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緊緊握著驚鴻劍冰冷的劍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著。沈決的話,像一顆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千層漣漪。
他說,我是一把劍。
多少年了,除了父親,再沒有人這樣說過。在蕭承嗣眼中,我是他妝點門面的美麗花瓶;在世人眼中,我是才情出眾的京城第一美人。他們欣賞我的容貌,贊嘆我的才藝,卻從沒有人看到我骨子里那份屬于林家的、與生俱來的鋒芒。
只有沈決,這個權(quán)傾朝野、人人畏懼的宦官,一眼就看穿了我所有的偽裝,并將這把傳說中的名劍,送到了我的面前。
“你想讓我做什么?”我抬起頭,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他給我選擇,必然有所圖。
沈決的唇角噙著一抹高深莫測的笑意。“咱家身邊,不養(yǎng)閑人,更不養(yǎng)廢人。咱家想看看,林鎮(zhèn)遠(yuǎn)將軍的女兒,究竟是和他一樣,是頭能在戰(zhàn)場上撕碎敵人的猛虎,還是只會被養(yǎng)在籠子里,連爪牙都磨平了的貓。”
他的話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將。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緩緩地、堅定地抽出了驚鴻劍。
“錚——”
一聲清越的龍吟響徹竹林。劍身如一泓秋水,在月光下流轉(zhuǎn)著森然的寒光,一股凌厲的劍氣撲面而來,甚至吹動了沈決的衣角。
好劍!
我心中暗贊一聲,一種久違的豪情與戰(zhàn)意自心底升騰而起。那些被壓抑了七年的、屬于武者的本能,在這一刻盡數(shù)蘇醒。
“請九千歲賜教。”我手腕一抖,挽了個劍花,劍尖斜指地面,擺出了林家劍法的起手式。
沈決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他沒有動,只是負(fù)手而立,緋色的身影在月下的竹林中,宛如一幅絕美的畫卷,卻又充滿了致命的危險。
“咱家不動手?!彼〈捷p啟,語氣平淡,“你只需將林家劍法從頭到尾演練一遍。讓咱家看看,你丟了幾年,還剩下幾分火候。”
這是一種近乎羞辱的輕視。他甚至不屑于與我動手,只想把我當(dāng)成一個獻(xiàn)藝的伶人。
我心頭燃起一股不服輸?shù)陌翚?。七年來,我雖未再碰劍,但父親教導(dǎo)的一招一式早已刻入骨髓,成為身體的本能。我倒要讓他看看,林家的女兒,絕非浪得虛名!
我不再多言,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下一瞬,我動了。
我的身影如一道白色的閃電,瞬間掠出。手中的驚鴻劍仿佛活了過來,化作一道流光,在靜謐的竹林中舞動。
“風(fēng)乍起”、“雨霖鈴”、“平沙落雁”、“龍吟九霄”……
林家劍法,共七十二式,以快、準(zhǔn)、狠著稱,招式之間大開大合,氣勢磅礴,又暗藏?zé)o數(shù)精妙變化。起初,我的動作還有些生澀,但隨著身體的記憶被喚醒,我的劍招越來越快,越來越流暢。
劍鋒破空,發(fā)出陣陣呼嘯,削斷的竹葉如蝶般紛紛揚揚地落下。我整個人都沉浸在了劍的世界里,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記了眼前的困境與屈辱,心中只剩下那份酣暢淋漓的快意。
一套劍法舞畢,我持劍而立,額上已沁出薄薄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一股熱血在四肢百骸中奔涌。
沈決依舊站在原地,不知何時,他手上多了一片被我劍氣削落的竹葉。他用兩根手指捻著那片竹葉,目光落在我身上,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里,情緒復(fù)雜難辨。
“身法尚可,招式也未曾生疏。”他淡淡評價道,聽不出是褒是貶,“只是,你的劍里,少了東西?!?/p>
“少了什么?”我下意識地問道。
“殺氣?!?/p>
他屈指一彈,那片薄薄的竹葉竟化作一道綠色的利箭,帶著破空之聲,直射我的面門!
我心中大駭,完全是出于本能地側(cè)身、揮劍?!岸!钡囊宦暣囗?,驚鴻劍精準(zhǔn)地格開了那片竹葉??删褪沁@輕輕的一碰,一股巨大的力道從劍身傳來,震得我虎口發(fā)麻,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后退了數(shù)步,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
我驚駭?shù)乜粗驔Q。他竟然只用一片竹葉,就逼得我如此狼狽!他的武功,究竟高到了何種地步?
“你的劍,太干凈了?!鄙驔Q的聲音幽幽傳來,帶著一絲失望,“它只懂得起舞,卻不懂得殺人。這樣的劍,再鋒利,也只配掛在墻上當(dāng)個擺設(shè)?!?/p>
我握著劍的手,微微顫抖。我明白他的意思。父親教我劍法,是為強身健體,是為傳承家學(xué),從未想過要讓我上陣殺敵。我的劍,是君子之劍,是演武場上的劍,從未見過血。
“你想要一把……會殺人的劍?”我澀聲問道。
“咱家要的,是一個會用劍殺人的人?!鄙驔Q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林晚夕,咱家再問你最后一遍。你是想繼續(xù)做那朵只能供人觀賞的蘭花,還是想成為咱家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刀?”
