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宗主那句“我宗道子,便是這漫天黑暗中,唯一的光”,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那股油然而生的,強(qiáng)大到近乎盲目的自信,讓葉孤行、了塵神僧和張洞玄三人,齊齊一怔。
他們順著林玄元的目光,看向那個剛剛解決完一盤魚,正意猶未盡地剔著牙,順便打了個響亮飽嗝的年輕人。
光?
唯一的……光?
葉孤行剛剛被蔥花餅的香氣和“椒鹽香醋”論撬開一絲裂縫的劍心,差點(diǎn)又因?yàn)檫@句過于離譜的吹捧而重新閉合。他承認(rèn),這位“道子”身上,有一種他看不透的,返璞歸真般的神秘??梢f他能對抗那連三大鎮(zhèn)派之寶都只能勉強(qiáng)封印的“厭世天魔”,這未免也太……
“林宗主,此事實(shí)在是關(guān)系重大,不可兒戲?!睆埗葱哪樕只謴?fù)了鐵板一塊,他壓低了聲音,語氣中帶著一絲急切,“那厭世天魔的‘絕望魔念’,無形無質(zhì),專攻道心。它會讓你覺得,活著,是一件極其痛苦且毫無意義的事情。劍意再強(qiáng),也斬不到它。佛法再精深,也只能暫時庇護(hù)心神。我太一門的《太上忘情訣》,修煉到極致,心如止水,本應(yīng)是這類魔念的克星。可當(dāng)年,我派祖師面對天魔,亦是感到心神動搖,險些道心崩潰。你……你們,憑什么?”
憑什么?
這個問題,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林玄元卻不急著回答,反而反問了一句:“張長老,你方才,為何會吃下那塊魚肉?”
張洞玄的老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總不能說是因?yàn)槁勚?,饞得?shí)在忍不住了。這話說出去,他“鐵面判官”的名號,以后就得改成“鐵面饕餮”了。
“老衲是為……勘破虛妄,以身試法!”他梗著脖子,強(qiáng)行解釋。
“那勘破了嗎?”林玄元笑瞇瞇地追問。
“這……”張洞玄語塞。他勘破了個鬼的虛妄,他只感覺自己差點(diǎn)被一塊魚肉給超度了。那種從靈魂深處涌出的滿足和感動,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讓他心有余悸。
了塵神僧雙手合十,替他解了圍:“阿彌陀佛。林宗主的意思,老衲,或許明白了一些?!彼聪?qū)O二狗,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寶,“厭世天魔,散播‘絕望’,其根源,在于磨滅生靈之一切‘欲望’。無欲,則無念。無念,則無生。此乃死寂之道?!?/p>
“而貴宗道子,卻似乎……執(zhí)掌著另一種極致的力量?!绷藟m神僧的語氣,充滿了贊嘆,“那便是,能激發(fā)所有生靈最原始,最根本,也最無法抗拒的‘欲望’。那便是……食欲?!?/p>
此言一出,如醍醐灌頂。
葉孤行那冰封的眸子里,驟然亮起一道精光。
是了!
食欲!
他回想起自己咬下蔥花餅的那一瞬間,腦子里什么劍道,什么尊嚴(yán),什么勝負(fù),全都被那股蠻橫的香氣給沖得一干二凈。唯一的念頭,就是“好吃”,以及“再來一口”。
那種感覺,是如此的純粹,如此的真實(shí)。
如果說,“絕望魔念”是想讓你覺得,活著沒意思。
那么,一張熱騰騰的蔥花餅,或者一碗香噴噴的魚湯,就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訴你:活著,就是為了這一口!
這兩種力量,簡直是天生的,宿命般的,死敵!
“正是如此!”莫天在一旁,找到了絕佳的切入時機(jī),他激動地一揮手,仿佛自己才是這場論道的總設(shè)計(jì)師,“神僧一語道破天機(jī)!天魔之道,是‘減法’,是‘空’,是將一切歸于虛無!而我宗道子之‘道’,是‘加法’,是‘滿’!是用最極致的美味,填滿你的口腹,填滿你的神魂,讓你從里到外,都充斥著對‘生’的渴望與滿足!”
