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在圖書館坐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他才像一個大夢初醒的人,緩緩起身離開。
他沒有再像之前那樣漫無目的地游蕩,而是徑直開車回了家。
別墅里空空蕩蕩,張嫂已經(jīng)被他放了長假。這個曾經(jīng)被我精心打理得一塵不染的家,如今因為男主人幾天的頹喪,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肉眼可見的蕭索。
他沒有開燈,徑直走上了二樓。我以為他會回書房,或者我們的臥室,但他卻停在了走廊盡頭,那扇最不起眼的門前。
門上沒有掛任何名牌,甚至連門把手都比別的房間要樸素一些。
那是我的畫室。
結(jié)婚十年,這個小小的房間,是我為自己保留的、唯一沒有被“沈太太”這個身份侵占的領(lǐng)地。沈庭從未踏足過這里,因為他對這些“不切實際”的藝術(shù)毫無興趣。他曾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你有時間畫這些,不如去學學插花和茶道,對你以后應(yīng)酬交際有好處?!?/p>
我沒有聽他的。這里,是我對抗那座華麗牢籠的唯一武器。
沈庭的手放在門把手上,遲疑了很久。他似乎在畏懼,畏懼推開這扇門后,會看到一個他完全陌生的,屬于溫然的真實世界。
最終,他還是擰開了門把手。
“吱呀——”
一聲輕響,門被推開了。一股濃郁的松節(jié)油和顏料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
房間不大,光線卻很好。巨大的落地窗前,立著一個畫架,上面還蒙著一塊白布。房間的墻壁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畫作。地上也隨意地堆疊著許多畫框。
這里的一切,都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
沈庭的目光,被墻上那些畫作牢牢地吸引住了。
他一步一步,緩慢地走了進去,像一個闖入了圣地的朝圣者,眼神里帶著敬畏和迷茫。
墻上的畫,沒有一幅是明媚的。
第一幅畫,畫的是一個巨大的、華麗的鳥籠,籠子里,一只金絲雀低垂著頭,羽毛黯淡無光?;\子外,是廣闊的藍天和自由飛翔的鳥群。畫的右下角,簽著我的名字:溫然。
第二幅畫,是一張巨大的餐桌,上面擺滿了精致卻冰冷的菜肴。餐桌的一頭,坐著一個模糊的女性身影,她的對面,是空無一人的座位。整個畫面,被一種濃得化不開的孤寂籠罩著。
第三幅畫,畫的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的海。海面上,只有一葉孤舟,舟上的人影蜷縮著,仿佛隨時都會被黑暗吞噬。
沈庭一幅一幅地看過去,他的臉色,也隨之一點一點地變得慘白。
這些畫,就像我那些日記的視覺版,無聲地、卻又無比尖銳地,控訴著他這十年來的罪行。他以為他給了我一個天堂,可在我眼中,那不過是一座又一座精致的牢籠,一場又一場盛大的孤獨。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房間中央,那個被白布蒙著的畫架上。
那是我最后一幅,也是唯一一幅,沒有完成的作品。
他走上前,顫抖著手,掀開了那塊白布。
畫布上的景象,讓他的瞳孔驟然緊縮。
那是一幅構(gòu)圖詭異的畫。
畫面的主體,是一個破碎的、沾著血跡的鳶尾花音樂盒。音樂盒的旁邊,散落著幾顆白色的藥片。而在音樂盒的倒影里,映出的,卻不是它本身,而是一張女人的臉。
那張臉,畫得有些模糊,但那雙眼睛,卻清晰得令人心驚。
那是一雙看似溫柔無辜,眼底深處卻藏著蛇蝎般惡毒與算計的眼睛。
那雙眼睛,沈庭再熟悉不過了。
是林玥。
沈庭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幾乎要停止了。他死死地盯著那幅畫,眼神里充滿了驚駭與不解。
溫然……為什么會畫這樣一幅畫?
