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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臉上的慌亂只有一瞬,隨即變成了一種令人心寒的冷漠和煩躁。

“你跟蹤我?”

那個女人,妝容精致,依偎在他身后,帶著勝利者的、憐憫的眼神看著我。

所有的質(zhì)問、哭訴、挽留,都顯得那么可笑而蒼白。

最后,我?guī)缀跏切沟桌锏刂钢?,聲音破碎不堪:“你忘了你說過的話嗎?忘了貝加爾湖?忘了你抄的譜子?!那些都是放屁嗎?!”

他卻只是皺緊了眉頭,像是厭煩極了我的糾纏和不體面,語氣冰冷至極:“陳安安,你能不能別總是這么較真?一首曲子而已,隨口說說哄你開心的,你怎么還當真了?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你不懂嗎?”

及時行樂。

又是這句話。

和剛才他在樓上說出的那句話,一字不差,甚至連那輕飄飄的、帶著嘲弄和殘忍的語氣,都一模一樣。

“噗——”

一口鮮血再也壓抑不住,猛地從我口中噴濺出來,染紅了身前的琴弦,點點滴滴,觸目驚心。

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zhuǎn)、模糊。臺下那些或驚疑、或急切、或?qū)徱暤哪?,變得光怪陸離。

巨大的疲憊和感知起來的痛苦終于徹底吞噬了我。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骨頭,連站立都無法維持。

世界天旋地轉(zhuǎn)。

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前,我仿佛聽到幾聲模糊的、夾雜著不同情緒的驚呼:

“姑娘!”

“安安!”

“……”

還有,那本沾染了我鮮血的、他親手謄抄的譜子,從我無力松開的懷中滑落,掉在冰冷的臺板上,攤開。

頁角那個小小的墨點,和旁邊那行細小的、曾經(jīng)讓我臉頰發(fā)燙的字跡——“此處心尖顫了一下,想你了”——清晰地暴露在慘白的燈光下。

也暴露在了臺下,所有“馬甲大佬”的眼中。

黑暗并未持續(xù)太久。

意識像是沉在冰冷的海底,被無形的力量粗暴地拉扯上來。最先恢復的是聽覺,一片混亂的嘈雜涌入耳膜,夾雜著幾聲驚呼和急促的腳步聲。

然后是嗅覺,濃郁的血腥味混合著老乞丐身上的餿臭、打翻的酒菜餿味,還有一種極淡的、清冽的檀香,格格不入地縈繞在鼻尖。

最后是觸覺,我并未摔在冰冷堅硬的臺板上,而是落入了一個算不上柔軟、甚至有些硌人、卻異常穩(wěn)當?shù)膽驯Ю?。那懷抱帶著一種陳舊的、像是常年埋在箱底的衣服味道,還有一種……難以忽視的、屬于老年人的、略顯松弛的皮膚觸感。

我猛地睜開眼,視線先是模糊,繼而清晰。

映入眼簾的,是龜公老錢——或者說,是撕掉了一半偽裝的、那張棱角分明卻激動未褪的臉。他正半跪在臺上,用一種極其別扭、似乎極其不習慣抱人的姿勢托著我。他的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焦急、震驚、探究,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痛楚?

而離得更近的,是那個渾身散發(fā)著酸餿氣的老乞丐!他竟然不知何時也竄上了臺,一只臟得看不出原本膚色的、指甲縫里全是黑泥的手,正以快得驚人的速度,精準地按在我手腕的內(nèi)關(guān)穴上。一股微弱卻異常灼熱的氣流,正順著他的指尖渡入我體內(nèi),強行吊住我即將再次潰散的神智。

那股氣流霸道無比,所過之處,像是用燒紅的烙鐵熨過我的經(jīng)脈,帶來尖銳的刺痛,卻也奇異地驅(qū)散了些許冰寒和虛弱。

“別運勁!她身子虛得像張紙!你想弄死她嗎?!”老錢對著老乞丐低吼,語氣竟帶著一種久違的、發(fā)號施令般的焦躁。

“放屁!老子不通岐黃,但這點續(xù)命的法子還懂!不吊住這口氣,她立馬就能過去你信不信!”老乞丐頭也不抬,反唇相譏,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老錢臉上。但他按壓我穴位的手指,卻微微調(diào)整了一個角度,那股灼熱的氣流變得稍微溫和了一些。

臺下,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臺上這詭異至極的一幕:一個龜公抱著吐血的琴女,一個老乞丐在給她“運功療傷”?這比剛才的曲子還要離奇荒誕一百倍!

那個月白長衫的公子不知何時已收起了折扇,俊雅的臉上笑容淡去,眼神變得幽深難測,靜靜地看著臺上。他身后的兩名隨從悄然移動了半步,呈護衛(wèi)之勢,目光如鷹隼,鎖定了老乞丐和老錢。

二樓雅座,珠簾晃動。那位錦衣公子也站了起來,臉色陰沉得可怕。他顯然也沒料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一步。他的目光死死盯著老乞丐按在我手腕上的那只臟手,又掃過抱著我的老錢,最后落在我蒼白的臉上,眉頭緊鎖,嘴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他懷里的美人早已嚇得花容失色,緊緊抓著他的衣袖。

“譜…譜子…”

一個顫抖的、帶著哭腔的聲音打破了這詭異的僵持。

是洗碗的劉大娘。她不知何時也跌跌撞撞地爬上了臺邊,佝僂的身體抖得如同風中殘葉。她渾濁的眼淚淌得更兇,目光卻不再是空洞,而是死死地盯著掉落在琴邊、沾染了我鮮血的那本曲譜。

她伸出那雙被冷水、油污和歲月侵蝕得粗糙不堪、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想要去觸碰那譜子,卻又像害怕玷污了什么神圣之物般縮回。她的指尖也在劇烈顫抖。

“是…是這個…是這個筆跡…我認得…我認得??!”她泣不成聲,語無倫次,“當年…廠子里搞聯(lián)歡…小林子…小林子的黑板報…就是他寫的…這字…這丑丑的笑臉…一模一樣??!”