“你們想!”莫天的聲音,充滿了感染力,“當(dāng)一個修士,道心即將被‘絕望’吞噬,他覺得世間一切皆苦,了無生趣。就在這時,我們道子他老人家,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紅燒肉,走到他面前!那肉,肥而不膩,入口即化,醬香濃郁,直沖天靈蓋!你告訴我,他還有功夫去絕望嗎?他腦子里想的,只會是‘我操,真香’!他唯一的遺憾,只會是‘要是能再來一碗米飯就好了’!”
“我操,真香?!?/p>
“再來一碗米飯?!?/p>
這兩句無比粗俗,卻又無比真實(shí)的話,在三位正道巨擘的腦海中,反復(fù)回蕩。
他們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
一個仙風(fēng)道骨,即將羽化的修士,被魔念侵蝕,面如死灰。然后,孫二狗端著一碗紅燒肉路過。修士聞了一下,然后一邊流著口水,一邊從蒲團(tuán)上跳起來,追著孫二狗喊:“道友!道友留步!你那碗肉,怎么賣?”
這……
這畫風(fēng),何其荒誕。
但這邏輯,又他媽的,何其嚴(yán)謹(jǐn)!
“用‘口腹之欲’,對抗‘厭世之欲’。用‘人間煙火’,凈化‘死寂絕望’?!比~孤行低聲重復(fù)著林玄元之前的結(jié)論,他的眼中,那道裂縫,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kuò)大,從中透出的,不再是迷茫,而是一種全新的,熾熱的光芒,“好一個玄元宗!好一個……道子!”
他終于徹底明白了。
玄元宗的強(qiáng)大,不在于他們的功法,不在于他們的法寶,而在于他們找到了一條,所有人都見過,但所有人都忽略了的,通天大道。
就在這氣氛烘托到極致,所有人都沉浸在這種“大道至簡”的震撼中時,作為“光”和“道”的本尊,孫二狗終于忍不住了。
他聽了半天,云里霧里,只聽懂了什么天魔,什么北海,什么很危險。他現(xiàn)在肚子飽了,就開始關(guān)心起別的事情來。
“那個……”他舉起手,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們剛剛說的那個北海,是不是很遠(yuǎn)?。俊?/p>
林宗主立刻恭敬地回答:“回道子,北海位于東洲極北之地,距此地,約有數(shù)十萬里之遙?!?/p>
“哦,那挺遠(yuǎn)的?!睂O二狗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問出了一個他最關(guān)心的問題,“那……那邊的海鮮,新鮮嗎?有沒有這么大的龍蝦?”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了一個臉盆大小。
“……”
剛剛建立起來的,那種莊嚴(yán)肅穆,共商救世大計(jì)的氛圍,瞬間,被這一句話,打得稀碎。
葉孤行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了塵神僧剛剛凝聚起來的禪心,差點(diǎn)又散了。
張洞玄更是眼前一黑,他剛剛才說服自己接受這個“食欲救世論”,結(jié)果理論的源頭,關(guān)注點(diǎn)竟然是龍蝦大不大。
這他媽……真的靠譜嗎?
莫天的眼睛,卻在這一瞬間,亮得像兩顆太陽。他身后的記錄弟子,筆桿子都快捏斷了,刷刷刷地在玉簡上刻錄著,生怕漏掉一個字。
“點(diǎn)撥!又是點(diǎn)撥!是更深層次的點(diǎn)撥!”莫天激動地對林宗主傳音,“宗主!你聽!道子他老人家,問的不是龍蝦!他是在問‘根源’?。 ?/p>
林宗主一愣,傳音問道:“此話怎講?”
“你想!我們剛才討論的,都是如何用‘道膳’去‘對抗’天魔。這仍舊是‘斗’的思維!是‘術(shù)’的層面!”莫天分析道,“可道子他老人家一開口,就直指核心!‘海鮮新鮮嗎?’,他是在提醒我們,對抗天魔,不能只靠我們帶過去的‘道膳’!真正的力量,來源于‘就地取材’!來源于那片被魔念污染的大地本身!”
