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我是個偷窺者。對一個患有嚴重社交恐懼的人來說,我的世界只有這扇窗戶這么大。
而住在對面的那個男人,陳默,就是我這個世界里唯一的光。我像個卑微的信徒,
每天用畫筆記錄他的生活,從他清晨喝咖啡的側(cè)臉,到深夜伏案工作的背影。
這種單向的、安全的觀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方式。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永遠繼續(xù)下去,
直到他的貓,那只叫“橘子”的胖家伙,成了我們之間唯一的信使。它每天跳上我的窗臺,
帶來屬于他的世界的溫度??山裉?,它帶來的,卻是一封來自地獄的求救信。它告訴我,
我畫框里的那個完美男人,可能正在被囚禁、折磨,甚至……即將死去。1我的世界,
是一間被畫板和畫布包圍的無菌室。而窗戶,是我唯一的通風(fēng)口。我每天最安寧的時刻,
就是支起畫架,用炭筆描摹對面那個男人的身影。陳默。在我的畫紙上,他永遠安靜、溫柔,
帶著一點恰到好處的憂郁。我掌控著他的一切,從發(fā)絲的光澤到襯衫的褶皺,
這種感覺讓我安全?!斑鳌币宦暿煜さ呢埥校偕呐重垺伴僮印陛p盈地跳上我的窗臺,
用它毛茸茸的腦袋蹭著我的手腕。它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被允許進入我“無菌室”的活物。
我心頭一暖,從旁邊的罐子里拿出小魚干喂它,指尖習(xí)慣性地劃過它柔軟的后頸,
享受著這片刻的、真實的溫暖。突然,我的指尖僵住了。在橘子柔軟的絨毛和皮質(zhì)項圈之間,
我觸碰到了一個……堅硬、粗糙的異物。那觸感冰冷又硌人,像一根外界的毒刺,
猛地扎進了我的安全區(qū)。我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好奇,而是想立刻把橘子推下窗臺,關(guān)死窗戶,
假裝一切都沒發(fā)生。我的堡壘被入侵了!一股涼意從尾椎骨炸開,不是憤怒,
而是一種被臟東西碰到的、生理性的惡心和恐慌。我的呼吸瞬間亂了。
我死死盯著橘子脖子上的那個地方,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不行,我不能假裝沒看見。
如果我今天放過它,這個“未知”就會像一滴墨水,在我純白的世界里暈開,
直到把所有地方都弄臟。我會被它逼瘋的。我必須知道它是什么,
然后才能把它從我的世界里徹底清除出去!我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我咬著牙,
強迫自己再次伸出手,用顫抖的指尖撥開橘子頸間的毛發(fā)。
那是一個被折疊得極小、卷成一個硬卷的紙條,塞在項圈的夾層里。
我用指甲把它一點點摳了出來,紙條上甚至帶著一絲不屬于貓的、陌生的氣味。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我慢慢地,慢慢地展開那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面只有兩個字,
字跡潦草而絕望,像是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寫下的。救我。2這兩個字像兩顆燒紅的釘子,
狠狠地釘進了我的眼球。我的胃瞬間擰成一團,猛地干嘔了一下,喉嚨里滿是酸澀的苦水。
“這是別人的事,別管!”一個念頭剛冒出來,另一個尖叫就蓋了過去:“報警?你怎么說?
!跟警察解釋你是個躲在窗簾后面的變態(tài)嗎?!” 我的手指立刻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審訊室里慘白的燈光,無數(shù)雙眼睛像手術(shù)刀一樣把我剝開。
“但萬一是真的呢?”一個微弱的聲音剛出現(xiàn),就被徹底淹沒?!罢娴挠衷趺礃??!
你以為你是誰?!英雄嗎?!”“如果我視而不見……”“那你就等著給他收尸吧!
