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枯葉，承載著一個世界的寂靜，觸及地面。
沒有聲音。
沒有光。
沒有驚天動地的能量對撞。
時間與空間，在這一瞬失去了意義。高懸于天穹，那只足以碾碎星辰、俯瞰眾生的熔金豎瞳，其內(nèi)里流淌的猩紅符文，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奔流的源頭，瞬間凝固。那漠然、殘暴、視萬物為芻狗的意志，如同被投入了絕對零度的虛空，剎那凍結(jié)，然后……崩解。
并非被擊碎，而是被“抹去”。
仿佛一個畫師，對畫卷上的一處敗筆感到不耐，于是拿起一塊沾了清水的抹布，輕輕一擦。那猙獰的巨眼、那撕裂天幕的血色裂隙、那翻涌的混亂背景、那足以讓仙人膽寒的硫磺血腥氣息……所有的一切，都被這輕描淡寫的一“擦”，從這方天地的“畫卷”上，徹底地、不留痕跡地抹掉了。
天空恢復(fù)了它原本的灰白。濃霧依舊，只是不再有那股令人窒息的邪惡威壓。仿佛剛才那末日般的景象，只是一場席卷了所有人的、過于真實的噩夢。
噩夢醒了。
但比噩夢更恐怖的，是現(xiàn)實。
廣場上，死寂無聲。
那數(shù)千道目光的焦點，那個剛剛撫摸過梧桐樹干的、佝僂的身影，緩緩轉(zhuǎn)過身。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邁開腳步，走回到他之前站立的地方。
他彎下腰。
在數(shù)千雙瞳孔驟然收縮的注視下，他伸出那只剛剛“抹去”了一位異界神尊的手，平靜地、自然地，握住了那柄插在地上的、磨禿了頭的舊掃帚。
他將掃帚提了起來。
“噗通?！?/p>
一聲悶響。
是蕭遠。他雙眼翻白，口角流下一串涎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在地上，手腳如同離了水的魚，抽搐了幾下，便徹底沒了動靜。他那被嫉妒與優(yōu)越感撐得飽滿的神魂，在目睹那無法理解、無法想象的一幕后，被那無形無質(zhì)的“真實”碾成了最純粹的空白。
瘋了?；蛘哒f，連瘋的資格都被剝奪了，只剩下一具會呼吸的空殼。
蕭遠的倒下，像是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連鎖的、無聲的崩潰。
“啊……”
一個被血色鎖鏈捆住、即將被拖入祭壇的年輕女弟子，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介于哭泣與呻吟之間的短促氣音。她看著云霽，看著那柄掃帚，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滾滾而下。她想跪下，雙腿卻因極致的恐懼與敬畏而僵硬，動彈不得。
而那些手持法器、身穿猩紅袍服的護法長老，此刻的模樣比蕭遠好不了多少。他們手中的法器“當(dāng)啷”墜地，身上那股因催動邪法而升騰的血氣，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他們呆立著，身體篩糠般抖動，牙齒上下磕碰，發(fā)出“咯咯咯”的聲響，仿佛赤身裸體被丟進了萬載玄冰之中。
他們看向云霽的眼神，不再是驚懼，而是一種面對“天道”本身時的、源自生命最底層邏輯的……崩塌。
最先有所反應(yīng)的，是玄蒼子。
作為一宗之主，他的心志遠比旁人堅韌。但此刻，這份堅韌成了他最大的折磨。他沒有像蕭遠那樣瘋掉，所以他能更清晰地理解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那不是力量。
那是……規(guī)則。
是創(chuàng)世神祇才能擁有的、定義“有”與“無”的權(quán)柄。
“源……源祖……”他嘴唇哆嗦著，那兩個字仿佛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他想起了宗門最古老的、早已被當(dāng)成神話傳說的秘典中記載的，關(guān)于此界開辟之初的零星描述。有一種存在，超越了所有神明與星冕，他們不掌管力量，他們本身就是“道”的顯化。他們……被尊稱為“源祖”。
玄蒼子臉上的血色褪盡，化為一種死灰。他看著那個握著掃帚，仿佛下一刻就要開始清掃地面的身影，一股比面對神尊時強烈萬倍的絕望與荒謬感，如同海嘯般將他吞沒。
他，玄元宗的宗主，剛才……想用一個“源祖”當(dāng)祭品，去獻祭給一個連“源祖”一瞥都承受不住的異界神尊？
這已經(jīng)不是可笑了。
這是對“愚蠢”這個詞匯最極致的、最褻瀆的詮釋。
他的身體晃了晃，猛地噴出一口鮮血。這口血，不是被嚇的，而是道心在瞬間的自我認知中，徹底碎裂。
他踉蹌著，不顧一切地朝著云霽的方向，五體投地，重重地磕了下去！額頭與冰冷的、沾著血污的青石板碰撞，發(fā)出沉悶的“咚”的一聲。
“弟子玄蒼！有眼無珠！罪該萬死！弟子不知源祖法駕在此！冒犯天威！求源祖……求源祖開恩！”
