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沉舟踩著積雪往住所走時,后頸還冒著冷汗。
演武場的風(fēng)卷著趙云翔陰毒的目光追了一路,他能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跳——方才在高臺上對峙時,玄黃珠在丹田處震了七下,一下比一下急,像在替他數(shù)著每一句謊話里的破綻。
"吱呀"一聲,李老四推開門,門軸的響聲驚飛了檐角的雪。
顧沉舟跨進(jìn)門檻,迎面撲來的暖意裹著灶上的姜茶味,讓他眼眶一熱。
師傅正往火盆里添炭,灰布棉袍的袖口沾著灶灰,像極了從前他犯渾被關(guān)禁閉時,師傅偷偷塞熱饅頭的模樣。
"坐。"李老四用鐵鉗撥了撥炭火,火星子噼啪炸響,"趙云翔那孫子急了。"
顧沉舟解下腰間的佩刀擱在案上,刀鞘與木桌碰撞出悶響:"他搜我身時手都在抖。
玄黃珠在我體內(nèi),他自然找不著。"
"可他要的不是珠子,是你死無對證。"李老四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掀開時是兩個烤得焦香的紅薯,"今兒個王大錘來報信前,我去了趟雜役房。
老張頭說,三日前趙副獄長親自提了死囚張鐵頭過堂,那囚子被拖回來時,嘴里咬著半塊帶血的玉片——像極了二十年前鎮(zhèn)獄珠失蹤那晚,老獄首臨終前攥碎的玄黃佩。"
顧沉舟的手指猛地收緊,紅薯的熱氣透過油紙烙得掌心生疼。
張鐵頭是上月新押進(jìn)來的江洋大盜,提審前夜還隔著鐵欄跟他說過話,說什么"奪舍者的命數(shù)該應(yīng)在這牢里",當(dāng)時他只當(dāng)是瘋話。
"師傅,張鐵頭..."
"昨兒個寅時斷的氣。"李老四的喉結(jié)動了動,"死狀蹊蹺,七竅滲黑血,可獄醫(yī)說是急病。"他從懷里掏出塊半指寬的玉牌,邊緣還帶著鋸齒狀的裂痕,"這是我從張鐵頭床底下摸的。
他被提審前塞給掃牢房的小順子,說'若我死了,把這個給顧牢頭看'。"
顧沉舟接過玉牌,指腹擦過刻在背面的"玄"字,突然想起玄黃珠里偶爾響起的低語——那聲音總說"玄黃分陰陽,珠佩定生死"。
他掌心的溫度剛觸到玉牌,玄黃珠便在體內(nèi)發(fā)燙,像是回應(yīng)什么。
"得找證據(jù)。"李老四把最后一塊紅薯塞進(jìn)他手里,"趙云翔要坐實你偷珠,咱們便坐實他殺人滅口。
你去查張鐵頭的案子,我去尋幾個嘴松的獄卒——那孫子這些年私吞囚糧、賣減刑名額,總有人記著賬。"
深夜的鎮(zhèn)北獄像頭沉睡的巨獸。
顧沉舟貼著墻根往死牢挪,腰間別著李老四給的"夜巡"腰牌,靴底裹了層破布,每一步都壓得積雪沒聲。
更鼓敲過三更時,他摸到了張鐵頭的牢房,霉味混著鐵銹味撲面而來,草席上還留著大塊暗褐色的血漬。
他蹲下身,指甲摳進(jìn)床板縫隙。
第三塊木板下的暗格里,一本硬皮日記裹著油布,邊角被蟲蛀得七零八落。
翻到最后一頁時,月光剛好透過氣窗照在紙頁上——"七月十五,趙副獄長帶玄衣人來見我,說只要我認(rèn)下偷珠的罪,便放我出牢。
可那玄衣人摸我后頸時,我聞到了尸臭...他們要的不是替罪羊,是具能藏魂的活尸。
玄黃珠在顧沉舟體內(nèi),他們怕他覺醒,怕他記起前塵..."
"當(dāng)啷——"
顧沉舟猛地抬頭,鐵欄外傳來鎖鏈拖地的聲響。
他迅速把日記塞進(jìn)懷里,貼著墻屏住呼吸,聽著腳步聲從東頭監(jiān)牢傳來,越來越近。
直到那聲音拐進(jìn)了雜物間,他才摸黑退出去,后背的冷汗浸透了中衣。
同一時刻,李老四蹲在灶房后的柴堆里。
馬三往他手里塞了個酒葫蘆,酒液混著壓低的聲音灌進(jìn)喉嚨:"趙副獄長上個月把二十車糙米換成了麩皮,分給囚糧的是摻了沙的陳米。
我親眼見他的親信往馬車上搬箱子,箱縫里漏出的金葉子,夠買半條街的鋪子..."
"夠了。"李老四拍了拍馬三的肩,酒葫蘆在兩人掌心轉(zhuǎn)了個圈,"明兒個審案時,你站在前排。"
"李頭..."馬三的聲音發(fā)顫,"我婆娘懷著二胎,我..."
