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關(guān)外的夜像浸了墨的棉絮，壓得人喘不過氣。
李破虜蹲在營帳口，指尖摩挲著腰間缺口的鐵劍，篝火在他眼底跳成暗紅的光斑。
"戍卒李破虜，二十五歲，雁門關(guān)守了十年。"他對著結(jié)霜的地面呵出白霧，這是每晚巡夜前必做的自我確認(rèn)——父母被北戎屠村時他十二歲，血浸透的破棉襖裹著他爬進草垛，那聲"小崽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獰笑，至今能扒開他后頸的皮。
"虎子，火折子借個。"老伍長劉伯從帳內(nèi)探出頭，灰布軍袍的下擺結(jié)著冰碴，"后半夜風(fēng)緊，添把柴。"
趙虎應(yīng)了聲，彎腰去摸腰間的牛皮囊。
他比李破虜小兩歲，虎背熊腰的身板能扛兩袋軍糧，此刻卻突然頓?。?破虜哥，你聽——"
篝火噼啪聲里，混著極輕的草葉折斷聲。
李破虜?shù)暮箢i瞬間繃成弓弦——十年邊軍，他能在三十步外聽出北戎騎兵馬鐙上的銅鈴響，此刻這動靜，像極了有人卸去皮靴，光腳踩在結(jié)霜的草甸上。
"有情況！"他霍然站起，鐵劍撞在帳桿上發(fā)出清響。
劉伯的手還搭在火折子上，渾濁的眼睛猛地睜大："警戒！"這聲喊像顆炸雷，周圍營帳霎時掀開簾子，十二名戍卒握著刀槍沖出來，甲胄摩擦聲連成一片。
李破虜已經(jīng)摸到了箭壺。
他貓腰鉆進暗處，視線掃過營地外的灌木叢——七道黑影正貼著地面蠕動，為首那個左肩微塌，是北戎"狼爪營"特有的匍匐姿勢。
三年前他見過這種架勢，三百邊軍在睡夢中被割了喉嚨，血把護城河凍成了紅瑪瑙。
"左前方三十步，七個！"他壓低聲音，箭在弦上，"虎子帶兩人繞后，劉叔守營帳！"
話音未落，灌木叢里傳來狼嚎般的嘶吼。
七道黑影驟然暴起，為首者舉著帶倒刺的狼牙棒，月光照在他臉上——刀疤從左眼貫穿到下頜，正是三個月前屠了青牛村的烏爾圖！
"李破虜！"烏爾圖用生硬的大靖話喊，狼牙棒在掌心轉(zhuǎn)了個花，"你阿爹臨死前求我留你條命，今日便讓你和他團圓！"
李破虜?shù)募?咻"地射穿他的右肩。
但北戎蠻子皮糙肉厚，烏爾圖悶哼一聲，反而沖得更快了。
七把彎刀劃破夜色，將李破虜圍在中間。
趙虎的喊殺聲從后方傳來，卻被另外三柄刀截住——這是調(diào)虎離山！
"小心！"李破虜旋身避開橫砍而來的刀鋒，鐵劍在格擋時"咔"地斷成兩截。
他后背抵上營帳木樁，看著四柄彎刀同時刺來，耳中突然響起嗡鳴。
不是戰(zhàn)鼓，不是馬蹄，是某種更古老的轟鳴，像地脈在蘇醒。
"?！?
有什么東西在他識海炸開。
李破虜瞳孔驟縮，看見無數(shù)兵器虛影在眼前飛旋：銹跡斑斑的環(huán)首刀、刻著云紋的青銅戈、甚至還有柄玄鐵重戟，戟尖垂著的紅纓像凝固的血。
"九黎戰(zhàn)庫？"他下意識念出這個突然涌入腦海的名字。
四柄彎刀已經(jīng)貼上他的咽喉，生死關(guān)頭，他鬼使神差地"抓"向那柄玄鐵重戟——
肌肉傳來滾燙的灼痛，再睜眼時，掌心已多了柄沉得驚人的重器。
玄鐵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戟刃上的血槽里凝著暗紋，竟似活物般舔了舔他的虎口。
"這是...具現(xiàn)？"李破虜?shù)氖种赴l(fā)顫。
三年前他在北戎營寨見過這柄戟，當(dāng)時它插在敵將尸體上，血把戟桿都浸透了。
可此刻它就真實地握在手里，連戟尖的缺口都和記憶分毫不差。
烏爾圖的彎刀離他面門只剩三寸。
李破虜本能地?fù)]戟，玄鐵帶起的風(fēng)聲刮得人面皮生疼。"當(dāng)啷"一聲，彎刀被劈成兩段，余勢不減地扎進烏爾圖的右胸。
蠻子的嚎叫聲戛然而止。
李破虜這才發(fā)現(xiàn)，剩下的三柄刀不知何時掉在地上。
另外三個北戎兵瞪著他手里的玄鐵重戟，臉上寫滿恐懼——他們認(rèn)出這是自家百夫長的兵器，三天前那家伙還舉著它砍了兩個邊軍。