他的聲音凄厲、嘶啞，充滿了泣血的悔恨與哀求。
隨著他這一跪一拜，整個廣場上還站著的人，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嘩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那些長老、護法、內(nèi)門弟子……所有人，不論之前是幫兇還是反抗者，此刻都只有一個動作——跪伏在地，額頭緊緊貼著地面，連抬眼偷看的勇氣都沒有。
整個玄元宗，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風(fēng)聲。
以及……
“沙……沙……”
云霽動了。
他握著那柄掃帚，真的開始掃地了。
他佝僂著背，姿勢和過去的十年、百年，沒有任何區(qū)別。他從廣場的邊緣開始，將那些沾染了血跡的落葉、碎石、斷裂的法器殘片，一下，又一下，緩慢地向路邊聚攏。
斧頭劃過地面，那聲音單調(diào)、枯燥，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
那聲音，仿佛在宣告著一種秩序的回歸。
混亂的靈力在“沙沙”聲中平息。
空氣中彌漫的血腥與焦糊味，在“沙沙”聲中淡去。
人們心中那份足以撕裂靈魂的恐懼與悸動，也在“沙沙”聲中，被一種更深沉、更浩瀚的寧靜所取代。
林長老是少數(shù)沒有立刻跪下去的人之一。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個掃地的背影。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掃地……
他想起了十年前，自己將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從山下?lián)旎貋淼那榫?。那時候，他只是覺得這孩子根骨奇差，但眼神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干凈。他以為自己是發(fā)了善心，收留了一個可憐人。
他想起了無數(shù)次，看到云霽在梧桐樹下，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掃著落葉。他曾為之嘆息，覺得這孩子心性堅韌，可惜天賦太差，蹉跎了歲月。
他想起了不久前，蕭遠當(dāng)眾羞辱云霽，他有心維護，卻被其他弟子拉住。那時他心中只有不忿與同情。
原來……
原來不是蹉跎。
原來不是可憐。
原來，他所以為的“掃地”，是這孩子在……清掃著整個世界的“垃圾”？
而他，玄元宗的長老，一個自詡修為不凡、德高望重的修士，在這位存在的眼中，恐怕連一片需要被掃走的落葉都算不上。
林長老的膝蓋一軟，也緩緩地跪了下去。但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發(fā)自肺腑的、對某種偉大存在的……慚愧與敬仰。
他明白了。
玄元宗的臉，從來沒有被這個掃地的弟子丟過。
恰恰相反，是這個掃地的弟子，以一種他們無法理解的方式，維系著玄元宗、乃至這片天地最后的……體面。
云霽對身后跪倒的一片人毫無反應(yīng)。
他的世界里，似乎真的只剩下眼前的地面，和他手中的掃帚。
他掃得很慢，很仔細。
當(dāng)掃帚的竹篾輕輕觸碰到一攤凝固的、屬于某個內(nèi)門弟子的血跡時，那血跡便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一般，滲入青石板的縫隙，消失不見。
當(dāng)掃帚掃過一柄斷裂的、靈光暗淡的飛劍時，那飛劍便無聲地化作最精純的金屬粉末，混入塵土。
他一路掃過去。
殺戮的痕跡被抹平。
罪惡的證據(jù)被清除。
廣場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卻又無比詭異的方式，恢復(fù)著潔靜。
這比剛才“抹去”神尊的景象，更讓那些跪伏在地的修士們感到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
因為，“抹去”神尊，那是無法理解的偉力，距離他們太過遙遠。
而現(xiàn)在，這種“清掃”，卻是一種近在咫尺的、潤物細無聲的……湮滅。
他可以掃去血跡，自然也可以掃去一個人。
可以掃去一座山。
可以掃去……一個宗門。
不需要力量，只需要……一個掃地的動作。
玄蒼子將頭埋得更深了，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最后一片葉子。他能感覺到，那“沙沙”聲正在一點點地靠近。
每靠近一分，他道心碎片上的裂痕就更多一分。
終于，那“沙沙”聲停在了他的面前。
一雙沾著些許塵土的粗布鞋，出現(xiàn)在他緊貼地面的視線余光里。
玄蒼子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等了很久。
