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蓋合攏，隔絕了晨光。
缸蓋合攏，隔絕了晨光。
蘇硯背靠著冰冷的陶壁，十二年前那股寒意，再一次順著脊椎爬了上來。
一模一樣的黑暗，一模一樣的窒息感。
她蜷縮著，聽見寒硯齋的門被一腳踹開，木頭碎裂的巨響震得缸壁嗡嗡作響。
“蘇硯！給老子滾出來！”
是官兵的吼聲，粗野，蠻橫。
十二年前，他們也是這么喊的，只不過喊的是“余孽”。那時她躲在里面，嚇得渾身篩糠，連牙齒打顫的聲音都死死捂住，生怕驚動了外面的惡鬼。
而現(xiàn)在，她只是將呼吸放得更緩，更長。
心底那份恐懼還在，像塊沉甸甸的鐵，卻再也無法掀起滔天巨浪。
鐵，是可以用來砸人的。
“哐啷——”是她案上的墨錠被掃落在地的聲音。
“這兒！搜！”
雜亂的腳步聲和翻箱倒柜的動靜充斥著整個院子，像一群闖進瓷器店的瘋牛。
蘇硯一動不動，耳朵卻捕捉著外面的每一個聲響。裴溯呢？他傷得那么重，會不會……
一個懶洋洋，甚至帶著幾分笑意的聲音，像根針，精準地刺破了這片嘈雜。
“喲，諸位軍爺，大清早的這是拆房子呢？”
是裴溯。
蘇硯的心猛地提了一下。
一個粗重的聲音呵斥道：“什么人！滾開！”
“嘖。”裴溯的聲音里滿是嫌棄，“我乃定北侯世子裴溯。昨夜在此飲酒，不幸遇上刺客，受了點傷，正要跟蘇姑娘討杯茶壓壓驚，你們倒好，門都給我拆了?！?/p>
他頓了頓，聲音拔高了些，帶著紈绔子弟特有的張揚：“怎么，我定北侯府的世子，連在朋友家喝杯茶的安生都討不得了？還是說，這南都城，如今是你們說了算，不是王法說了算？”
外面安靜了一瞬。
“定北侯世子？”領頭的官兵頭子聲音里透著忌憚，“世子爺，我們是奉命捉拿西北軍奸細的同黨蘇硯！還請您行個方便！”
“奸細？”裴溯輕笑一聲，“你們的頂頭上司是蕭王爺吧？他的人辦事，什么時候這么不利索了？昨晚墨影那幫見不得光的耗子來刺殺，沒見你們的影子?，F(xiàn)在天亮了，反倒來砸一個弱女子的墨齋，這是柿子專挑軟的捏？”
“墨影”二字一出，外面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蘇硯在黑暗中緩緩勾起嘴角。
這個裴溯，真是只狐貍。他三言兩語，就把“官府辦案”變成了“蕭王黨羽與墨影刺客的后續(xù)清算”，性質完全變了。他把自己摘了出去，還順便給她扣著的“奸細同黨”的帽子上，潑了一盆臟水。
官兵頭子顯然被噎住了，半晌才干巴巴地說道：“我們……我們只奉命行事。搜！”
他的聲音弱了下去，手下人搜查的動靜也收斂了不少，不再是野蠻地打砸，而是變成了小心的翻找。
蘇硯的指尖在粗糙的缸壁上輕輕劃過。
鉤子已經放出去了。趙大人書房窗臺上的那筐枇杷，不知他看見了沒有。只要他剝開那顆最大的，只要他看見那枚“問”字墨丸……
就在這時，一雙軍靴停在了水缸前。
“頭兒，這有個大水缸！”
蘇硯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聽見裴溯不緊不慢地踱了過來，聲音里帶著一絲惋惜：“可惜了，是口空缸。我還想著，能討口水喝解解酒呢?！?/p>
他伸手，在缸蓋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
“叩，叩，叩?！?/p>
像是在敲門，又像是在對缸里的人說：別怕。
缸外，寒硯齋的門被一腳踹開，木頭碎裂的聲音刺耳。
“搜！”一個粗糲的男聲下令，“京兆府辦案，奉蕭王手令，捉拿逆賊蘇硯！”
靴聲雜沓，有人撞翻了案臺，墨錠“嘩啦”滾了一地。
蘇硯抱緊膝蓋，將呼吸放到最輕。
她能聞到缸底干草枯敗的氣味，混著一絲陳年墨垢的澀香。
“喲，這兒還有位爺？”
一個兵士的聲音響起，帶著意外。
蘇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裴溯還沒走。
她聽見裴溯慣常的笑聲，只是此刻聽來，帶了點懶散的痛意：“本世子在這兒喝茶，倒是驚了各位的駕?！?/p>
“世子？”領頭的官差聲音里有了遲疑。
“定北侯府，裴溯?！迸崴莸穆曇舨惠p不重，卻足夠讓整個院子安靜下來，“你們是哪條道上的，這么不懂規(guī)矩？”