他的問題,如同一把重錘,狠狠敲在我的心上。
蘭花,還是刀?
一個是安逸卻毫無尊嚴(yán)的囚徒,一個是危險卻能主宰自己命運的利刃。
我看著手中的驚鴻劍,劍身上映出我蒼白卻倔強的臉。我想起了父親的教誨,想起了林家的風(fēng)骨,想起了蕭承嗣的背叛,想起了我如今的處境。
我不想再任人擺布,我不想再做那朵看似嬌貴,實則隨時可能被掐斷命運的蘭花。
我抬起頭,迎著沈決那審視的目光,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我選后者。我要做一把刀,一把能為自己斬開一條血路的刀!”
沈決聞言,終于露出了一絲真正的笑意。那笑容,如同暗夜中綻放的曇花,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很好。從明日起,卯時,竹林。咱家,親自教你?!?/p>
那一夜,我抱著驚鴻劍,一夜無眠。
第二日,天還未亮,我便已換上一身利落的勁裝,來到了竹林。沈決早已等在那里,他換下了一身緋色常服,穿了一套玄色的窄袖勁裝,更顯得他身姿挺拔,氣勢凌人。
“拔劍?!彼院喴赓W。
我依言拔劍。
“攻過來。用你最快的速度,最狠的招式,不必留手?!?/p>
我沒有猶豫,提劍便刺了過去。然而,我的劍剛遞出一半,眼前一花,沈決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原地。下一刻,一股冰冷的寒意抵在了我的咽喉。
我僵在原地,不敢動彈。抵在我喉間的,是他的兩根手指,堅硬如鐵,帶著致命的威脅。
我甚至沒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
“太慢了。”他收回手,聲音里沒有一絲波瀾,“你的破綻太多。出劍時,肩膀先動,暴露了你的意圖;下盤不穩(wěn),力道虛浮。這樣的你,在真正的殺手面前,活不過一招。”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體會到了什么叫地獄。
沈決的訓(xùn)練方式簡單而粗暴。他不用任何兵器,只用他那雙手,有時甚至只是一片葉子、一根樹枝,就能輕易地化解我所有的攻勢,然后在我身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破綻百出的教訓(xùn)。
他從不手下留情。我的身上每天都添著新傷,青一塊紫一塊,晚上回到房間,連抬起手臂都覺得酸痛無比。青娥每次為我上藥時,都欲言又止,眼中滿是同情。
可我沒有喊過一聲苦,叫過一聲疼。
因為我知道,這是我唯一的機會。每一次被擊倒,每一次在劇痛中爬起,我都能感覺到自己在飛速地成長。我的劍法,不再是過去那種花哨的、只求美感的招式,而是變得越來越簡潔,越來越凌厲,每一招每一式,都只有一個目的——擊倒對手。
沈決不僅教我劍法,更教我如何觀察,如何判斷,如何在瞬息萬變的戰(zhàn)局中找到對方的弱點。他會忽然從任何一個角落向我發(fā)起攻擊,逼得我時刻保持警惕,將戰(zhàn)斗的本能融入血液。
我的眼神變了。從前的柔弱與哀怨,被一種冷靜而銳利的光芒所取代。我的氣質(zhì)也變了,雖然外表依舊是那個柔美的林晚夕,但骨子里,卻已經(jīng)淬煉出了一把刀的鋒芒。
這天晚上,我照例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房間。青娥端來藥箱,卻在看到我肩膀上的傷口時,發(fā)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呼。
那是一道極深的劃傷,是白天訓(xùn)練時,被沈決用樹枝劃破的,皮肉外翻,血跡早已凝固。
“姑娘,這……”青娥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九千歲他……他怎么能下這么重的手?”
我看著鏡子里那道猙獰的傷口,卻只是淡淡一笑:“不破不立。他這是在幫我,把那層沒用的‘花瓶’外殼,一點點敲碎?!?/p>
正說著,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青娥臉色一變,立刻跪了下去。
沈決推門而入。
他手上拿著一個小小的白玉瓷瓶,徑直走到我面前,將瓷瓶遞給青娥:“用這個?!?/p>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肩膀的傷口上,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敖袢眨窃奂沂至??!?/p>
這是他第一次,向我表露出類似“歉意”的情緒。我心中有些異樣,搖了搖頭:“是我技不如人?!?/p>
他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青娥為我上藥。那白玉瓷瓶里的藥膏,帶著一股奇異的清香,敷在傷口上,立刻傳來一陣清涼的感覺,疼痛都減輕了許多。
“這是內(nèi)廷秘制的金瘡藥,不會留疤?!鄙驔Q在我身后,淡淡地解釋了一句。
我從鏡子里看著他。他依舊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樣,可我卻忽然覺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里,似乎藏著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
“為何要幫我?”我終于問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你……究竟是誰?你和我父親,是什么關(guān)系?”
他如此了解林家劍法,甚至知道驚鴻劍的來歷,又肯這般費心費力地教我。若說他與林家毫無淵源,我絕不相信。
沈決的身體,在那一瞬間,似乎僵硬了一下。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才聽到他那低沉沙啞的聲音,緩緩響起。
“我與你父親,曾是……故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