"跑！"有人喊了句北戎話。
三個蠻子連滾帶爬往林子里鉆，李破虜剛要追，后腰突然被硬物抵住。
"破虜哥？"趙虎的聲音帶著顫，"你手里那戟...哪來的？"
他這才驚覺自己還握著玄鐵重戟。
月光下，戟身的暗紋正在緩緩流動，像有生命般。
李破虜喉頭動了動，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他在草垛里藏了三天，餓極了去扒北戎遺棄的糧車，摸到過塊刻著九黎圖騰的青銅殘片。
當(dāng)時他當(dāng)廢品扔了，現(xiàn)在想來，那殘片上的紋路...和戰(zhàn)庫里的暗紋一模一樣。
"撿的。"他把重戟往地上一杵，聲音盡量平淡，"北戎蠻子跑的時候掉的。"
趙虎半信半疑地彎腰撿刀，劉伯卻湊過來，渾濁的眼睛盯著玄鐵戟："這戟我瞧著面熟...三天前北戎百夫長烏力吉就是用這玩意兒，在西哨砍了老張。"他伸手要摸戟身，李破虜鬼使神差地后退半步。
老伍長的手懸在半空，突然笑了："行，撿著就是你的。"他拍了拍李破虜?shù)募纾?今晚多虧你，不然咱們這隊得折在這兒。"
營火重新燒得旺盛。
李破虜蹲在角落擦拭玄鐵戟，指尖剛碰到戟刃，識海里的戰(zhàn)庫突然亮了——那柄斷成兩截的鐵劍正靜靜躺在里面，連缺口都和他腰間的斷劍分毫不差。
"能存兵器..."他喉結(jié)滾動，"還能具現(xiàn)...這玩意兒到底是什么？"
"破虜！"哨兵小順子從寨墻上沖下來，鎧甲撞得叮當(dāng)響，"北戎大營方向有動靜！
火把連成線，至少五千人！"
帳外突然安靜得可怕。
劉伯猛地站起，軍靴碾碎了塊冰："全體集合！
去校場！"他轉(zhuǎn)身時看了李破虜一眼，目光像刀，"包括你，帶著你的戟。"
李破虜握緊玄鐵戟，感覺到掌心的暗紋在發(fā)燙。
夜風(fēng)卷著雪粒子撲在臉上，他望著北方翻涌的黑暗，聽見自己心跳如鼓——十年邊軍，他見過太多生死，但今晚這雙能握天下兵器的手，注定要掀起更大的浪。
校場方向傳來銅鑼聲，悠長而急促。
李破虜把玄鐵戟扛在肩上，跟著同袍們跑起來。
他知道，從今晚開始，雁門關(guān)的風(fēng)雪里，要多一個用鐵戟說話的人了。
校場的積雪被踩得咯吱作響，李破虜跟著同袍們沖進點將臺時，后頸的寒毛還豎得筆直。
月光下二十多盞火把將雪地照得慘白，劉伯站在石墩上，腰間的牛皮刀鞘結(jié)著冰碴子，"都給老子把耳朵豎起來！"他粗啞的嗓音撞在寨墻上，"北戎五千騎兵，天亮前能到咱們防區(qū)。"
隊列里響起抽氣聲。
趙虎擠到李破虜身邊，攥著刀柄的手背青筋直跳——那是把缺口的雁翎刀，還是上個月李破虜從戰(zhàn)庫里給他具現(xiàn)的。
李破虜盯著劉伯發(fā)皺的眉峰，突然想起三天前西哨遇襲時，老張被烏力吉的玄鐵戟挑開胸甲的模樣。
他下意識摸向腰間，斷劍隔著布帶硌得肋骨生疼——戰(zhàn)庫里那柄斷劍還在，可現(xiàn)在他更在意懷里發(fā)燙的玄鐵戟。
"守不住。"劉伯突然甩下句話，凍硬的軍大衣掃過石墩，"咱們這哨卡就百來號人，硬拼是送菜。"他渾濁的眼睛掃過隊列，最后落在李破虜身上，"小子，你剛才用那戟砍蠻子的時候，是不是瞅見啥門道了？"
李破虜喉結(jié)動了動。
月光正落在玄鐵戟的暗紋上，那些紋路像活過來的蛇，順著他掌心往胳膊里鉆。
他想起方才摸戟刃時，戰(zhàn)庫里突然多出的斷劍，還有三天前西哨外的地形——山梁下那條隘口，兩邊是陡崖，只能過單騎。"隘口。"他脫口而出，"北戎騎兵要繞開咱們哨卡，必須走鷹嘴崖下的隘口。
崖上能埋伏，用滾木礌石封死兩頭，騎兵沖不起來。"
趙虎猛地捶了下他后背："破虜哥說得對！
上個月我跟順子去巡山，那隘口兩邊石頭多得是！"小順子縮在隊尾點頭，鎧甲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
劉伯蹲下來，用刀尖在雪地上畫著，"鷹嘴崖離這兒二十里，崖頂?shù)桨诖怪倍?..行，老子信你。"他突然揪住李破虜?shù)囊骂I(lǐng)，"但你得給老子摸清楚北戎的行軍路線，要是情報錯了——"