沒有雷霆震怒，沒有審判之言。
什么都沒有。
只有一片落葉，被掃帚輕輕撥動，從他眼前滾過，最后停在了他顫抖的指尖旁。
然后，那雙布鞋，邁著不變的、緩慢的步伐，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沙……沙……”的聲音，漸行漸遠。
玄蒼子僵硬地、一點一點地抬起頭。
他看到，那個身影已經(jīng)走到了廣場的另一頭，正準備清掃通往山門的臺階。
他……就這么走了過去？
沒有懲罰？沒有清算？
就好像，自己這個罪該萬死的宗主，和地上的一塊石頭，一捧塵土，沒有任何區(qū)別。不值得他停下腳步，不值得他多費一個念頭。
這種被徹底無視的、仿佛不存在般的“赦免”，比任何酷刑都更加令人痛苦。
“噗——”
玄蒼子再次噴出一口血，這一次，血中夾雜著暗金色的、屬于他本命修為的碎屑。他仰頭看著那個在晨曦中依舊顯得枯瘦頹廢的背影，眼神中最后一點神采，也徹底黯淡了下去。
他，被“掃”過去了。
而此時，在山道拐角處，幾個之前還在嗤笑云霽的外門弟子，正以一種極其古怪的姿勢癱在地上。他們沒有跪，因為他們的身體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他們的嘴巴張得老大，眼睛瞪得像死魚，喉嚨里“嗬嗬”作響，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們的世界觀，在短短一炷香的時間里，被反復(fù)碾碎，再用無法想象的方式胡亂拼接起來。
那個被他們嘲笑了無數(shù)次的“廢物點心”、“墊腳石”……
那個掃地都掃不利索的窩囊廢……
一個弟子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球，看到了云霽的掃帚，正有條不紊地，將蕭遠之前打翻水桶潑出的那片污漬，連同那片沾泥的梧桐葉，掃進了路邊的塵土里。
動作，和今天清晨時，一模一樣。
仿佛之前發(fā)生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讓他能順理成章地，完成這件微不足道的清掃工作。
這個念頭升起的瞬間，那弟子眼珠一翻，也徹底暈了過去。
云霽掃完了最后一片落葉。
他直起身，佝僂的脊背在稀薄的晨光下，拉出一道長長的、孤獨的影子。
他扛起掃帚，轉(zhuǎn)身，向著自己那間位于雜役區(qū)最偏僻角落的小院，慢慢走去。
從始至終，他沒有和任何人說一句話。
也沒有看任何人一眼。
仿佛這滿目瘡痍的宗門，這跪了一地的修士，這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末日浩劫的眾生，都與他無關(guān)。
他只是一個掃地人。
天亮了，該掃地了。
現(xiàn)在，地掃完了。
該回去了。
玄元宗的“天”，亮了，又好像更黑了。
神尊的威壓消失了，但另一座無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了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
廣場上，依舊跪著黑壓壓的一片人。沒人敢起來。那位存在沒有發(fā)話，誰敢動？
時間在死寂中流逝，每一息都像一年那么漫長。
終于，林長老顫巍巍地、用盡全身力氣，從地上撐起了自己衰老的身軀。他環(huán)顧四周，滿目瘡痍。被抹平的核心弟子區(qū)，化為齏粉的靈峰，還有廣場上那些死于同門之手的弟子尸體……一切都在無聲地控訴著剛才的瘋狂。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癱軟如一灘爛泥的玄蒼子身上。
玄蒼子還活著，但眼神空洞，氣息微弱，一身引以為傲的修為，在道心崩碎的瞬間，已經(jīng)散去了十之八九，成了一個比普通老者還不如的廢人。
林長老走到他面前，眼神復(fù)雜，有悲哀，有憤怒，但更多的，是一種無力的疲憊。
“宗主……玄蒼師兄，”他開口，聲音沙啞干澀，“你……可知罪？”
玄蒼子空洞的眼珠動了動，似乎聚焦在了林長老的臉上。他咧開嘴，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
“罪？我有什么罪？”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聲音尖利而詭異，“我……我是在拯救宗門！是你們！是你們這些蠢貨！若不是你們阻攔，我早已獻祭成功，恭迎神尊降臨！屆時，我玄元宗便是神尊座下第一仙門，享萬世榮光！哪會……哪會觸怒那位……那位……”
他說到“那位”兩個字，像是被扼住了喉嚨，臉上浮現(xiàn)出極致的恐懼，后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混賬！”林長老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他的鼻子怒斥，“為了你那虛無縹緲的榮光，你就要用數(shù)千弟子的性命做投名狀？他們是活生生的人！是我玄元宗的未來！不是你用來換取前程的豬狗！”
