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貓叫聲消失了，只剩下風(fēng)穿過破門的嗚咽。
寒硯齋內(nèi)，酒氣、血腥氣和墨灰混雜在一起，凝成一股能把人嗆個跟頭兒的味道。
裴溯背靠著墻緩緩滑坐到地上，眼前一陣陣發(fā)黑，他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血都快從胳膊那道口子里流光了。
他看著蘇硯。
她臉上、手上全是黑色的墨污，像剛從灶膛里爬出來，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屋子里亮得像兩簇鬼火。
“喂?！迸崴莩冻鲆粋€虛弱的笑，聲音干得像在沙子里滾過，“我要是死在這兒，記得給我立個碑，就寫‘定北侯世子為一壇酒血濺墨齋’，聽著也算風(fēng)流?！?/p>
蘇硯沒理他，只是死死盯著被踹爛的門板，不知在想什么。
滿地的狼藉，那些她親手制出的、每一塊都藏著不同心事的墨錠，此刻都成了被人踩在腳下的碎石。
裴溯看她不動，又咳了兩聲，試圖引起注意：“蘇姑娘，我那葫蘆可是前朝的古董，就這么被你拿去裝泥巴，我虧大了。你得賠我，下輩子做牛做馬……”
“閉嘴?！?/p>
蘇硯終于動了。
她走到他面前蹲下，撕開自己內(nèi)衫最后一塊干凈的衣擺，毫不客氣地按在他血肉模糊的傷口上。
裴溯疼得“嘶”了一聲，額角的汗珠滾了下來。
“你這哪是救人，是索命?！彼е勒f。
蘇硯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直接把他的呻吟堵了回去。她低著頭，一圈圈地纏繞布條，動作快得像個沒有感情的工匠。
“蕭王為什么會磨那塊墨？”裴溯喘著氣問，他必須得想點(diǎn)別的，不然真要被這女人活活疼死。
蘇硯打結(jié)的手指頓了一下。
“因?yàn)槟菈K墨，是用你的血做的。”
裴溯一愣。
“還有獸骨，和最低賤的松煙?！碧K硯抬起頭，黑漆漆的臉上，那雙眼近得能映出裴溯蒼白的臉，“他會聞出來。一個自詡風(fēng)雅的王爺，突然拿到一塊用仇人的血和骨頭做成的墨，他會是什么反應(yīng)？”
她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極低，像魔鬼的耳語：“他不會覺得是陷阱，只會覺得是挑釁。是玉衡齋的余孽，在死前的最后一聲哀嚎。他會親自上手，他要親手把這塊代表著‘囚徒’的墨錠，磨成一攤?cè)嗡麧姙⒌奈鬯?。?/p>
裴溯看著她眼底翻涌的瘋狂，忽然覺得胳膊上的傷口都不那么疼了。
這個女人，她不是在賭，她是在用自己當(dāng)火捻子，想點(diǎn)燃蕭王府那座火藥庫。
“你這是在請君入甕?！迸崴葺p聲說。
“不?！碧K硯搖搖頭，替他打好最后一個死結(jié)，“是請王爺，親自來當(dāng)這個捉鱉人。”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掃過滿地廢墟，最后定格在墻角那口她曾藏身的大水缸上。
“現(xiàn)在，我們得找個地方，等著看戲了?！?/p>
話音剛落，巷口突然傳來一個急切的腳步聲，緊接著，趙府那個書童去而復(fù)返，臉煞白地扒在破門框上。
“蘇、蘇姑娘！”他哆嗦著，手里死死攥著一樣?xùn)|西，“當(dāng)鋪……當(dāng)鋪沒收那個葫蘆！”
蘇硯和裴溯的臉色同時一變。
書童哭喪著臉，將手里的東西舉了起來。
那不是裴溯的酒葫蘆。
而是一塊用明黃色錦緞包裹的令牌，上面一個龍飛鳳舞的“蕭”字，在晨光里刺得人眼睛生疼。
“朝奉說，”書童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蕭王有令，請?zhí)K姑娘……親自去王府一趟。他說，您的墨，他很喜歡。想請您……當(dāng)著他的面，再做一方?！?/p>
“蕭王生性多疑，又極度自負(fù)。”裴溯的聲音有些飄，“他拿到這東西，只會當(dāng)成是你的詛咒和挑釁，一把火燒了，你的心血就全白費(fèi)了?！?/p>
“他不會燒?！碧K硯將地上唯一還算完整的硯臺扶正，用袖子擦去上面的灰塵，“他會覺得，這是我被逼入絕境后的無能狂怒?！?/p>
她蹲下身，將那些被踩碎的墨錠殘塊，一塊塊撿起來，小心地放進(jìn)硯臺里。