"我去。"李破虜打斷他。
玄鐵戟在掌心發(fā)燙，戰(zhàn)庫里那柄斷劍突然泛起微光。
他想起十二歲藏在草垛里時，北戎騎兵的馬蹄聲就像現(xiàn)在這樣，震得他骨頭都發(fā)顫。"我熟那邊的林子，半夜能摸過去。"
劉伯松開手，從懷里摸出塊黑黢黢的鍋盔塞給他："后半夜雪會停，帶著趙虎。"他又瞥了眼玄鐵戟，"把家伙帶上，北戎蠻子的刀片子可不長眼。"
雪粒果然在子時停了。
李破虜和趙虎貓在林子里，看最后幾片雪花飄進暗夜里。
趙虎把刀往雪里一插，哈出的白氣凝成冰珠掛在睫毛上："破虜哥，你說那戟...真能當(dāng)寶貝使？"他話音未落，李破虜突然按住他的嘴——前方三十步的灌木叢里，傳來皮甲摩擦的聲響。
李破虜反手抽出玄鐵戟，暗紋在月光下泛著幽藍。
他意識剛觸及戰(zhàn)庫，那柄斷劍突然"嗡"地一聲，從識海掉進手心。
冰涼的劍刃貼著虎口，他這才發(fā)現(xiàn)戰(zhàn)庫的規(guī)則：接觸過的兵器，只要想著"取"，就能具現(xiàn)。
上個月他在亂葬崗撿的斷劍，此刻正握在右手，而左手的玄鐵戟，是三天前烏力吉那柄——原來戰(zhàn)庫早把他摸過的兵器都存下了。
"有埋伏！"北戎斥候的喊聲響徹林梢。
李破虜反手將斷劍擲出，精準(zhǔn)釘穿那蠻子的咽喉。
趙虎的雁翎刀跟著砍過去，刀鋒卻卡在對方的青銅護腕里。
李破虜旋身掄起玄鐵戟，戟刃擦著趙虎耳畔劈下，"當(dāng)"地一聲將護腕砍成兩截。
鮮血濺在他臉上，他卻盯著戰(zhàn)庫——剛才擲出的斷劍，此刻正靜靜躺在庫里，連劍身上的血漬都和現(xiàn)實中那柄分毫不差。
"能重復(fù)具現(xiàn)？"他喉間溢出低笑。
趙虎被他的表情嚇了一跳，卻見李破虜反手又摸出戰(zhàn)庫里的斷劍，這次劍刃上纏著他親手系的麻繩——那是他十二歲時，用草垛里撿的麻繩纏的劍柄。
北戎斥候的尸體倒在雪地上，李破虜蹲下身扯下對方的狼皮斗篷。
斗篷下掛著個銅鈴，搖晃時發(fā)出細(xì)碎的響。
他突然聽見前方傳來叫罵聲，是北戎百夫長的口音："烏力吉的玄鐵戟丟了？
你他媽吃干飯的！"另一個聲音更低，帶著討好："大人，左賢王的糧草隊還在后面，咱們要是趕不上...""閉嘴！"金屬撞擊聲響起，"左賢王要的是雁門關(guān)的人頭，糧草算個屁！"
李破虜?shù)氖种冈谘┑厣陷p輕敲了三下——這是和趙虎約好的"有情況"暗號。
趙虎立刻貓著腰湊近，他壓低聲音："北戎前鋒和糧草隊脫節(jié)了，前鋒急著搶攻，根本不等補給。"他扯下斥候腰間的羊皮地圖，上面用朱砂標(biāo)著路線，箭頭正指向鷹嘴崖。
歸營的路走得飛快。
李破虜把羊皮地圖拍在劉伯面前時，石墩上的油燈跳了跳，照見老伍長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了："好小子！
前鋒沒糧草，撐不過三天！"他抓起炭筆在地圖上畫圈，"咱們在崖頂埋三十車礌石，等前鋒過了隘口就封死兩頭...趙虎帶十人守西頭，破虜跟我守東頭！"
帳外突然傳來馬蹄聲。
哨兵小順子撞開帳簾，手里舉著封沾雪的信，火漆上印著朵六瓣冰花——玄霄閣的標(biāo)記。
李破虜?shù)闹讣馔蝗话l(fā)麻，玄鐵戟在角落發(fā)出輕鳴。
他看見劉伯的手頓在炭筆上，趙虎的刀"當(dāng)啷"掉在地上，而那封信上的墨跡還沒干，寫著："雁門有異，仙凡當(dāng)察。"
夜風(fēng)卷著雪粒子灌進帳子，撲滅了油燈。
李破虜摸著懷里發(fā)燙的玄鐵戟，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十年邊軍，他見過北戎的刀，見過仙門的云，卻第一次覺得，這兩樣?xùn)|西，要在雁門關(guān)的風(fēng)雪里撞出火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