“天魔能讓萬物絕望,我們就讓萬物,重新變得‘美味’!讓北海的魚,鮮美起來!讓北海的蝦,彈牙起來!讓那里的海帶,都散發(fā)出誘人的清香!這叫什么?這叫‘從根源上凈化’!這叫‘用創(chuàng)造去覆蓋毀滅’!這才是真正的,無上大道??!”
“至于那個‘臉盆大的龍蝦’……”莫天的聲音里,充滿了狂熱的崇拜,“那更是神來之筆!他在暗示我們,此行,不僅要解決天魔,還要為當(dāng)?shù)氐纳`,帶來‘富足’與‘希望’!龍蝦,代表的就是‘收獲’!是天魔奪走的,對生活最美好的期盼!我們不僅要讓他們活下去,還要讓他們活得好!活得有滋有味!”
“嘶……”
林玄元倒吸一口涼氣。
聽完莫天的解讀,他再去看孫二狗那張充滿求知欲的臉,只覺得那不是在問龍蝦,那分明是在普度眾生啊!
高!實(shí)在是高!
他連忙對著孫二狗,深深一拜:“道子放心!北海物產(chǎn)豐饒,各類海產(chǎn),應(yīng)有盡有!待我等凈化魔念,必讓您嘗到最新鮮,最肥美的,北海大龍蝦!”
孫二狗一聽,眼睛頓時也亮了,口水差點(diǎn)流下來:“真的?那感情好!咱們什么時候出發(fā)?”
這下,連葉孤行和了塵神僧,都徹底沒脾氣了。
他們看著一臉興奮的孫二狗,再回味著莫天那套雖然離譜但邏輯自洽的“解讀”,心中最后的一絲疑慮,也煙消云散了。
或許,對付那種極致的“陰暗”,真的就需要這種極致的“純粹”吧。
“阿彌陀佛?!绷藟m神僧宣了一聲佛號,神情肅穆,“既然如此,事不宜遲。我等即刻返回宗門,集結(jié)人手,三日之后,于北海之濱的望海城,與貴宗會合?!?/p>
“善。”葉孤行言簡意賅,他站起身,對著林玄元和孫二狗,再次行了一禮。這一次,他的姿態(tài),放得更低,也更誠懇,“此番,便要仰仗玄元宗,仰仗……道子了?!?/p>
張洞玄雖然還是一臉便秘的表情,但也知道大勢已去,只能跟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算是默認(rèn)了這次荒唐至極的合作。
……
遙遠(yuǎn)的西極魔域,焚天魔宮之中。
焚天魔帝已經(jīng)捏碎了第五個魔晶杯。
他通過“萬界窺天鏡”,將玄元宗山門口發(fā)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明明白白。
從“椒鹽香醋”,到“食欲救世”,再到最后的“龍蝦大不大”。
他的表情,經(jīng)歷了從憋屈,到震驚,到茫然,再到……沉思的復(fù)雜變化。
他本以為,自己被一碗湯搞得道心不穩(wěn),已經(jīng)是天下奇聞。
沒想到,東洲正道三大巨頭,被一頓飯,說服去進(jìn)行一場“美食救世”的行動。
這他媽……
他忽然覺得,自己輸?shù)?,一點(diǎn)也不冤。
他和葉孤行,追求的都是“力量”的極致。一個毀滅,一個鋒利??傻筋^來,面對那個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玄元宗,他們的“力量”,顯得如此可笑。
“陛下……”
殿下的魔侍,跪在那里,身體抖得像篩糠。
“說?!狈偬炷У鄣穆曇?,聽不出喜怒。
“饕餮營的魔軍……又……又鬧起來了?!蹦痰穆曇魩е耷唬八麄儭麄儾恢獜哪膬簩W(xué)來了幾句口號,現(xiàn)在正在營地里高喊……”
“喊什么?”
“喊……喊……”魔侍猶豫了一下,還是一咬牙,說了出來,“他們喊……‘紅燒肉,燉豬蹄,不給吃飽,不賣力!’,還有……‘蔥花餅,咸豆?jié){,打下東洲,天天嘗!’”
“……”
焚天魔帝沉默了。
他緩緩地閉上眼睛,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莫天描述的,那碗醬香濃郁,入口即化的紅燒肉。
喉結(jié),不爭氣地,又滾動了一下。
他忽然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前所未有的決絕。
“傳令下去。”
“讓后廚,立刻給本帝……不,給全魔宮上下,做蔥花餅!”