破碎的音樂盒,代表著我們之間破碎的感情。帶血的藥片,代表著我的病和死亡。這些他都能理解。
可為什么,倒影里會是林玥?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轉(zhuǎn)身,開始在畫室里瘋狂地翻找起來。他拉開一個個抽屜,翻開一摞摞畫紙,似乎在尋找著能為他解開謎題的線索。
終于,在一個畫具箱的夾層里,他找到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小巧的錄音筆。
款式很舊,是他很多年前淘汰下來,被我收起來的。
沈庭握著那支冰冷的錄音筆,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他似乎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這里面錄下的,將會是打敗他整個世界的驚雷。
他按下了播放鍵。
一陣輕微的電流聲后,錄音筆里,傳出了兩個女人的對話聲。
一個,是我的聲音,虛弱,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
另一個,是林玥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甜美。
錄音的背景有些嘈雜,似乎是在一家咖啡館里。
那是我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私下見面。就在我拿到懷孕化驗單的第二天。
“溫然姐,謝謝你肯出來見我?!绷肢h的聲音響起。
“林小姐,有話就直說吧?!蔽业穆曇袈犉饋砗芷v。
“那我就不拐彎抹角了?!绷肢h輕笑了一聲,那笑聲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溫然姐,你和阿庭,離婚吧?!?/p>
我聽到沈庭的呼吸猛地一滯。
“你是個聰明人,應(yīng)該早就看出來了,阿庭他愛的人是我。他之所以不跟你提離婚,不過是因為你是沈家長輩為他選的妻子,他不想讓家里難堪,也不想背上一個‘拋棄糟糠’的名聲?!?/p>
“你占著沈太太的位置十年,也該夠了。把不屬于你的東西,還回來吧?!?/p>
錄音里的我,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這是沈庭的意思?”
“當然?!绷肢h的語氣篤定而殘忍,“他早就厭倦了你這副死氣沉沉的樣子。他說,跟你在一起,就像守著一座華麗的墳?zāi)?,連呼吸都覺得壓抑。他想要的,是一個能在事業(yè)上與他并肩作戰(zhàn)的靈魂伴侶,而不是一個只會畫畫、做飯的家庭主婦。溫然姐,你和他,從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p>
“你放手,對所有人都好。我會說服阿庭,在財產(chǎn)上給你足夠的補償,保證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p>
我聽到沈庭的拳頭,狠狠地砸在了畫架上,發(fā)出一聲巨響。
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他不相信,他不敢相信,那個在他面前永遠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林玥,會說出如此惡毒刻薄的話。
錄音還在繼續(xù)。
“如果,我不愿意呢?”我的聲音,帶著最后一絲掙扎。
“不愿意?”林玥的笑聲變得冰冷起來,“溫然姐,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為,你真的能留住他嗎?”
接下來,是一段短暫的沉默。然后,林玥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她壓低了聲音,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
“你別忘了,你還有心臟病。醫(yī)生不是說了嗎,你不能受刺激。如果阿庭親口跟你提離婚,你猜,你的那顆心臟,還能承受得住嗎?”
“而且……”她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詭異的興奮,“我還知道一個小秘密哦。阿庭的書房里,常備著一種治療失眠的藥,對不對?那種藥,如果和另一種常見的抗抑郁藥物一起服用,劑量稍微大一點點,就會……引起嚴重的心律失常,甚至心源性猝死哦。而且,法醫(yī)是絕對查不出來的?!?/p>
“你……”錄音里的我,聲音里充滿了驚恐。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绷肢h咯咯地笑了起來,“我懂一點藥理,不像溫然姐你,只懂畫畫。所以,為了你自己的小命著想,還是乖乖地簽字離開比較好。你說呢?”
錄音到這里,戛然而止。
沈庭手中的錄音筆,“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靈魂,呆立在原地,臉上是全然的、毀滅性的空白。
他終于明白了。
他終于明白我日記里那句“我不想我的孩子,出生在一個沒有愛的家庭里”背后,真正的原因。
那不僅僅是沒有愛。
那是一個充滿了謊言、算計,甚至死亡威脅的環(huán)境。
他終于明白,我那幅未完成的畫里,破碎的音樂盒倒映出的,為什么是林玥的臉。
因為,是她,親手打碎了我對這段婚姻最后的一絲幻想。
是她,用最惡毒的語言和最殘忍的威脅,將我和我的孩子,一起推向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而他,沈庭,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這個被蒙在鼓里、被當成槍使的傻瓜,竟然還在為了這個女人的喜好,換掉滿場的白玫瑰。
他竟然還在我死后,聽信著她的安慰,任由她扮演著那個善良無辜的第三者。
一股夾雜著滔天恨意和無邊悔恨的怒火,從沈庭的胸腔里轟然炸開。
他猩紅著雙眼,猛地轉(zhuǎn)身,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沖出了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