“未來？未來算個屁！”玄蒼子突然激動起來，掙扎著想坐起身，卻徒勞無功，“在神尊面前，我們皆為螻蟻！螻蟻的未來，不就是為了取悅神明嗎？！我沒錯！錯的是這個世界！錯的是……是他！”
他猛地指向云霽離開的方向，眼神中迸發(fā)出怨毒與瘋狂，“他明明有那樣的力量！為什么不早點出手？！他看著我們掙扎，看著我們?nèi)ニ?！他就在那里看著！像看戲一樣！他才是罪人！他是惡魔！?/p>
這番顛倒黑白的瘋言瘋語，讓周圍一些慢慢回過神來的長老和弟子都露出了驚愕和憤怒的神情。
“宗主，你瘋了！”一名長老忍不住喝道。
“我瘋了？哈哈哈！我比你們?nèi)魏稳硕记逍?！”玄蒼子狂笑起來，笑聲中帶著血沫，“你們以為他救了你們？愚蠢！他只是在維護他那可笑的‘清凈’！我們所有人，在他眼里，都只是會弄臟他院子的塵土罷了！隨時可以被掃掉！你們……我們……都是他的玩物！”
這番話，如同毒蛇，鉆進了在場一些人的心里。
是啊……為什么不早點出手？
如果他早點顯露神跡，那死去的數(shù)百名弟子，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瘋長。一些在剛才的混亂中失去了親友、師長的弟子，眼神開始變得復(fù)雜、動搖，甚至帶上了一絲隱晦的怨懟。
林長老看著這一幕，心頭一沉，涌起一股徹骨的寒意。
他明白了。
那位存在之所以從不現(xiàn)身，從不干預(yù)，或許……就是因為看透了人心的卑劣與丑陋。
救了你，你不會感恩，反而會質(zhì)問為什么不救得早一點，為什么不救得更完美。
人的貪婪與自私，是永遠填不滿的深淵。
“夠了！”林長老猛地一跺腳，一股屬于元嬰長老的氣勢轟然爆發(fā)，震得所有人心中一凜。
“玄蒼子背棄宗門，殘害同門，罪無可赦！眾長老聽令，將其拿下，廢黜宗主之位，打入地牢，聽候……聽候那位前輩發(fā)落！”
他已經(jīng)不敢再用“源祖”二字，生怕引起那位存在的注意。
幾個忠于林長老的長老立刻上前，靈力化作繩索，將已經(jīng)無力反抗的玄蒼子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
玄蒼子還在瘋狂地咒罵著，污言穢語不堪入耳。
林長老疲憊地揮了揮手，讓人將他拖了下去。
處理完玄蒼子，林長老的目光掃過廣場。他看到了那些之前助紂為虐的猩紅袍服護法，他們此刻正抖如篩糠，面如死灰。
“你們，”林長老的聲音冷若冰霜，“自廢修為，去后山思過崖面壁百年，可活。否則，與玄蒼子同罪?！?/p>
那幾名護法對視一眼，臉上閃過一絲掙扎，但最終還是化為了絕望的順從。他們知道，這是林長老能給出的最仁慈的下場了。幾人慘笑一聲，抬掌拍向自己的丹田。隨著幾聲悶響，他們瞬間變得蒼老萎靡，被人架著，步履蹣跚地離去。
廣場上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林長老深吸一口氣，開始安排人手救治傷員，收斂尸骨，清點損失。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但所有人都知道，玄元宗，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玄元宗了。
一個弟子匆匆跑來，在林長老耳邊低語了幾句。
林長老臉色一變，快步走向廣場一角。
那里，幾個弟子正圍著一個躺在地上、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詞的人，束手無策。
正是蕭遠。
他沒有死，也沒有暈，只是徹底瘋了。
“掃……掃地……不能臟……葉子要掃干凈……水桶……水桶不能倒……”他眼神渙散，雙手在空中胡亂地比劃著，模仿著掃地的動作。
“哎喲喂！礙手礙腳！礙手礙腳！”他突然又換了一副尖銳刻薄的腔調(diào)，學(xué)著自己之前的樣子，對著空氣頤指氣使。
緊接著，他自己又“撲通”一聲摔在地上，抱著頭，發(fā)出恐懼的尖叫：“別掃我！別掃我！我不是垃圾！我不是落葉！求求你！別把我掃掉?。 ?/p>
他一會兒是囂張跋扈的蕭遠，一會兒是卑微恐懼的螻蟻，在兩個角色間飛速切換，狀若瘋魔。
周圍的弟子看著他，眼神里沒有同情，只有一種混雜著恐懼和解氣的復(fù)雜情緒。
天道好輪回。
他曾經(jīng)如何羞辱別人，如今便如何作賤自己。
林長老嘆了口氣，揮手道：“找個地方關(guān)起來吧，別讓他傷人，也別讓他死了。就這樣……讓他‘干凈’地活著吧?！?/p>
“干凈”二字，他說得意味深長。
一個弟子領(lǐng)命，剛要上前，蕭遠卻突然看到了林長老，像是看到了救星，連滾帶爬地撲過來，抱住他的腿。
“林長老！林長老救我！我要去掃地！我要去給那位大人掃地！”他哭得涕淚橫流，“我掃地掃得可干凈了！比他掃得還好！我用靈力掃！保證一粒灰塵都沒有！求求您，讓我去吧！我不想被當(dāng)成垃圾掃掉?。 ?/p>