"你不說,顧沉舟就得死。"李老四摸出塊碎銀塞進(jìn)他手里,"當(dāng)年你兒子發(fā)燒,是顧小子翻了半座城買的藥。"
柴堆外傳來巡卒的咳嗽聲,李老四貓著腰鉆進(jìn)黑影里,懷里的小賬本被捂得發(fā)燙——這是老張頭偷偷記的,趙云翔每筆貪墨都標(biāo)著紅圈,像一串要人命的血珠。
次日清晨,顧沉舟推開院門時,李老四正蹲在臺階上磨刀。
刀身映著他發(fā)青的眼窩,卻泛著冷冽的光:"馬三、老張頭、雜役房的小順子,都應(yīng)了今兒個出庭。"他指了指顧沉舟懷里鼓囊囊的位置,"你那本日記呢?"
"藏在玄黃珠里了。"顧沉舟摸了摸心口,珠子的熱度透過內(nèi)衣傳來,"它能溫養(yǎng)紙頁,還能防人搜。"
李老四突然站起身,刀鞘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沉舟,等會公堂之上,你且看我眼色——"
"咚咚咚!"
急促的砸門聲像驚雷炸響。
顧沉舟和李老四對視一眼,前者迅速把日記本塞進(jìn)灶膛的炭灰里,后者將小賬本壓在床板下的磚縫。
門環(huán)又響了三聲,夾雜著王大錘破鑼似的喊:"顧牢頭!
趙副獄長派了十多個巡卒,說要提前搜你的屋子!"
顧沉舟摸了摸腰間的佩刀,玄黃珠在體內(nèi)震得發(fā)燙。
他看向李老四,師傅正用袖口擦刀,刀刃上的寒光里,映著兩人緊抿的嘴角——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顧沉舟的手指剛觸到灶膛里的炭灰,后頸就竄起一股涼意。
門環(huán)第三次砸響時,他聽見李老四床板下的磚縫發(fā)出細(xì)微的"咔嗒"聲——那是師傅把小賬本壓進(jìn)最后一道縫隙的動靜。
"沉舟。"李老四擦刀的手頓住,刀刃上倒映著他泛紅的眼尾,"藏好了?"
"玄黃珠溫著日記呢。"顧沉舟拍了拍心口,珠子的熱度透過粗布中衣滲進(jìn)皮膚,像顆燒紅的炭。
他望著李老四青黑的眼窩,突然想起昨夜師傅蹲在臺階上磨刀時,刀身映出的不僅是疲憊,還有某種近乎決絕的亮——像老獄卒臨終前把鑰匙塞給他時的眼神。
"顧老頭!"王大錘的嗓門又拔高了兩度,"趙副獄長的人已經(jīng)到院門口了!"
顧沉舟的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
他摸向腰間的佩刀,刀鞘上的銅環(huán)還帶著昨夜巡牢時沾的露水。
玄黃珠在丹田處輕輕震顫,像是在回應(yīng)他緊繃的神經(jīng)——這是珠子第一次在他心緒翻涌時主動共鳴。
"吱呀——"
門閂斷裂的聲響比預(yù)想中更脆。
顧沉舟后退半步,后背抵上灶臺的磚棱。
十多個巡卒涌進(jìn)院子,為首的男人穿著玄色團(tuán)花官服,腰間玉牌在晨光里泛著冷光——正是鎮(zhèn)北獄副獄長趙云翔。
"顧沉舟。"趙云翔的指尖敲了敲腰間玉牌,"有人指證你昨夜?jié)撊胛熳痔柋O(jiān)牢,偷竊本獄重寶'玄黃珠'。"他嘴角勾起半寸笑意,"現(xiàn)在隨我去公堂受審,若真清白......"尾音拖得老長,像根浸了毒的針。
李老四突然跨前一步,刀鞘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趙副獄長,按規(guī)矩——"
"李頭。"趙云翔瞥了他一眼,"你不過是三等牢頭,輪得到你說話?"他沖身后巡卒抬了抬下巴,"帶顧沉舟走。"
兩個巡卒撲上來時,顧沉舟沒有反抗。
他能感覺到玄黃珠的震顫愈發(fā)清晰,像在他經(jīng)脈里串起一條暖線。
被押著走過走廊時,他瞥見墻角的老槐樹下,馬三正往袖中塞什么——是昨夜李老四塞給他的碎銀。
公堂設(shè)在鎮(zhèn)北獄正廳。
顧沉舟被按在堂下的青石板上時,眼角余光掃過兩側(cè):左邊站著雜役房的小順子,右邊是老張頭,馬三縮在最后排,但攥著衣角的手在發(fā)抖。
上首主位空著——典獄長告假回了老家,今天由趙云翔代審。
"顧沉舟,你可知罪?"趙云翔端起茶盞,茶煙模糊了他的眉眼,"戊字號死囚張鐵頭臨終前口含靈珠,那珠子是本朝太祖皇帝親賜的鎮(zhèn)獄之寶。
你昨夜?jié)撊氡O(jiān)牢,趁張鐵頭斷氣時盜走靈珠,可是事實?"