“一個將死之人的叫囂，于他而言，是最好的助興之物。他會把玩，會炫耀，會用它來襯托自己的勝利?！?/p>
蘇硯的指尖沾著血和墨，她看著裴溯，“他越是自負(fù)，就越會落入陷阱。”
裴溯沒再說話，只是閉上眼，唇色愈發(fā)蒼白。
他需要保存體力，因?yàn)樗?，蘇硯的這場豪賭，一旦輸了，他們兩個誰也走不出這間破屋。
城西，“金不換”當(dāng)鋪。
鎏金的招牌在日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
趙公子的書童腿肚子都在打顫，他幾乎是把自己摔進(jìn)了高高的門檻。
“當(dāng)……當(dāng)東西！”他把懷里的酒葫蘆往柜臺上一放，發(fā)出了沉悶的聲響。
紅木柜臺后的朝奉眼皮都沒抬一下，捏著長長的銀簽掏著耳朵。
“什么破爛都往這兒送？”
“是我家主子……最后的遺物?！睍烟K硯教的話哆哆嗦嗦地背出來，說完，轉(zhuǎn)身就跑，連葫蘆的價值都忘了問。
朝奉這才慢悠悠地放下銀簽，拿起那只葫蘆。
葫蘆是好東西，鎏金的紋路，是宮里造辦處的樣式。
他拔開塞子，沒有聞到酒香，反而是一股子說不出的怪味。
他將葫蘆倒過來，一塊黑乎乎、疙疙瘩瘩的東西掉了出來，在柜面上滾了兩圈。
那東西丑陋不堪，上面刻的字扭曲猙獰。
朝奉湊近了些，辨認(rèn)出那個字。
“囚”。
他的臉色變了。
這東西，不是他能收的。
他不敢耽擱，立刻捧著那塊墨，從后門進(jìn)了一頂不起眼的青布小轎。
蕭王府，書房。
檀香的氣味濃得化不開，壓得人喘不過氣。
趙大人被兩個侍衛(wèi)按在地上，發(fā)髻散亂，官袍上沾滿了塵土，但他依舊挺直了脊梁。
“王爺，下官無罪可認(rèn)。”
蕭王坐在紫檀木大椅上，手里把玩著兩顆玉膽，神情閑適。
“趙大人，本王耐心有限。梅娘已經(jīng)招了，那塊‘北斗七星’墨，就是蘇硯讓你兒子轉(zhuǎn)交，意圖送往西北，里應(yīng)外合。你身為刑部侍郎，知情不報，還助其藏匿罪證，與謀反何異？”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壁w大人冷笑。
蕭王臉上的笑意淡去，正要發(fā)作，門外響起通報聲。
一個心腹管事快步走進(jìn)來，雙手呈上一個錦盒。
“王爺，‘金不換’那邊送來的?！?/p>
蕭王打開錦盒，那塊丑陋的“囚”字墨，靜靜躺在明黃色的綢緞上。
管事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特別提到了那只定北侯府世子的酒葫蘆。
“裴溯？”蕭王拿起那塊墨，指腹在粗礪的表面上摩挲。
他聞到了那股血腥和焦糊混合的氣味，眉頭皺起。
“王爺，此物不詳，恐是那逆賊的巫蠱之術(shù)，還是毀了為好。”管事低聲道。
蕭王卻笑了。
他將墨錠舉到眼前，對著光細(xì)看。
“巫蠱？”他把墨錠在手里拋了拋，“這是她在向本王求饒。你看，她連制墨的料都買不起了，只能用些污泥穢物，做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東西?！?/p>
他站起身，踱到趙大人面前，將墨錠遞到他眼前。
“趙大人，你看看。這就是你想要保全的玉衡齋，窮途末路，只剩下這點(diǎn)陰毒的伎倆?！?/p>
趙大人看著那塊墨，瞳孔猛地一縮。
他聞到了血的味道。
“王爺想多了?！壁w大人閉上眼，“這不過是塊廢墨。”
“廢墨？”蕭王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不，這是玉衡齋的余孽，為你親手做的墓志銘?！?/p>
他把墨錠丟回錦盒，坐回椅上，聲音里是掌控一切的傲慢。
“來人?！?/p>
兩個侍衛(wèi)應(yīng)聲而入。
“取最好的端硯來?！?/p>
侍衛(wèi)很快捧來一方云紋繚繞的端硯。
蕭王親自拿起那塊“囚”字墨，將它按在硯臺上。
他對趙大人抬了抬下巴，語氣里帶著戲謔和殘忍。
“趙大人，看來玉衡齋的余孽，對你這位‘故人’很是掛念。既然她送來了筆墨，本王也不能不成全她的心意?！?/p>
他側(cè)頭對侍衛(wèi)吩咐道。
“磨墨。”
“就用這方‘囚徒墨’，請趙大人，為玉衡齋十二年前的案子，再添一筆供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