“另外,派一隊(duì)最精銳的影魔,潛入東洲。不要去招惹正道,他們的任務(wù)只有一個。”
“去他媽的北海,給本帝……看看那里的龍蝦,到底,有多大!”
三日之期,轉(zhuǎn)瞬即至。
東洲極北,望海城。
此城,曾是北海沿岸最繁華的修士聚集地,無數(shù)修士在此交易海中特產(chǎn),揚(yáng)帆出海,探尋機(jī)緣。然而此刻,整座城池,都籠罩在一片死寂的灰色之中。
城墻上,天劍山莊的弟子,神情肅穆,劍氣凌厲,結(jié)成劍陣,勉強(qiáng)抵御著從北海深處,絲絲縷縷滲透而來的,那股令人心生絕望的灰色霧氣。
城內(nèi),大悲寺的僧人,盤膝而坐,口誦經(jīng)文,金色的佛光形成一個個巨大的“卍”字印,如同溫暖的太陽,為城中殘存的修士,提供著最后的庇護(hù)。
太一門的道人,則是在城中各處,布下了一座座引動地脈正氣的陣法,試圖以天地正氣,驅(qū)散這股陰邪的魔念。
三派聯(lián)手,手段盡出,也只能做到勉強(qiáng)維持,讓望海城不至于徹底淪陷。城中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diǎn)。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凝重與憂慮。他們知道,這只是暫時的。那股魔念,如同附骨之蛆,無孔不入,正一點(diǎn)點(diǎn)地,侵蝕著所有人的心防。
就在這片凝重的氣氛中,遠(yuǎn)方的天際,出現(xiàn)了一片……畫風(fēng)極其詭異的祥云。
說它詭異,是因?yàn)檫@片云,飄得不快,甚至有些搖搖晃晃。云頭上,隱約可見亭臺樓閣,但更多的,卻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建筑。
比如,一個頂著巨大“廚”字的閣樓。
再比如,一座圈養(yǎng)著幾頭肥碩靈豬的……移動豬圈。
還有一片綠油油的,散發(fā)著辛香之氣的……空中菜園。
云朵飛近,望海城城墻上嚴(yán)陣以待的弟子們,全都看傻了。
他們看到了,云頭上,站著一群穿著統(tǒng)一制服的修士。為首的,正是玄元宗宗主林玄元,以及幾位長老。但他們身后跟著的,卻不是什么手持神兵法寶的精英弟子,而是一群……穿著廚師服,腰間別著炒勺、菜刀,扛著面袋子,抬著一口巨大鐵鍋的……廚子?
這……這是來干什么的?
災(zāi)區(qū)慰問,送溫暖來了?
葉孤行、了塵神僧和張洞玄,早已在城樓上等候??吹竭@一幕,饒是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zhǔn)備,三人的眼角,還是忍不住一陣狂跳。
尤其是葉孤行,當(dāng)他的目光,落在那口被四個壯碩弟子抬著的,黑漆漆,甚至邊沿還有幾個缺口的巨大鐵鍋上時,他的劍心,都跟著顫了顫。
這就是……玄元宗所謂的,對抗天魔的“道器”?
“林宗主,你們……這是……”張洞玄實(shí)在沒忍住,指著那口大鍋,嘴唇哆嗦著。他本以為,玄元宗再怎么不按常理出牌,至少也會帶來一件像樣的,蘊(yùn)含“廚道”法則的法寶。比如什么“神農(nóng)鼎”、“造化鍋”之類的。
結(jié)果,就這?
一口他家后廚燒火伙夫都嫌棄的破鐵鍋?
“張長老稍安勿躁?!绷中荒樃呱钅獪y的笑容,從云頭上飄然而下,“此乃我宗的鎮(zhèn)派之寶,名為……‘眾生鍋’?!?/p>
“眾生鍋?”