小林子?黑板報?

我腦中一片混亂,完全無法理解劉大娘在說什么。劇烈的頭痛襲來,讓我忍不住呻吟出聲。

我這一聲呻吟,仿佛驚醒了臺上臺下的人。

老錢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射向臺下那個白衫公子,又掃過二樓面色不善的錦衣公子,最后落回我臉上,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此地不宜久留!”

他試圖將我抱起。

“滾開!別用你的臟手碰她!”老乞丐卻猛地一拍我的手肘,那股灼熱的內(nèi)勁一吐,震得老錢托著我的手猛地一麻。老乞丐趁機一把將我搶了過去,像扛麻袋一樣粗暴地甩到肩上!

天旋地轉(zhuǎn)!胃部被頂住,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感涌上喉嚨。

“你!”老錢勃然大怒,霍然起身,周身竟瞬間迸發(fā)出一股凌厲的殺氣,那雙鷹目里寒光四射,哪里還有半分龜公的卑微!他腳下,那塊北涼王的調(diào)兵虎符被他的動作帶動,又發(fā)出“鐺”一聲輕響。

“哼!”老乞丐根本不吃他這套,扛著我,臟兮兮的腦袋一昂,對著臺下所有驚愕的視線,尤其是二樓的錦衣公子,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一幫子臭蟲!沒一個好東西!這女娃老子帶走了!誰敢攔?!”

這話如同巨石投入死水!

“放肆!”二樓的錦衣公子終于忍無可忍,厲聲喝道。當著他的面,一個卑賤的乞丐竟敢如此囂張,還要帶走可能與他過去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他臉色鐵青,“哪里來的瘋丐!來人!給我拿下!”

他身后陰影里,立刻閃出兩名氣息精悍的護衛(wèi),應聲就要撲下樓梯。

“呵?!币宦曒p笑響起,來自那位一直沉默的白衫公子。他不知何時又搖起了折扇,語氣溫吞,卻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李兄何必動怒?不過是一位姑娘身體不適,兩位…呃,熱心腸的老人家想施以援手罷了。動靜鬧得太大,引來巡城司,恐怕于李兄面上也不好看吧?”

他話語柔和,卻字字帶著無形的分量。那“李兄”的稱呼,更是點明了樓上錦衣公子的身份——果然非富即貴。

李公子的動作一頓,臉色變幻不定,顯然對這位白衫公子頗為忌憚,又確實不愿將事情鬧到官面上。

就在這短暫的僵持間隙!

“嗷——!”

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叫,猛地從后院方向傳來!緊接著是鍋碗瓢盆被打碎的巨大噪音和女子驚恐的尖叫聲!

“不好啦!走水啦!廚房!廚房油鍋炸了引燃柴火啦!快跑啊!”一個跑堂的聲嘶力竭地哭喊著連滾爬爬地沖進大堂。

濃煙和焦糊味瞬間彌漫開來!

混亂!徹底的混亂爆發(fā)了!

臺上的變故本就讓客人們心驚膽戰(zhàn),這突如其來的“火災”更是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恩客、姑娘、跑堂…所有人都像無頭蒼蠅一樣尖叫著、推搡著沖向大門,桌椅被撞得東倒西歪,場面瞬間失控!

“媽的!”老乞丐罵了一句,扛著我,腳下卻靈活得不可思議,如同游魚般在混亂奔逃的人群中穿梭,精準地避開所有沖撞,直撲后門方向!

“站住!”老錢厲喝一聲,毫不猶豫地疾追而去!他甚至無暇去撿地上那枚代表滔天權(quán)勢的虎符!

劉大娘驚叫一聲,看著瞬間空蕩的臺子和混亂的人群,一跺腳,竟也爆發(fā)出不符合她年齡的敏捷,彎腰抓起地上那本染血的譜子,緊緊揣進懷里,跟著往后院跑!

“公子?”白衫公子身后的隨從低聲請示。

白衫公子看著瞬間亂成一鍋粥的大堂,以及消失在通往后院煙霧中的幾人,臉上那溫文爾雅的笑容終于徹底消失,眼神變得銳利而深沉。他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不必追趕,目光卻若有所思地投向二樓。

二樓,李公子被瘋狂逃竄的人群擠得寸步難行,他的護衛(wèi)奮力擋在他身前,臉色難看至極。他死死地盯著后門方向,眼神陰鷙得能滴出水來。

我被老乞丐粗暴地扛在肩上,顛簸得五臟六腑都錯了位,濃煙嗆得我劇烈咳嗽。透過晃動的人群縫隙,我最后看到的,是李公子那張因憤怒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慮而扭曲的俊臉。

以及,那個白衫公子站在原地,在一片雞飛狗跳中,異常平靜地掏出雪白的手帕,掩住了口鼻,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冷。

一種徹骨的寒冷,比剛才吐血時更甚,瞬間攫住了我。

剛才那聲凄厲的慘叫…那“恰到好處”的廚房失火…

真的是意外嗎?


更新時間:2025-08-21 10:1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