顧沉舟抬頭,看見廊下懸著的"公正嚴(yán)明"匾額,墨跡已經(jīng)斑駁。
他舔了舔發(fā)干的嘴唇,聲音沉穩(wěn)得連自己都意外:"張鐵頭是戌時三刻斷的氣。
昨夜戌時到亥時,我在丙字號監(jiān)牢巡夜,有十二名獄卒可以作證。"他頓了頓,"至于靈珠......"
"住口!"趙云翔猛然拍案,茶盞摔在地上,"你當(dāng)本獄的巡更記錄是擺設(shè)?
丙字號的值班冊上根本沒有你的名字!"他從袖中抽出一卷黃紙,"這是張鐵頭的尸檢記錄,咽喉處有指痕——分明是你用玄功震碎他心脈,再摳出靈珠!"
堂下傳來抽氣聲。
顧沉舟望著那卷黃紙,突然笑了:"趙副獄長記性不好?
上個月您說巡更冊要'精簡人手',把丙字號的值班記錄撕了半本。"他摸向心口,玄黃珠的熱度透過掌心傳來,"至于張鐵頭的指痕......"他從懷中取出一本泛著微光的日記,"這是張鐵頭偷偷寫的,您不妨看看最后一頁。"
趙云翔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看著那本日記在顧沉舟手中流轉(zhuǎn),封皮上的霉斑泛著奇異的暖光——分明是被某種靈物溫養(yǎng)過的痕跡。
他剛要喝令巡卒奪下,老張頭突然跨出一步:"趙副獄長,張鐵頭的日記我看過!
他寫您逼死了他兒子,逼他去偷囚犯的盤纏!"
"還有囚糧!"馬三的聲音帶著哭腔,"上個月二十車糙米換麩皮,您往陳米里摻沙,我媳婦吃了拉了三天肚子......"
"夠了!"趙云翔的臉漲得通紅,他猛地站起身,腰間玉牌"當(dāng)啷"墜地,"你們這些賤民敢......"
"趙大人。"李老四突然開口。
他站在堂下最左側(cè),手里攥著塊發(fā)黑的碎銀,"這是您讓人給老張頭的'封口費'。"他抖了抖手中的小賬本,"這上面記著您每筆貪墨,連上個月十五給春香樓老鴇的三百兩都標(biāo)著紅圈。"
堂內(nèi)瞬間寂靜。
顧沉舟望著趙云翔抽搐的嘴角,突然聽見玄黃珠在體內(nèi)發(fā)出輕鳴。
珠子里那道若有若無的殘魂,此刻竟傳來一絲贊許——像老父拍了拍他的肩。
"你、你們......"趙云翔的手摸向腰間,卻摸了個空。
他猛地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刃,刀刃泛著幽藍(lán)的光,"顧沉舟,你去死!"
寒光襲來的剎那,顧沉舟本能地側(cè)身。
玄黃珠突然爆發(fā)出灼熱的力量,在他身周凝成一層淡金色的屏障。
短刃砍在屏障上,濺起一串火星。
他借著這股力道翻到案后,看見趙云翔的瞳孔里映著自己的影子——那影子的眼底,正流轉(zhuǎn)著玄黃二色的微光。
"你......你有玄功?"趙云翔的聲音發(fā)顫。
他又撲上來,短刃劃出三道弧光。
顧沉舟想起李老四教他的"卸力十三式",借著玄黃珠的力量,竟輕易避開了前兩刀。
第三刀擦著他的右臂劃過,血珠濺在玄黃珠上,珠子突然發(fā)出一聲清越的鳴響。
趙云翔的動作猛地一滯。
顧沉舟趁機(jī)抓住他的手腕,反扣在案上。
短刃"當(dāng)啷"落地,在青石板上彈了兩下。
他望著趙云翔扭曲的臉,突然聽見院外傳來一聲鶴鳴——清越、悠長,像某種古老的召喚。
顧沉舟的后頸泛起細(xì)密的雞皮疙瘩。
他松開手,趙云翔癱坐在地,嘴里還在罵罵咧咧。
但顧沉舟沒再看他。
他轉(zhuǎn)身望向堂外的天空,晨光正穿透云層,照在那道由遠(yuǎn)及近的陰影上——那是......
"顧牢頭?"李老四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顧沉舟猛地回神。
他摸了摸發(fā)燙的玄黃珠,珠內(nèi)殘魂的氣息突然變得清晰:"小心,那是......"
話音未落,一股沛然莫御的靈氣突然從遠(yuǎn)處壓來。
顧沉舟的膝蓋一彎,幾乎要栽倒。
他扶著案角抬頭,看見天際有片陰云正在聚攏,云底泛著詭異的青紫色——像極了張鐵頭日記里描述的"劫云"。
"沉舟?"李老四扶住他的肩膀。
顧沉舟搖了搖頭。
他望著那片陰云,突然想起昨夜玄黃珠蘇醒時,殘魂說的最后一句話:"他們怕你覺醒,怕你記起前塵......"
陰云里傳來一聲悶響,像有什么龐然大物正在破云而出。
顧沉舟握緊了胸前的玄黃珠,珠子的熱度透過掌心,燙得他幾乎要松開。
但他沒有。
他望著陰云的方向,眼底的玄黃二色愈發(fā)清晰——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