下手”。她對照著陳默列出的清單,在廢料堆里翻找合適的材料。一個廢棄的硬質(zhì)塑料公文包,被拆開壓平,成了未來鍵盤底座的雛形;幾塊包裝用的白色泡沫塑料,被削切成鍵粒的形狀;一卷不知哪里找來的黑色電工膠布,充當了琴鍵的“黑鍵”……她的手指被塑料邊緣劃破過,被烙鐵無意燙起過水泡,但她從未吭過一聲,眼神里的光卻越來越亮。

最困難的是導電橡膠和觸點。這關(guān)乎琴鍵能否真正發(fā)聲。陳默為此愁眉不展了好幾天,煙抽得比平時兇了許多。直到有一天,他不知從哪里弄來幾個報廢的計算器,如獲至寶。拆開,里面那層布滿圓形凸起、富有彈性的灰色橡膠墊,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導電橡膠!而計算器按鍵下面的金屬彈片,稍加改造,就成了完美的觸點彈簧片!

“成了!”當陳默小心翼翼地將一小條裁剪好的導電橡膠和幾個觸點彈簧片,用細銅線連接到主控板對應(yīng)的接口上,然后用改造過的簡易“琴鍵”(一塊粘著導電橡膠的塑料片)輕輕按壓下去時——

“哆——!”

一個清晰的、穩(wěn)定的C調(diào)音階音符,帶著飽滿的電子音色,從那個連接在電路板上的、稍大一些的舊收音機喇叭里響了起來!不再是單調(diào)的“嘟”,而是有了音高!

林秀蘭激動得差點跳起來,一把抓住陳默的胳膊:“響了!真的響了!是‘哆’!”

陳默緊繃的臉上也綻開了笑容,他拿起另一塊粘著導電橡膠的塑料片,按在相鄰的“觸點”上。

“唻——!”

音符連貫而出!

簡陋的防空洞里,兩個年輕人興奮得像孩子,輪流按壓著那幾塊代表著未來琴鍵的塑料片,讓簡單的音階在這狹小的空間里跳躍、回響?;椟S的燈光下,他們沾滿灰塵和松香的臉龐上,洋溢著純粹的、巨大的喜悅。那單調(diào)的音階,在他們耳中,是世界上最動聽的樂章。

進度緩慢卻堅定。琴鍵從最初的幾塊塑料片,漸漸擴展到用木條和硬塑料精心切割、打磨出的兩排(白鍵用白色塑料片,黑鍵用染黑的硬木條),下面巧妙地固定著導電橡膠條和觸點彈簧片陣列。主控板上的功能區(qū)域被一點點修復(fù)和擴展,陳默用舊旋鈕和撥動開關(guān),恢復(fù)了基本的音色切換和簡單的節(jié)奏控制。外殼則用那塊硬塑料公文包的板材裁剪、加熱彎曲成型,雖然粗糙簡陋,甚至能看到原來公文包的搭扣痕跡,但已初具雛形。

林秀蘭的手指早已恢復(fù)了靈活。在等待陳默調(diào)試硬件的漫長時光里,她就對著那張紙板鍵盤模型,廢寢忘食地練習指法。沒有聲音,只有指尖在粗糙紙板上劃過的沙沙聲。她回憶著那本油印冊子上的內(nèi)容,回憶著那短暫擁有電子琴時摸索出的感覺。她的指法越來越熟練,和弦轉(zhuǎn)換的思維越來越清晰。有時,她會不自覺地哼唱出旋律,空靈的聲音在防空洞里輕輕回蕩。

“試試?”一個深秋的夜晚,陳默終于直起累得酸痛的腰,抹了把額頭的汗,指著桌上那臺拼湊起來的、布滿焊點和跳線、外殼粗糙卻已完整閉合的“電子琴”。它丑陋得像一堆工業(yè)垃圾的集合體,裸露的螺絲,顏色不一的塑料外殼拼塊,喇叭還是那個舊收音機拆下來的,用膠布固定在側(cè)面。

林秀蘭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氣,在充當琴凳的舊木箱上坐下。手指因為緊張和期待而微微顫抖。她伸出食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輕輕按下一個由白色塑料片打磨成的“中央C”琴鍵。

觸感有些硬,有些澀,遠不如真正的琴鍵光滑。但是——

“哆——”

一個清晰、穩(wěn)定、帶著電子琴特有圓潤感的音符,瞬間充滿了小小的防空洞!不再是單調(diào)的測試音,而是有了飽滿音高的樂音!

林秀蘭的眼淚“唰”地一下就涌了出來。她再也忍不住,雙手放在那排由塑料片和黑木條組成的琴鍵上,憑著無數(shù)次無聲練習形成的肌肉記憶,流暢地按下了《東方紅》的前奏和弦與旋律!