你畫的每一筆都是罪證!”最后那句話像一記重拳打在我胸口,我瞬間無法呼吸。
我猛地看向墻邊那本攤開的畫冊,上面陳默在夕陽下的側(cè)臉,此刻像一張蒼白的遺像。
我看著自己畫畫的手,那雙我引以為傲、能創(chuàng)造世界的手,
現(xiàn)在沾滿了洗不掉的、想象中的血。我痛苦地抱住頭,指甲深深地掐進頭皮。
冷汗順著我的脊椎滑下,身體抖得像一片風(fēng)中的葉子。
橘子還在用它溫暖的身體蹭著我冰冷的手,而我卻只想把它推開,
因為它身上帶著現(xiàn)實世界那該死的、沉重的溫度。一邊是審訊室里無數(shù)雙眼睛將我活活剝皮,
另一邊是陳默冰冷的尸體在我畫冊的每一頁上無聲地腐爛。這兩種酷刑,一個喧囂,
一個死寂,像兩面燒紅的鐵墻,從左右向我狠狠擠壓。我腦子里的尖叫和嘶吼終于被碾碎,
化作一片高頻的、沒有起伏的嗡鳴,像無數(shù)只蟬在我耳膜上同時死去。我的大腦,為了自救,
猛地切斷了所有情感線路。所有的恐懼、愧疚和痛苦,像被拔掉的插頭,瞬間消失了。
世界失去了顏色和溫度,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色的虛無。我癱倒在地,視線沒有焦點,
無意中落在了我那只還在微微顫抖的手上。那是一只畫師的手,
習(xí)慣于用線條和結(jié)構(gòu)去理解世界。這個念頭,像是在一片混亂的草稿中,
被我的本能自動勾勒出的唯一清晰線條——證據(jù)。
我必須找到一個客觀的、不容置疑的、可以像提交畫稿一樣匿名提交的證據(jù)。
這個決定并非出于勇敢,而是一種畫師的、冰冷的偏執(zhí)。我無法修正這個失控的現(xiàn)實,
但至少,我要把這個“場景”里所有缺失的“信息”都找出來。這個決定,像一只無形的手,
將我從安全的畫布后,猛地推向了深淵的邊緣。3兩個我的戰(zhàn)爭黎明前的冷光像稀薄的牛奶,
將我公寓里的一切都染上了病態(tài)的蒼白。這是我喝下的第五杯速溶咖啡,
廉價的苦澀和金屬般的酸味在我嘴里揮之不去,
過量的咖啡因讓我的心臟在肋骨下狂亂地沖撞。我像一個狙擊手一樣,
在黑暗中監(jiān)視了整整一夜,脖子僵硬得像生銹的合頁,眼睛干得像撒了沙子。然而,
我看到的景象,卻一次又一次地給了我內(nèi)心那份責(zé)任感一記重拳。
國——那個總是熱心幫我拿快遞的社區(qū)管理員——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東西走進陳默的公寓,
甚至還體貼地為他遞上紙巾。我看到陳默平靜地吃完,
兩人甚至在沙發(fā)上一起看了一會兒電視。我聽不見聲音,但我能想象得到,
電視里一定在播放著什么無聊的喜劇,那些廉價的、錄制好的罐頭笑聲,隔著一條街的黑暗,
像一根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我的耳朵里。從我這個角度看去,
這完全是一副社區(qū)模范照顧生病鄰居的和睦畫面。這幅“正?!钡搅钊税l(fā)指的景象,
是比任何暴力場面都更具毀滅性的挫折。
它讓我的整個行動基礎(chǔ)——那張求救信——變得荒謬可笑,像是我自己臆想出的幻覺。
咖啡因的苦澀和自我厭惡攪在一起,化作一股酸水猛地頂上我的喉嚨?!翱窗?,
你就是個瘋子?!币粋€聲音在我腦中尖銳地嘲笑,“一個偷窺成癮的變態(tài),
把自己的暗戀臆想成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懸疑劇。王經(jīng)理人那么好,你為什么要懷疑他?