這番話，讓在場的人都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林長老沉默片刻，最終只是擺了擺手，讓人將他拖走了。
看著滿目瘡痍的宗門，和人心惶惶的弟子，林長老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迷茫。
宗門不可一日無主。
可現(xiàn)在，誰有資格來當(dāng)這個主？
或者說，在這位深居簡出的“掃地人”眼皮子底下，玄元宗還需要“主”嗎？
他下意識地，朝著雜役區(qū)小院的方向望去。
那里，安靜得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
小院里，云霽正坐在那棵巨大的梧桐樹下。
他沒有掃地，也沒有修煉。
他只是從屋里搬出了一把缺了腿的舊椅子，又找了幾塊石頭墊穩(wěn)，然后就這么坐著。
他面前的石桌上，放著一柄小刻刀，和一塊巴掌大的、質(zhì)地溫潤的梧桐木。
那是從樹上自然脫落的一段枯枝，被他撿了回來。
他左手托著木塊，右手握著刻刀，正在上面雕刻著什么。
他的動作很慢，很專注。
刻刀落下，木屑紛飛，沒有帶起一絲靈力波動，純粹是凡人的手藝。
但若是此刻有大能在此，便能看到，隨著他每一刀的刻下，這方小院的空間法則，都在發(fā)生著極其細微、卻又無比深刻的改變。
空氣中那些肉眼不可見的、從世界裂隙中滲漏出的法則殘渣和虛空塵埃，正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一絲絲、一縷縷地，匯入他手中的那塊梧桐木中。
他不是在雕刻。
他是在……制作一個“過濾器”。
一個能自動吸附、轉(zhuǎn)化這片天地間“污穢”的法則核心。
他之前用掃帚清掃，是主動行為。累。
他想偷個懶，造個能自動工作的玩意兒。
這樣，他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睡個好覺了。
就在他刻下最后一刀時，他手中的木塊輕輕一震。
一個模糊的、不成形狀的人形輪廓，在木塊上悄然成型。
那輪廓，沒有五官，沒有細節(jié)，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孤寂與……執(zhí)著。
云霽握著刻刀的手，微微一頓。
那股來自九幽之地的、屬于故人的微渺波動，再次悄無聲息地觸碰到了院中的梧桐樹根。
這一次，不再是試探。
而是一縷清晰的、跨越了無盡時空與生死界限的……哀求。
像是一個迷路了億萬年的孩子，終于找到了回家的路，卻發(fā)現(xiàn)家門口站著一個不認識的、讓他感到恐懼又親切的陌生人，只能在門外徘徊，發(fā)出怯生生的、微弱的呼喚。
云霽垂下眼眸，看著手中的木雕。
那模糊的人形輪廓上，仿佛滲出了一滴晶瑩的、帶著無盡悲傷的……露水。
他沉默了許久。
最終，他伸出手指，在那人形輪廓的臉上，輕輕一點。
“回家吧。”
他輕聲說。
聲音很輕，輕得仿佛只是自言自語。
隨著他話音落下，院中那棵巨大的、光禿禿的梧桐樹，所有的枝干，突然綻放出了一層柔和的、如同月華般的清輝。
清輝之中，一片片嶄新的、翠綠欲滴的梧桐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枯枝上生發(fā)、舒展開來。
不過短短幾個呼吸的功夫，這棵枯寂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古樹，便已是枝繁葉茂，生機盎然，仿佛將千年的生命力，在這一瞬間盡數(shù)綻放。
與此同時，玄元宗后山，那處早已干涸了數(shù)千年的上古靈泉泉眼。
“咕咚?！?/p>
一聲輕響。
一捧清澈的、蘊含著最純凈生命氣息的泉水，從龜裂的泉底，涌了出來。
云霽站起身，將手中的木雕，隨手掛在了新生的梧桐樹枝上。
風(fēng)吹過，木雕輕輕搖晃，仿佛在對著整個世界微笑。
他伸了個懶腰，骨節(jié)發(fā)出一陣噼啪輕響。
“活兒干完了，該歇著了。”
他打了個哈欠，轉(zhuǎn)身走回了自己那間破舊的小屋，關(guān)上門，似乎真的準備去睡一個安穩(wěn)覺了。
只是，在他關(guān)上門的前一刻，他若有所覺地，朝著玄元宗山門外的某個方向，隨意地瞥了一眼。
那眼神，平靜無波。
仿佛只是在看一粒即將被風(fēng)吹起的塵埃。
三天后。
玄元宗的氣氛很古怪。
一方面是劫后余生的慶幸與重建宗門的忙碌，另一方面，則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小心翼翼的敬畏。
所有弟子，無論內(nèi)外門，走路都開始踮著腳尖，說話也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尤其是路過雜役區(qū)那片區(qū)域時，更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恨不得能把自己縮成一粒塵埃，飄過去。