三個大佬面面相覷,從這個名字里,他們聽出了一股不明覺厲的磅礴氣勢。
“不錯。”一旁的莫天,當(dāng)仁不讓地站了出來,開始了他的“解說”,“此鍋,看似平凡,實(shí)則,它承載的,是‘人間煙火’。它不像那些用天材地寶鑄造的法寶,冰冷而高傲。它,是有溫度的。自玄元宗立派以來,此鍋,便在我宗伙房之中,為數(shù)以十萬計(jì)的弟子,烹煮過一日三餐。它煮過最簡單的米粥,也燉過最滋補(bǔ)的靈湯。它沾染了每一粒米的清香,每一滴油的溫潤,每一顆蔥的辛辣?!?/p>
“它所蘊(yùn)含的,不是什么大道法則,而是最純粹,最質(zhì)樸的,‘活著’的氣息!這,正是對抗‘死寂’的,最強(qiáng)武器!”
莫天的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
葉孤行三人聽得半信半疑,但又覺得,似乎有那么幾分道理。
就在這時,作為焦點(diǎn)的孫二狗,從云頭上探出頭來,對著下面喊道:“哎,我說胖長老,你們抬穩(wěn)一點(diǎn)?。∵@鍋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說服宗主,從后山倉庫里翻出來的!底兒都快掉了,待會兒要是摔了,今天的晚飯可就沒著落了!”
此言一出,莫天剛剛營造出的那種“神器降世”的氛圍,蕩然無存。
張洞玄的臉,黑得像鍋底。
感情這玩意兒,真是從倉庫里翻出來的廢品?
葉孤行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不去在意這些細(xì)節(jié)。他告訴自己,這或許是“道子”在用一種特殊的方式,磨礪他們的心境。對,一定是這樣。
“咳咳?!绷藟m神僧干咳一聲,將話題拉回正軌,“林宗主,人已到齊。不知,我們接下來,該當(dāng)如何?”
林玄元看了一眼城外那片灰蒙蒙的海域,神色也變得嚴(yán)肅起來:“神僧,葉莊主,張長老。我宗的辦法,很簡單。”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開火,做飯?!?/p>
“就在這里?”張洞玄指了指腳下的城樓,“在這魔念環(huán)伺之地?”
“不?!绷中獡u了搖頭,然后,他指向了城外,那片被灰色霧氣籠罩的,死寂的沙灘,“在那里。”
此言一出,滿城皆驚。
“不可!”天劍山莊的一名長老,立刻出聲反對,“城外魔念最為濃郁,我等弟子,結(jié)成劍陣,也只能勉強(qiáng)自保。若是在那里生火,無異于黑夜中的明燈,必會引來魔念的瘋狂反撲!屆時,怕是連道子……都會有危險!”
“是啊,林宗主,三思??!”太一門的長老也急道,“此舉太過冒險!”
所有人都覺得,這個計(jì)劃,簡直是瘋了。
然而,林玄元卻只是微笑著,看向了孫二狗,用一種詢問的語氣,恭敬地說道:“道子,您覺得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孫二狗身上。
孫二狗正縮著脖子,感受著從北海吹來的,那股陰冷刺骨,還夾雜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讓人心里發(fā)慌的寒風(fēng)。
他打了個哆嗦,搓了搓手,說道:“這兒風(fēng)太大了,火都點(diǎn)不著吧?我看那邊沙灘上,好像有個背風(fēng)的凹地,去那兒生火,應(yīng)該暖和點(diǎn)?!?/p>
他只是單純地,覺得城樓上太冷,想找個暖和點(diǎn)的地方吃飯。
可在眾人耳中,這句話,卻無異于九天驚雷。
“我悟了!”莫天又一次,第一個跳了出來,他雙目圓睜,狀若癲狂,“道子他老人家,是在點(diǎn)化我們?。 ?/p>
“他說的,不是風(fēng)!是‘魔念’!”
“‘風(fēng)太大,火點(diǎn)不著’,他是在告訴我們,在這城墻的庇護(hù)之下,我們生起的‘煙火’,也只是茍延殘喘的微光,無法真正燎原!我們看似安全,實(shí)則,是畫地為牢!”
