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官道，顛簸得厲害。
草料的碎屑和塵土在密閉的空間里飛揚，混雜著裴溯傷口滲出的血腥氣。
他靠在蘇硯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鐵銹味，傷口在顛簸中像是被鈍刀反復拉扯。
“咳……咳……”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吐出的氣息燙得驚人。
蘇硯扶住他，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小的水囊，遞到他干裂的唇邊。
冰涼的水滑過喉嚨，裴溯的意識清醒了幾分。
他看著蘇硯被晨光映照的側臉，那張臉上沒有逃出生天的喜悅，也沒有對未來的期盼，只有一片沉寂的荒蕪。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的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
“去雁門關?！碧K硯重新給他換著滲血的布條，動作專注，仿佛在處理一件與自己無關的器物。
“祭奠完了，然后呢？”裴溯追問。
蘇硯的手頓了一下。
“沒有然后?！?/p>
這三個字，輕飄飄的，卻比車外的寒風更冷。
裴溯不說話了。
他明白了。
這個女人心里，除了復仇，什么都沒有。
她燒掉了自己的過去，也燒掉了自己的未來。
雁門關，不是她的歸宿，是她的終點。
糧車吱吱呀呀地向前，官道兩旁是蕭瑟的冬日曠野，一望無際。
這種空曠，比南都城高高的圍墻，更讓人感到無處可逃。
南都城，城南大運河。
蕭王站在碼頭上，獵獵的寒風吹動他玄色的王袍。
他等了整整一個上午。
他調集了南都城最精銳的兵力，封鎖了每一處渡口，檢查了每一艘船只。
沒有。
什么都沒有。
一個親衛(wèi)從萬源當鋪的方向飛奔而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臉色慘白。
“王爺……當鋪……當鋪的地下金庫是空的！”
“空的？”蕭王的聲音很平靜。
“不……不是空的?！庇H衛(wèi)抖得更厲害了，“里面……里面全是石頭！每一只箱子里，都裝滿了石頭！”
周圍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所有人都低著頭，不敢去看蕭王的臉。
他們能感覺到，一股比這寒冬更刺骨的冷意，正從王爺?shù)纳砩蠌浡_來。
“呵……”
蕭王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
那笑聲很輕，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從心底里冒起一股寒氣。
他又被耍了。
被那個女人，用最簡單，也最羞辱的方式，當著全城的面，耍得團團轉。
他以為自己在第五層，可對方，根本就沒跟他下同一盤棋。
他所有的憤怒，所有的算計，都打在了一團棉花上。
“回府?！?/p>
他轉身，重新上了馬車。
沒有咆哮，沒有怒吼。
這種極致的平靜，比任何暴怒都更可怕。
回到王府，書房里依舊一片狼藉。
蕭王徑直走到那幅南都輿圖前，他看著那上面標注的七個星辰記號，看著城南的運河，看著西北的城門。
他輸了。
在南都城里，他輸?shù)靡粩⊥康亍?/p>
“來人?！彼穆曇羯硢?。
一個黑影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他身后，仿佛一直就在那里。
“傳我的‘鷹犬’?！?/p>
心腹管事聞言，渾身一顫。
鷹犬，是蕭王豢養(yǎng)的死士，一群沒有名字，只知追蹤與殺戮的影子。
他們是蕭王最鋒利的刀，也是他最深的秘密，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動用。
“她以為逃出南都，就贏了？”蕭王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撫摸著輿圖上從南都通往雁門關的那條漫長的紅線。
“本王要讓她明白?！?/p>
他的臉上，是一種扭曲到極致的快意。
“這天下，都是本王的獵場?！?/p>
“去告訴他們，本王不要活口?！彼粗侵槐话撞及氖?，上面的“囚”字又開始灼痛，“本王要她的頭，和她身后那個人的頭?！?/p>
“用他們的血，來洗本王手上的……污點?！?/p>
官道上，糧車停了。
停得很突兀。
前面不遠處，一棵枯樹下，坐著一個賣貨郎，擔子就放在腳邊。
趕車的老漢勒住馬，警惕地看著對方。
那貨郎抬起頭，沖著老漢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下一刻，一支短箭，無聲無息地從貨郎的袖中射出，精準地釘進了老漢的咽喉。
老漢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從車轅上栽了下去。
幾乎是同一時間，蘇硯猛地將裴溯按倒在草料堆里。
三支箭矢，成品字形，穿透了車廂的木板，帶著尖銳的破風聲，釘在了他們剛才所在的位置。
車外，腳步聲響起。
不止一個。
他們被包圍了。
蘇硯從腿上綁著的皮鞘里，拔出一把不足一尺長的短刀。
刀身烏黑，沒有一絲反光。
“還能走嗎？”她壓低聲音問。
裴溯咬著牙，撐起半個身子，劇烈的動作讓他眼前發(fā)黑。
“死不了……也跑不快?！?/p>
蘇-硯沒有再說話。
她掀開車簾，滾了出去。
外面，四個穿著灰黑色短打的男人，呈扇形圍住了糧車。
他們手里拿著統(tǒng)一制式的短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為首的那個，正是剛才那個賣貨郎。
他看著從車里出來的蘇硯，又看了看車廂。
“還有一個?！彼f話的語調平直，不帶任何感情，“王爺有令，兩個都要死?！?/p>
蘇硯握緊了手里的短刀。
這些人，不是官兵，不是蕭王的親衛(wèi)。
他們身上，有一種野獸般的氣息。
是獵人。
而她和裴溯，就是獵物。
“動手?！睘槭椎哪腥讼铝?。
四個人，同時舉起了短弩。
就在這時，裴溯的聲音從車廂里傳來，虛弱，卻帶著一股奇異的穿透力。
“定北侯府的鷹衛(wèi)，什么時候，也成了蕭王的走狗？”
四個男人的動作，齊齊一頓。
為首的那個男人，臉色第一次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