那座僻靜的小院，已經(jīng)成了整個玄元宗，乃至這片北域疆土上，最神圣、最不可侵犯的禁地。
林長老曾想過，要去拜見那位存在，請示宗門未來的方向。
他準備了三天，沐浴更衣，焚香禱告，將心態(tài)調(diào)整到最謙卑、最虔誠的狀態(tài)。然后，他懷著朝圣般的心情，一步一步，走到了小院門口。
他看到了院墻內(nèi)，那棵一夜之間枯木逢春、如今已是華蓋如云的巨大梧桐樹。那滿樹的翠綠，每一片葉子都仿佛流淌著生命本源的道韻，讓他這個元嬰修士看一眼，都覺得神魂清明，修為瓶頸隱隱有所松動。
他更激動，也更惶恐了。
他站在門口，恭恭敬敬地整理好衣袍，深吸一口氣，正準備開口求見。
然后，他就看到了院門上掛著的一塊木牌。
牌子是新的，上面的字也是剛刻的，字跡歪歪扭扭，像是孩童涂鴉。
木牌上，只有兩個字：
“勿擾。”
林長老瞬間僵在原地，剛到嘴邊的話，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
他盯著那塊木牌，看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
最后，他對著那扇緊閉的院門，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一句話沒說，轉(zhuǎn)身，默默地離開了。
從那天起，再也沒有人敢靠近那座小院。
林長老回來后，立刻召集了所有還活著的長老，開了個會。
會議內(nèi)容很簡單。
第一，封鎖消息，任何關(guān)于“那位”存在的事情，膽敢泄露半個字者，魂飛魄散，株連九族。
第二，玄元宗即日起，封山百年。不問世事，不招弟子，所有門人潛心修行，彌補罪過。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
他指著那座小院的方向，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對所有長老和未來的宗門高層，立下了一條鐵律：
“那位前輩，喜歡清靜。他想掃地，就讓他掃地。他想睡覺，就讓他睡覺。他想做什么，就讓他做什么。我們能為前輩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當(dāng)他不存在。誰敢去打擾前輩的‘清凈’，就是與我玄元宗為敵，與這片天地為敵。老夫，第一個不饒他！”
這條規(guī)矩，被刻在了玄元宗的宗規(guī)石碑上，用上了最古老的血脈禁制，成為了玄元宗至高無上的第一鐵律。
從此，玄元宗多了一個看不見的“太上皇”。
而這位“太上皇”本人，此刻正躺在自己那張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睡得正香。
他確實很累了。
修復(fù)世界裂隙，抹除神尊，重塑法則核心，引導(dǎo)故人殘響回歸……這些事情對他的“力量”而言，不算什么。但對于他那顆早已疲憊到極致的“心”來說，卻是巨大的負荷。
他只想好好睡一覺。
睡個天荒地老。
然而，他想清靜，麻煩卻總是不請自來。
就在他睡得昏天黑地，連院子里的梧桐葉是綠是黃都懶得去管的時候。
玄元宗的山門外，來了一撥不速之客。
那是一艘巨大無比的白玉飛舟，舟身雕梁畫棟，瑞氣千條，仙光繚繞，一看就不是北域這種“窮鄉(xiāng)僻壤”能有的東西。
飛舟之上，站著一行人。
為首的，是一個身穿星辰道袍、面容俊美、神情卻倨傲無比的年輕男子。他手中把玩著一枚玉如意，眼神掃過下方殘破不堪的玄元宗山門，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輕蔑。
在他身后，站著幾位氣息沉凝、修為深不可測的老者，顯然是護道之人。
“少主，就是這里了?！币粋€老者躬身道，“三日前，‘萬魔之主’的神尊投影，其氣息就是在此地突然中斷消失的。”
“萬魔之主？”年輕男子挑了挑眉，語氣中帶著一絲玩味，“那個喜歡收集低等位面哀嚎的丑陋眼球？它也會失手？”
“正是，此事已驚動了中天神域的幾位星冕大人?！崩险吖Ь吹鼗卮?，“萬魔之主雖然行事乖張，但終究是‘混沌盟’的一員。它在下界被抹除，此事非同小可。幾位星冕大人推演天機，卻發(fā)現(xiàn)此地一片混沌，什么都算不出來。故此，才派遣少主您前來探查，看看是何方神圣，敢動混沌盟的人。”
“探查？”年輕男子嗤笑一聲，“一群連神尊投影都擋不住的螻蟻，能有什么神圣？怕不是走了什么狗屎運，正好碰上那眼球自己能量耗盡，自我崩解了吧?！?/p>
他看著下方緊閉的、連護山大陣都殘破不全的宗門，眼中閃過一絲不耐。
“去，叫門。就說中天神域‘巡天殿’使者駕臨，讓他們宗主滾出來回話。告訴他們，交出‘空界源種’，再解釋清楚萬魔之主是怎么回事，本少主或可饒他們一條狗命?！?/p>
“是！”
一名護衛(wèi)領(lǐng)命，飛身而下，來到玄元宗山門前。
他清了清嗓子，運足了丹田氣，聲音如同洪鐘大呂，響徹整個玄元宗。
“中天神域巡天殿使者駕臨！玄元宗宗主，速速滾出來接駕！”