“‘去背風(fēng)的凹地’!他是在告訴我們,要直面危險!要深入魔念的腹地!因?yàn)?,最危險的地方,往往也蘊(yùn)含著最大的生機(jī)!所謂‘背風(fēng)’,不是逃避,而是找到魔念的‘弱點(diǎn)’,找到那個可以讓我們點(diǎn)燃‘希望之火’的,關(guān)鍵節(jié)點(diǎn)!”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道子,這是要以自身為餌,行那釜底抽薪之計(jì)?。 ?/p>
莫天的“解讀”,如同一劑強(qiáng)心針,狠狠地扎進(jìn)了在場所有正道修士的心里。
原來如此!
原來道子,竟有如此深意!
我等凡夫俗子,只看到了危險,而道子,卻已經(jīng)看到了勝利的契機(jī)!
一時間,所有看向?qū)O二狗的眼神,都變了。那里面,充滿了震撼、羞愧,以及,無窮的敬仰。
葉孤行握著劍柄的手,青筋暴起。他為自己剛才的猶豫,而感到羞恥。想他葉孤行,一生求劍,一往無前。今日,在道心與膽魄上,竟還不如一位……看似普通的年輕人。
“葉某,愿為道子,護(hù)法!”他向前一步,身上爆發(fā)出沖天的劍意,竟將身前的一片灰色霧氣,都斬得粉碎。
“阿彌陀佛,貧僧,亦愿往?!绷藟m神僧周身佛光大盛,寶相莊嚴(yán)。
張洞玄看著這一個個打了雞血似的同道,張了張嘴,最終,也只能化作一聲長嘆。
罷了,罷了。
舍命陪君子了!
他一甩拂塵,沉聲道:“太一門弟子聽令,結(jié)‘純陽不動陣’,隨我……出城!”
于是,一幅修真史上,從未有過的,光怪陸離的畫面,出現(xiàn)了。
玄元宗的廚子大隊(duì),抬著鍋,扛著菜,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最前面。孫二狗被林玄元等人,簇?fù)碓谥醒?,像個被保護(hù)起來的吉祥物。
在他的外圍,是三大頂尖宗門的精英弟子。
左邊,劍氣沖霄,萬劍林立,結(jié)成了天劍山莊的“絕天劍陣”。
右邊,佛光普照,梵音陣陣,是大悲寺的“金剛伏魔圈”。
后方,正氣浩蕩,八卦流轉(zhuǎn),是太一門的“純陽不動陣”。
三大殺陣,平日里任何一個出現(xiàn),都足以震動一方。此刻,卻眾星捧月一般,小心翼翼地,護(hù)送著一個移動廚房,向著魔念最濃郁的沙灘,緩緩行去。
這一幕,若是被西極魔域的焚天魔帝看到,怕是會當(dāng)場道心崩潰,懷疑人生。
這他媽……是去打仗,還是去野餐?。?/p>
北海之濱的沙灘,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金黃。
沙粒呈現(xiàn)出一種死氣沉沉的灰白色,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被抽干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陰冷、潮濕,還夾雜著淡淡腥臭的氣味。更可怕的,是那股無孔不入的“絕望魔念”。
它不像魔氣那般狂暴,也不像鬼氣那般陰森。它很安靜,像一層薄霧,輕輕地籠罩著你。然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心中的那團(tuán)火,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熄滅。
你會開始懷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還有意義。
修煉,為了什么?長生?可永恒的生命,若只是無盡的空虛,那與永恒的監(jiān)禁,又有何異?
戰(zhàn)斗,為了什么?守護(hù)?可世間萬物,終將歸于塵土。今日的守護(hù),不過是延遲了注定的消亡。
就連呼吸,都變成了一種負(fù)擔(dān)。
這就是“厭世天魔”的可怕之處。它不殺你,它只是讓你,自己放棄自己。
當(dāng)玄元宗的“野餐大隊(duì)”,在三大殺陣的護(hù)衛(wèi)下,踏上這片沙灘時,所有非玄元宗的弟子,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天劍山莊的劍修們,還好一些。他們劍心通明,意志堅(jiān)定,尚能以凌厲的劍意,將這股魔念斬于身外三尺。但他們也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劍意,消耗得極快。
大悲寺的僧人們,口誦經(jīng)文,佛光護(hù)體,情況稍好。但他們能感覺到,自己的禪心,正在被一種無形的悲觀情緒所污染,往日里普度眾生的宏愿,此刻竟顯得有些可笑和不自量力。
最慘的,是太一門的弟子。他們修持天地正氣,最講究心神合一,天人感應(yīng)??涩F(xiàn)在,他們感應(yīng)到的“天”,是一片絕望的“天”。感應(yīng)到的“地”,是一片死寂的“地”。這股負(fù)面的反饋,讓他們的法力運(yùn)轉(zhuǎn),都變得晦澀起來。不少年輕弟子,臉色蒼白,眼神開始渙散。
“凝神!守心!”張洞玄厲喝一聲,純陽正氣如同一輪小太陽,強(qiáng)行穩(wěn)住陣腳。但他自己的心里,也是一片冰涼。
這才只是沙灘,還沒到封印的核心。魔念就已經(jīng)如此恐怖。
真的……能行嗎?