“嗦——哆——唻——”

雖然音色還有些單薄,節(jié)奏伴奏也顯得簡單機械,但那確鑿無疑的、連貫的電子琴聲,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在這陰暗的地下空間里歡快地奔涌流淌!簡陋的喇叭忠實地將每一個音符放大,撞擊著粗糙的水泥墻壁,發(fā)出嗡嗡的回響。

林秀蘭完全沉浸其中,身體隨著音樂輕輕搖擺,臉上煥發(fā)著前所未有的光彩,淚水卻不斷地滑落。陳默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靜靜地看著她,看著那臺由無數(shù)垃圾和心血拼湊而成的“怪物”在她指尖煥發(fā)出驚人的生命力。他緊抿的嘴角,向上彎起一個深深的、滿足的弧度。昏暗的光線下,他眼里映著跳躍的煤油燈火,也映著林秀蘭專注彈奏的側(cè)影,亮得驚人。

一曲終了,余音在狹小的空間里裊裊散去。林秀蘭的手指還停留在琴鍵上,微微顫抖。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向陳默,嘴唇翕動著,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

陳默走過來,沒有看她,而是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在那粗糙的琴體外殼上輕輕拂過,仿佛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平靜和更深沉的力量:

“它活了。我們的琴。”

防空洞里重生的琴聲,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閘北深處某個極其隱秘的小圈子里,漾開了微不可察卻執(zhí)著擴散的漣漪。

陳默認識的人,遠比他表面看起來的多。他像一條沉默的魚,悄然游弋在城市的邊緣水域。一個飄著冷雨的周末傍晚,他帶著林秀蘭,用舊毛毯仔細裹好那臺“丑琴”,再次穿過迷宮般的弄堂,來到更深處一座廢棄小廠房的鍋爐房。這里比防空洞更寬敞,也更隱蔽,厚厚的磚墻隔絕了大部分聲音??諝饫飶浡F銹和潮濕煤灰的味道。

昏黃的燈泡下,已經(jīng)聚了七八個人。都是年輕人,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工裝或舊軍裝。一個頭發(fā)略長、抱著把紅棉牌木吉他的青年叫趙暉,是附近紡織廠的;一個戴著眼鏡、面前放著一臺同樣用舊零件拼湊出來的簡陋電子鼓音源器的瘦高個叫徐明,是中學物理代課老師;還有兩個女孩,小梅和阿芳,是街道合唱隊的,嗓音清亮。他們看到陳默和林秀蘭進來,尤其是看到毯子里露出的那臺“怪物”,眼神里都充滿了好奇和興奮。

“默哥!真有你的!”趙暉放下吉他,湊過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粗糙的琴殼,“這……真能響?”

陳默沒說話,只是把琴放在一張破舊的木桌上,掀開毯子,接上他帶來的一個稍大的備用喇叭(這次是從舊舞臺音箱上拆下來的單元)。

林秀蘭深吸一口氣,在眾人注視下有些緊張地坐下。她手指拂過琴鍵,按下一個和弦。

“嗦——哆——唻——”

飽滿的電子音瞬間充滿了鍋爐房!

“嚯!”趙暉驚喜地叫出聲。其他人也圍了上來,嘖嘖稱奇。

沒有多余的寒暄。陳默言簡意賅地分配任務(wù)——趙暉的吉他負責主旋律和間奏,徐明的電子鼓(用幾個舊腳踏開關(guān)和壓電陶瓷片模擬)提供節(jié)奏骨架,林秀蘭的電子琴則負責鋪底和弦、副旋律和一些簡單的音效點綴。兩個女孩負責演唱。

他們選擇了《年輕的朋友來相會》。這首歌的旋律明快向上,歌詞充滿對未來的期許,在當時的背景下,既不會過于敏感,又帶著青年人的朝氣。排練磕磕絆絆。林秀蘭的琴功能有限,音色切換生硬;徐明的“電子鼓”節(jié)奏時快時慢;趙暉的吉他有時會跑調(diào);合唱也常常進錯拍子。但沒有人抱怨,沒有人氣餒。每一次小小的進步——和弦轉(zhuǎn)換更流暢了,節(jié)奏卡準了,和聲更和諧了——都引來大家由衷的歡呼和笑聲。鍋爐房里冰冷的空氣,被年輕人的熱情和專注點燃了。破舊的空間里,回蕩著由吉他、電子鼓、合成器音色的電子琴和年輕歌聲混合而成的、略顯怪異卻又充滿勃勃生機的樂聲。

排練結(jié)束時,夜已深。趙暉一邊收拾吉他,一邊興奮地說:“太帶勁了!比我們以前光彈吉他唱歌有意思多了!默哥,秀蘭姐,你們這琴,神了!”他看向陳默,壓低聲音,眼神灼熱,“聽說……‘那邊’在籌備一個‘新風音樂會’?在青年文化宮后面那個老倉庫?真正的舞臺!有燈光!”

“新風音樂會”幾個字,讓所有人的呼吸都停頓了一瞬。那是一個更廣闊、但也意味著更大風險的舞臺。林秀蘭的心猛地揪緊了,下意識地看向陳默。

陳默正低頭仔細地給“丑琴”蓋上毯子,動作沉穩(wěn)。他抬起頭,目光掃過眾人期待而緊張的臉,最后落在林秀蘭寫滿擔憂的眼睛上?;椟S的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他的眼神深邃而平靜。

“嗯?!彼粦?yīng)了一聲,算是確認了消息。然后,他拍了拍裹好的琴,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想去,就練好?!?/p>


更新時間:2025-08-20 21:1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