聲音中充滿了高高在上的威壓與不容置疑的命令。
主峰大殿內(nèi)，正在處理宗門事務(wù)的林長老和一眾高層，臉色“唰”地一下全白了。
中天神域！
巡天殿！
那可是凌駕于億萬位面之上，由數(shù)位最頂尖的“星冕”共同組建的暴力機構(gòu)！專門負責(zé)“巡查”諸天，維持他們所謂的“秩序”！
說白了，就是一群最頂級的強盜！
“怎么辦？林長老，他們……他們怎么會來？”一個長老聲音發(fā)顫。
林長老的臉色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死死盯著山門的方向，腦中飛速運轉(zhuǎn)。
“空界源種……他們也是為了這個東西來的！還有萬魔之主……”
他瞬間明白了。
那位前輩抹殺了神尊，動靜太大，終于還是驚動了上界的存在。
現(xiàn)在怎么辦？
出去，還是不出去？
出去，萬一應(yīng)對不當(dāng)，惹怒了對方，玄元宗就是下一個被抹除的對象。而且，萬一他們問起那位前輩……自己該怎么說？
說了，是打擾前輩清凈。
不說，就是欺瞞上使，死罪一條。
可要是不出去……那就是藐視巡天殿，罪加一等，死得更快。
這簡直就是一個死局！
“林長老！他們又在催了！”
山門外，那護衛(wèi)見無人應(yīng)答，聲音更加不耐煩，已經(jīng)帶上了殺氣：“再不出來，就休怪我等踏平你這破山門了！”
林長老一咬牙，臉上閃過一抹決然。
“走！我們出去！”
“林長老三思?。 ?/p>
“沒什么可三思的！”林長老沉聲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但有一條，你們都給我記死了！無論他們問什么，關(guān)于那位前輩的事情，一個字都不許提！就說我們什么都不知道！萬魔之主是自己消失的！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眾人齊聲應(yīng)道。
林長老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群長老，硬著頭皮，開啟了殘破的山門，向著那艘巨大的白玉飛舟飛去。
……
小院里。
云霽被吵醒了。
他皺著眉頭，翻了個身，用被子蒙住頭，想繼續(xù)睡。
但那護衛(wèi)的聲音，如同蒼蠅一般，嗡嗡嗡地，穿透了院墻，穿透了他設(shè)置的隔音結(jié)界，執(zhí)著地往他耳朵里鉆。
“滾出來接駕……”
云霽的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被人用“滾”這個字了。
上一個這么跟他說話的……好像是某個自稱“永恒之龍”的家伙？后來它的龍骨，被他拿去當(dāng)了院墻的基石，還挺好用的，防潮。
他有點煩躁地坐了起來。
起床氣。
他有很嚴重的起床氣。
尤其是，在他決定要好好睡一覺的時候被人吵醒。
他揉了揉眼睛，下了床，連鞋都沒穿，赤著腳，推開了房門。
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他瞇了瞇眼，適應(yīng)了一下。
院子里，那棵新生的大梧桐樹，枝葉繁茂，灑下一片清涼的綠蔭。那枚他隨手刻的木雕，正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晃。
他走到樹下，抬頭看了看。
嗯，長得還不錯。
空氣也干凈了不少。那個“過濾器”的效果挺好。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
然后，他又聽到了山門外傳來的、那個年輕男子倨傲的聲音。
“……一群土著，也敢讓本少主等這么久？林長老是吧？跪下回話。”
云霽的動作頓住了。
他側(cè)耳聽了聽。
哦，原來是巡天殿的人。
他想起來了，這個組織，是他當(dāng)年沉睡之前，幾個比較跳的“星冕”小輩搞出來的東西。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還在啊。
他嘆了口氣。
他真的，只是想安靜地睡個覺而已。
為什么總有這么多不長眼的東西，來打擾他呢？
他走到墻角，拿起了那柄被他立在那里的舊掃帚。
他握著掃帚，想了想。
是直接把那艘船燒掉呢？
還是把船上的人都掃掉？
或者……
一個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
他嘴角微微翹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或許，可以換個更有趣的玩法。
他扛起掃帚，慢悠悠地，向著院門口走去。
他拉開了院門。
然后，扛著他那柄磨禿了頭的掃帚，就這么赤著腳，一步一步，向著山門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很慢，不急不躁。
像一個剛睡醒的、要去上工的普通雜役。
……
山門前。