他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了隊(duì)伍中央。
然后,他就看到了讓他畢生難忘的一幕。
玄元宗的弟子們,仿佛完全沒有受到影響。那個胖長老,正指揮著弟子們,有條不紊地,將那口“眾生鍋”架了起來。下面,堆好了從宗門帶來的,蘊(yùn)含純陽火氣的“赤炎木”。
其他的廚子弟子,則是在一旁,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亻_始處理食材。洗菜的洗菜,切肉的切肉。還有兩個弟子,正合力按著一頭還在哼哼唧唧的靈豬,似乎在商量著,是先從豬蹄下手,還是先來一塊五花肉。
整個場面,充滿了生活的氣息,與周圍死寂絕望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形成了一種荒誕到了極點(diǎn)的對比。
而作為核心的孫二狗,正裹著一件厚厚的獸皮大衣,蹲在鍋邊,一臉期待地,搓著手,哈著氣。
“胖長老,快點(diǎn)火啊,冷死了?!彼叽俚溃敖裉煸蹅兂允裁??這么冷的天,要不……咱們吃火鍋吧?”
“火鍋?”胖長老眼睛一亮,“道子英明!這天寒地凍,人心惶惶,正該吃一頓熱氣騰騰的火鍋,來驅(qū)寒暖心,凝聚士氣!”
“好嘞!小的們,都聽到了嗎?道子發(fā)話了!改計(jì)劃!做火鍋!”
一聲令下,廚子大隊(duì)立刻行動起來。
切肉的弟子,刀法一變,唰唰唰,將一大塊妖獸腿肉,切成了薄如蟬翼的肉片,整齊地碼在盤子里。
洗菜的弟子,將一筐筐靈蔬,分門別類,擺放得整整齊齊。
還有人,拿出了一大塊凝固的,血紅色的……妖獸血塊,切成方方正正的血豆腐。
甚至,還有人現(xiàn)場和起了面,搟出了勁道的面條。
而胖長老,則是親自掌勺,開始炒制火鍋底料。
他先是往“眾生鍋”里,倒入了小半鍋金黃色的妖獸油脂。待油燒熱,他將一大捧干辣椒,一大把花椒,還有姜塊、蒜瓣、以及十幾種叫不出名字的香料,一股腦地,倒進(jìn)了鍋里。
“刺啦——”
一聲巨響。
滾燙的熱油,與冰冷的香料碰撞,瞬間,爆發(fā)出了一股難以形容的,霸道絕倫的香氣!
那不是清雅的,不是柔和的。
那是一種,充滿了侵略性的,蠻不講理的,辛辣、焦麻、濃烈的復(fù)合香氣!
這股香氣,仿佛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砸進(jìn)了在場每一個人的鼻腔,然后,直沖天靈蓋!
“阿嚏!”
一名正在苦苦抵御魔念的太一門弟子,冷不丁被這股味道一沖,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這一個噴嚏,仿佛一個開關(guān)。
他打完之后,忽然愣住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腦子里那股“活著沒意思”的念頭,好像……被沖淡了一點(diǎn)?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直接的念頭:
“這……什么玩意兒,這么嗆,又這么香?”