”我癱倒在椅子上,渾身發(fā)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覺得自己可悲又可笑。“不,
那張紙條……”另一個聲音微弱地反駁,“那上面的絕望不是假的?!薄肮?,絕望?
也許只是小情侶吵架的惡作?。∧銘{什么介入別人的生活?!”我痛苦地抓著頭發(fā),
感覺自己快要被撕裂了。我從口袋里掏出那張被我手心的汗濡濕的紙條,
幾乎要將它撕成碎片,徹底毀掉這個讓我變成小丑的“證據(jù)”。我的堡壘沒有被王建國攻破,
卻被我自己的“幻覺”從內(nèi)部炸毀了。就在我即將放棄,麻木的手指已經(jīng)開始用力,
準備將紙條徹底撕毀的那一刻,我抬起頭,最后一次望向那扇窗。就在這時,
我看到了那個破綻。王建國將一個馬克杯放在陳默面前的茶幾上。但他沒有隨手放下,
而是一個精準的、非生活化的儀式性動作:他先將杯子放下,然后用指尖將杯柄微微旋轉(zhuǎn),
將其校準到一個完美的、指向四點鐘方向的角度。那一瞬間,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我的尾椎骨猛地竄上頭頂,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然后捏緊。每一根神經(jīng)都在尖叫。我的大腦甚至來不及思考,
畫師的本能就已經(jīng)替我下了判決:這個構(gòu)圖是錯的。生活的構(gòu)圖應(yīng)該是隨意的、充滿噪點的,
而這個動作,卻像一個拙劣的新手,
用Ctrl+T把一個元素強行旋轉(zhuǎn)到了一個絕對精準、卻毫無生氣的角度。這不是生活,
這是擺拍,一幅致命的靜物畫。這個微小卻致命的細節(jié),瞬間擊碎了那“和睦”的假象。
我的眼睛會騙我,我的記憶會背叛我,今晚的一切已經(jīng)證明了這一點。我不能再相信自己了。
我需要一個不會說謊的眼睛。一個鏡頭。4不,不能再相信這雙眼睛了。
這個念頭像一顆子彈,擊碎了我腦中的嗡鳴。我需要一個不會說謊的、沒有感情的替代品。
我抓起手機。它冰冷、堅硬,沒有人性,正是我現(xiàn)在最需要的東西。
我關(guān)掉了房間里所有的燈,只有手機屏幕幽微的冷光,映出我那張因疲憊和緊張而扭曲的臉。
咖啡因像一群瘋狗在我血管里亂撞,但我強迫自己把這些生理上的噪音全部屏蔽掉。
我現(xiàn)在不是林微,我是一個獵人,而這間公寓,就是我的狙擊點。對面的“和睦”還在上演,
電視機像一個沉默的、閃爍著鬼火的幽靈。我只能等待,等待一個破綻,
等待我的獵物走到足夠近的距離。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像粘稠的糖漿。然后,機會來了。
王建國站起身,似乎要去廚房,陳默沒有動。就在王建國轉(zhuǎn)身的瞬間,陳默獨自一人,
緩緩地走向了窗邊。我的血液瞬間沸騰,像一管失控的、燒紅的顏料,沖刷著我的血管,
要把我整個人都燒成一幅扭曲的畫。就是現(xiàn)在!他把額頭無力地抵在冰冷的玻璃上,
肩膀因一種深不見底的絕望而垮塌下來。那是我在畫冊里從未捕捉過的神情,那不是憂郁,
那是一種被徹底掏空后的、活死人般的麻木。然后,他的嘴唇在無聲地開合,
像是在對窗外的黑暗進行一場無聲的祈禱或詛咒。這個表情,
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不會說謊的證據(jù)!我抬起手機,試圖將它舉到眼前。
但我的手臂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那些習(xí)慣了在畫板上輕盈舞動的肌肉,