林長老正帶著一群人，跪在白玉飛舟下方的空地上，承受著那位“少主”的威壓和羞辱。
“說！萬魔之主是怎么消失的？空界源種又在哪里？別跟我說你們不知道！這片區(qū)域的法則波動，瞞不過巡天殿的法眼！”少主居高臨下，聲音冰冷。
“回……回稟少主，”林長老艱難地開口，“我等……我等確實不知。三日前，神尊降臨，我等皆以為末日已至，但不知為何，神尊……神尊突然就自行消散了。我等也是僥幸存活，實在不知其中緣由啊?！?/p>
“自行消散？”少主冷笑，“你當(dāng)本少主是三歲孩童嗎？這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
他眼中寒光一閃，正要下令搜魂。
就在這時，他身后的一個護道老者，突然臉色一變，猛地看向通往宗門深處的那條山道。
“少主，有人過來了?！?/p>
“嗯？”少主不悅地循聲望去。
只見山道盡頭，一個身影，正慢悠悠地走來。
那人穿著一身最粗劣的褐色弟子袍，身上看不出半點靈力波動。他扛著一柄破破爛爛的掃帚，赤著腳，頭發(fā)亂糟糟的，一副沒睡醒的頹廢模樣。
“這是什么東西？”少主皺起了眉頭，臉上滿是嫌惡，“你們玄元宗，就是派這么個玩意兒來糊弄本少主的？”
林長老和一眾玄元宗長老，在看到那個身影的瞬間，魂都快嚇飛了！
前輩！
前輩他怎么出來了？！
完了！完了！打擾到前輩的清靜了！
林長老的臉，瞬間比死人還要白。他想開口，想阻止，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對方的氣機鎖定下，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位少主會勃然大怒，出手殺人的時候。
那位少主身旁，一直閉目養(yǎng)神、氣息最為深不可測的那個護道老者，那雙始終古井無波的眼睛，猛地睜開了！
他死死地盯著那個扛著掃帚走來的人影，或者說，是盯著那人手中的……掃帚。
他的瞳孔，在瞬間縮成了針尖大?。?/p>
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一種混雜著極致的震驚、狂熱、以及無法置信的……駭然！
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那……那是……”
他的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意義不明的音節(jié)，仿佛看到了什么比神明降世還要不可思議的景象。
“王老，你怎么了？一個下界賤民而已，看把你嚇的?！鄙僦饔行┎粷M地瞥了他一眼。
被稱作王老的老者，卻沒有理會他。
他的全部心神，都已經(jīng)被那柄掃帚徹底吸引了。
那看似平平無奇的竹柄……那磨損得不成樣子的帚頭……
錯不了！
絕對錯不了！
那材質(zhì)！那道韻！那種返璞歸真、凌駕于萬道之上的氣息！
雖然微弱到了極點，幾乎無法察覺，但對于他這種活了數(shù)十萬年、畢生都在追尋“根源之道”的老怪物來說，那種感覺，就如同黑夜中的皓月，根本無法錯認！
那是……那是傳說中，早已在開天辟地之初就崩毀斷裂的……
建木之枝！
是用宇宙的脊梁，做成的……一把掃帚？！
“噗通！”
這位在巡天殿地位尊崇、連星冕都要以禮相待的王老，在眾目睽睽之下，雙膝一軟，直接從白玉飛舟上，對著那個走來的身影，跪了下去！
這一跪，把所有人都跪懵了。
尤其是那位不可一世的少主。
“王老？！你瘋了？！你跪他干什么？！”
而云霽，對這一切恍若未聞。
他扛著掃帚，走到了飛舟之下，在林長老等人面前停下。
他沒有看任何人。
只是將手中的掃帚，往地上一頓。
“砰。”
一聲輕響。
他用一種懶洋洋的、帶著沒睡醒的沙啞嗓音，開口了。
“你們，”他抬起眼，看向飛舟上那個已經(jīng)徹底傻掉的少主，“誰是管事的？”
“我……”少主下意識地就要回答。
“閉嘴！”跪在地上的王老猛地回頭，沖他厲聲咆哮，那眼神，像是要活撕了他！
然后，王老又以一種無比卑微、無比虔誠的姿態(tài)，對著云霽，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晚輩……晚輩王塵，參見……前輩?！?/p>
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云霽瞥了他一眼，沒什么表情。
“哦，你管事啊?！?/p>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那艘華麗的白玉飛舟。
“這船，不錯。”
王老和那位少主都是一愣。
“前輩若是喜歡，晚輩……晚輩愿將此舟獻給前輩！”王老連忙說道。
“我不要。”云霽搖了搖頭。
他把掃帚扛回肩上，打了個哈欠。
“我這山門，前幾天被人打壞了，看著有點礙眼。”
他指了指身后那殘破的入口。
“你們，把這船留下，給我當(dāng)個新門面吧。”
“然后，就可以滾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