他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咕?!苯辛艘宦暋?/p>
這個聲音,在這死寂的沙灘上,是如此的清晰。
然后,就像會傳染一樣。
“咕?!?/p>
“咕嚕咕嚕……”
此起彼伏的,咽口水和肚子叫的聲音,開始在三大宗門的陣營中,響了起來。
那些原本臉色蒼白,眼神渙散的弟子,此刻,都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了那口正在“咕嘟咕嘟”冒著紅油泡泡的大鍋。
他們的眼睛里,那死寂的灰色,正在被一種名為“渴望”的光芒,一點(diǎn)點(diǎn)地,擠了出去。
“有用!真的有用!”了塵神僧失聲驚呼,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周圍那股“絕望魔念”,在這股霸道的香氣沖擊下,竟然,出現(xiàn)了一絲絲的……退縮?
仿佛,一個憂郁的詩人,遇到了一個正在劃拳的醉漢。
高雅,碰上了粗俗。
陰柔,碰上了陽剛。
死寂,碰上了……熱辣滾燙!
結(jié)果,詩人被醉漢一巴掌扇懵了。
“還不夠!”胖長老此刻,寶相莊嚴(yán),宛如一尊執(zhí)掌人間食欲的怒目金剛。他大喝一聲,將一大鍋用無數(shù)靈獸骨熬制了七天七夜,濃白如奶的“百獸高湯”,盡數(shù)倒入鍋中!
“轟!”
紅油與高湯交融,瞬間,形成了一半紅,一半白的,涇渭分明的“鴛鴦鍋”。
紅鍋,辛辣滾燙,香氣逼人。
白鍋,醇厚鮮美,暖意融融。
兩種味道,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更加復(fù)雜,更加誘人,也更加無法抗拒的“食之風(fēng)暴”!
這股風(fēng)暴,以“眾生國”為中心,向著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沙灘上,那些被魔念侵蝕,如同行尸走肉般,躺在地上等死的海獸,忽然,動了動鼻子。
一只巨大的,如同小山般的“鐵甲蟹”,緩緩地,睜開了它灰敗的眼睛。它聞到了那股味道,本能,壓倒了絕望。它拖著沉重的身軀,開始向著香氣的來源,緩緩爬去。
遠(yuǎn)處的海面上,一條因?yàn)榻^望,而將自己擱淺在沙灘上的“三眼飛魚”,忽然用尾巴,拍打了一下地面。它努力地,想讓自己離那股味道,更近一點(diǎn)。
而望海城中,那些原本躲在佛光和陣法庇護(hù)下,依舊滿心悲觀的修士和凡人,也紛紛走上了街頭,登上了城墻。
他們伸長了脖子,使勁地嗅著空氣中,那股讓他們口舌生津,讓他們沉寂的胃,開始瘋狂蠕動的味道。
“那……那是什么?”一個年輕的修士,喃喃自語。
“好香……我……我好餓……”他的同伴,聲音沙啞,眼中,卻重新燃起了一絲光彩。
這一刻,整個望海城內(nèi)外,所有生靈的腦海中,都被同一個念頭所占據(jù)。
——想吃。
——好想吃。
——想吃那口鍋里的東西!
“哈哈哈哈!”林玄元仰天長笑,笑聲中,充滿了無盡的快意與自豪,“看到了嗎!諸位!這就是我玄元宗的‘道’!這就是我宗道子的力量!”
“在極致的‘美味’面前,一切‘絕望’,都將不堪一擊!”
葉孤行看著眼前這匪夷所思的一幕,他手中的劍,在微微顫抖。不是因?yàn)榭謶?,而是因?yàn)椤印?/p>
他看到了一條,全新的,足以打敗整個修真界認(rèn)知的,救世之路。
而這條路的開創(chuàng)者,此刻,正拿著一雙長長的筷子,興致勃勃地,夾起一片剛燙好的,還在微微卷曲的鮮紅肉片,吹了吹氣,然后,心滿意足地,塞進(jìn)了嘴里。
“嗯……”孫二狗幸福地瞇起了眼睛,含糊不清地說道:
“就是這個味兒!”
“來來來,都別看著了,開吃!開吃!”
他熱情地招呼著。
在他身后,那片灰色的天空,仿佛被這股沖天的煙火氣,燙出了一個窟窿。
一縷久違的,金色的陽光,從窟窿中,灑落下來。
正好,照在了那口“眾生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