根本無法適應(yīng)這種需要絕對穩(wěn)定的姿勢。手肘不受控制地開始顫抖,
我不得不死死地用另一只手托住它,像一個蹩腳的新兵第一次端起步槍。真是可笑,
這雙手可以在半分鐘內(nèi)用線條精準捕捉到他眼角的憂郁,現(xiàn)在卻連一個冰冷的方塊都舉不穩(wěn)。
我咬緊牙關(guān),將鏡頭對準他那張被痛苦啃噬的臉。屏幕上的畫面劇烈晃動,但我不在乎,
我只需要記錄下這一刻!我的指尖因為汗水和劇烈的顫抖,滑膩得像一條泥鰍。
我朝著屏幕上那個紅色的虛擬快門鍵,狠狠地戳了下去。然而,就在即將觸碰到的那一剎那,
我因過度用力而痙攣的拇指,猛地向旁邊一滑。
我重重地戳在了快門旁邊的另一個圖標上——那個該死的、閃電形狀的圖標。
一道短暫而慘白的強光,像一把外科手術(shù)刀,瞬間剖開了整條街道的黑暗,
精準地、毫無保留地投射在了對面的窗戶上。時間凝固了。
那道光不僅照亮了陳默那張從絕望瞬間轉(zhuǎn)為純粹驚駭?shù)哪?,更像一盞舞臺聚光燈,
將我這個躲在黑暗中的卑劣窺探者,徹底釘死在了舞臺中央。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耳邊是巨大的、尖銳的轟鳴。然后,我看見了。在陳默身后,那個剛剛走到廚房門口的身影,
他的頭沒有轉(zhuǎn),而是轉(zhuǎn)動了。像一個安裝在劣質(zhì)轉(zhuǎn)軸上的監(jiān)控探頭,
他的腦袋以一種非人的、機械般的平滑感,在靜止的肩膀上獨自旋轉(zhuǎn)過來,
精準地鎖定了我的方向。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能感覺到他的眼睛。那不是一道目光,
那是一根燒紅的鋼釘,穿透了黑暗,穿透了玻璃,狠狠地刺進了我的眉心。狩獵結(jié)束了。
我被看見了。5我被看見了。狩獵結(jié)束了。這兩個念頭像兩根燒紅的鋼釘,
在我腦子里烙了一整夜。天亮了,但我不敢拉開窗簾。我的公寓不再是堡壘,
它變成了一個四面透明的玻璃盒子,而我就像一只被困在里面的、驚慌失措的甲蟲。
冰箱的嗡鳴聲像野獸的低吼。樓上鄰居拖動椅子的聲音,像是有人在為我準備行刑的工具。
我蜷縮在沙發(fā)角落,一夜未眠??Х纫蚝涂謶衷谖椅咐飻嚦梢诲仢L燙的酸水。我必須活下去。
這個念頭很卑微,也很堅定?;钕氯?,就需要物資。我畫畫用的數(shù)位筆芯用完了,
那是昨天就該到的快遞。我必須去拿。我像一個蹩腳的間諜,把眼睛貼在貓眼上,
窺探了半個小時。我計算著鄰居們出門上班的規(guī)律,計算著保潔阿姨推著垃圾車經(jīng)過的時間。
終于,走廊空了。就是現(xiàn)在。我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冰冷得像刀子,割著我的喉嚨。
我猛地拉開門,像一只受驚的兔子一樣沖了出去。然而,就在我沖出去的那一刻,
電梯門“?!钡囊宦?,開了。王建國從里面走了出來。
他臉上掛著那種我畫過無數(shù)次的、和藹可親的鄰家大叔的笑容。
時間仿佛被拉成了粘稠的糖漿,那條通往電梯的、不到十米的走廊,
變成了一條無限拉長的、無法逃脫的行刑場。我的腳像被釘在了地上。“小林啊,
”他笑呵呵地朝我走來,聲音溫暖得像冬日的陽光,“你的快遞,看你一直沒下樓,
我正好去拿,就順手幫你帶上來了?!蔽业难核查g凍結(jié)了。
他手里拿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紙盒,上面貼著的快遞單,收件人那一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