短暫的死寂后，領頭的官差語氣恭敬了不少：“原來是裴世子，失敬。我等奉命行事，還望世子行個方便。這間鋪子的老板蘇硯，私通西北，證據(jù)確鑿。”
“蘇硯？”裴溯拖長了調子，“人剛跑了?！?/p>
“跑了？”
“不然呢？”裴溯嗤笑一聲，“方才幾個兇神惡煞的家伙沖進來，見人就砍，本世子這胳膊就是拜他們所賜。蘇老板一個弱女子，還不跑，等著被剁成泥？”
他的話半真半假，卻正好解釋了屋內的狼藉和血腥氣。
蘇硯在黑暗中勾了勾唇角。
這只狐貍，撒起謊來，眼睛都不眨一下。
官差頭領似乎被說服了，只聽他下令：“仔細搜！一張紙片都不能放過！”
翻找聲再次四起。
蘇硯聽著他們將自己那些寶貝墨錠當成石塊一樣亂扔，心疼得像被鈍刀子割。
“頭兒，這有個大水缸！”
一個聲音在缸外響起。
蘇硯渾身一僵。
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缸前。
她甚至能感覺到缸壁外有人在打量。
“一個破缸有什么可看的？”裴溯不耐煩的聲音插了進來，“里面全是蘇老板泡制墨料的臭水，爛了不知多少年的草根樹皮，誰想下去撈，本世子不攔著?！?/p>
他頓了頓，聲音更冷：“只是這京城的瘟病，專挑不長眼的人下手。你們搜完了趕緊滾，本世子還要回去治傷，耽誤了時辰，你們擔待得起？”
缸外又是一陣沉默。
蘇硯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在賭，賭裴溯的身份，也賭這些官差的惜命。
“我們走！”
官差頭領終于開了口。
雜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巷子重新恢復了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缸蓋被輕輕敲了三下。
“出來吧?！?/p>
裴溯的聲音有些發(fā)虛。
蘇硯推開沉重的缸蓋，刺目的天光讓她瞇了瞇眼。
她扶著缸沿爬出來，身上沾滿了草屑，模樣狼狽。
裴溯倚在門框上，臉色白得像紙，那條胡亂包扎的胳膊，血已經浸透了布條，正順著指尖往下滴答。
寒硯齋里一片狼藉，她十二年的心血，被踩得滿地狼藉。
“你沒走?！碧K硯看著他，聲音沙啞。
“走了，這出戲誰給你唱？”裴溯扯了扯嘴角，卻牽動了傷口，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你欠我的酒，又多了一壇?！?/p>
蘇硯沒說話，她走到裴溯面前，撕下自己干凈的內衫袖子，重新替他包扎傷口。
她的動作很輕，指尖擦過他滾燙的皮膚。
“梅娘的事，是蕭王設的局?！碧K硯低聲道，“他想讓所有人都知道，我這個玉衡齋的余孽，還活著，而且在給西北遞信?！?/p>
“他不僅要你的命，還要玉衡齋背上通敵的罪名，永世不得翻身。”裴溯補充道。
蘇硯打結的手頓住。
“趙府那邊，有消息了嗎？”
裴溯搖頭：“京兆府的人敢這么大張旗鼓，想必是得了蕭王的授意。趙大人就算有心，此刻也不敢輕舉妄動?！?/p>
蘇硯沉默了。
她的鋪子沒了，身份曝了光，成了南都城里人人喊打的通緝犯。
蕭王這一步棋，將她逼進了絕路。
“你打算怎么辦？”裴溯問。
蘇硯抬起頭，望著被踹爛的門，望著滿地碎裂的墨。
她的目光落在墻角一堆被兵丁踢散的松煙粉上。
那是她最次的料，平日里連試墨都嫌污了紙。
她忽然笑了。
“世子說，玉衡齋的星隕紋，是天下獨絕的信物?！?/p>
裴溯看著她。
“那我就讓這信物，在南都城里，再現(xiàn)一次?！碧K硯走到那堆松煙粉前，蹲下身，用指尖沾了一點，在掌心輕輕一碾。
粉末細膩，卻帶著雜質的粗礪。
“蕭王想讓我死在墨里?！彼穆曇艉茌p，卻像淬了火的鋼，“那我就用這全城最劣等的墨，為他這位王爺，親手做一份壽禮。”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墨灰。
“裴世子，”她轉頭看向裴溯，眼尾那道淺疤在晨光里，竟透出幾分鋒利的艷色，“你那只裝酒的葫蘆，借我用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