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長?!?/p>
這兩個字,從“老錢”嘶啞的喉嚨里擠出來,帶著血,帶著冰,帶著七年光陰也無法磨滅的、刻入骨血的某種東西,重重砸在死寂的院落里。
林琛——李公子準(zhǔn)備離開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他的背影僵硬了一瞬。那是一種極其細(xì)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凝滯,若非全神貫注,幾乎會錯過。但他沒有立刻回頭。
院子里只剩下劉大娘壓抑不住的、細(xì)碎的抽泣聲,以及老乞丐粗重得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呼吸。
“老錢”——或許現(xiàn)在該叫他真正的名字,或者代號——就那樣挺直地站在林琛身后,像一尊驟然蘇醒的、布滿裂痕卻依舊不肯倒下的石雕。他死死盯著那個華服錦袍的背影,那雙經(jīng)歷過漠北風(fēng)沙和無數(shù)生死瞬間的眼睛里,翻涌著太過復(fù)雜的情緒:震驚、痛苦、不敢置信,以及一種被徹底背叛后、瀕臨失控的暴怒。
“七年?!彼穆曇舾蛦×耍總€字都像是從胸腔里艱難地碾磨出來,“漠北。夜梟營。斷崖。那壺凍得快裂開的酒……你說,只要活著回去,就請弟兄們喝最好的燒刀子,不醉不歸?!?/p>
他微微歪頭,似乎陷入了某種極其短暫卻又無比深刻的回憶,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但隨即又被更深的痛苦覆蓋。
“這些話,也是逢場作戲?也是……隨口說說的玩笑?”
林琛的背影依舊僵硬。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
臉上那不耐煩的、居高臨下的厭棄表情還沒有完全褪去,但已經(jīng)裂開了細(xì)微的縫隙。一種陌生的、近乎茫然的神色,從他眼底極快地掠過,像是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一顆石子,蕩開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漣漪,隨即又迅速凍結(jié)。
他的目光落在“老錢”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激動到扭曲的臉上,帶著一種審視的、幾乎是陌生的打量。眉頭微微蹙起,像是努力在記憶的塵埃里翻找著什么模糊的碎片。
“你……”他遲疑地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但更多的還是被打擾和冒犯的不悅,“你是誰?”
這三個字,輕飄飄的,卻比任何惡毒的詛咒都更具殺傷力。
“老錢”的身體肉眼可見地晃了一下,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徹底褪盡。那雙死死盯著林琛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碎裂了。不是憤怒,不是質(zhì)問,而是一種……信仰被連根拔起、碾碎成泥的巨大空洞和絕望。
“哈……哈哈……”他發(fā)出幾聲破碎的、不成調(diào)的笑聲,比哭更難聽,“我是誰?隊長……你問我……我是誰?”
他猛地抬手,指向自己的臉,手指因為極度激動而劇烈顫抖:“漠北風(fēng)沙刮掉我半層皮的時候!替你擋下那一箭,箭頭現(xiàn)在還卡在我肋骨縫里陰雨天就疼得鉆心的時候!你說欠我一條命,下輩子做牛做馬還的時候!你怎么不問問我是誰?!”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般的控訴,在這破敗的院落里瘋狂回蕩。
林琛的眉頭蹙得更緊。他聽著這些話語,眼神里的陌生和困惑似乎加深了一些,但那種被打擾的煩躁和不耐煩也同樣在加劇。他像是聽到了一個與自己無關(guān)的、聒噪又莫名其妙的故事。
“荒謬。”他最終冷冷地吐出兩個字,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厭煩,“什么漠北?什么夜梟營?我從未去過那等苦寒之地,更不認(rèn)識你?!?/p>
他甩了甩袖子,仿佛要拂去什么不潔的東西,目光重新變得冰冷而倨傲:“我看你是認(rèn)錯人了,或者……得了失心瘋。”
“認(rèn)錯人?失心瘋?”老乞丐再也忍不住,爆發(fā)出雷霆般的怒吼!他猛地沖上前,幾乎要指著林琛的鼻子罵,“林??!你他娘的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這是趙鐵柱!當(dāng)年在漠北跟你一個鍋里攪馬勺、替你挨過刀、幫你寫過情書追文工團(tuán)小姑娘的趙鐵柱!你他媽化成灰他都認(rèn)得你!你現(xiàn)在跟老子裝不認(rèn)識?!”
“趙鐵柱”這三個字,像是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進(jìn)了林琛記憶深處某個早已銹死、被徹底遺忘的角落。
他的身體幾不可查地震顫了一下。
眼神有瞬間的失焦。
一些模糊的、混亂的、帶著風(fēng)沙和血腥氣的畫面碎片,似乎不受控制地沖撞著他的意識——凜冽的寒風(fēng),篝火,粗糙的酒囊,一張張年輕卻布滿塵霜的臉……還有劇烈的頭痛……
他下意識地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臉色微微發(fā)白。但那異樣只持續(xù)了極其短暫的一瞬,快得如同錯覺。
隨即,他的眼神重新變得冰冷而銳利,甚至帶上了一絲被糾纏不休的暴戾。
“瘋子!一群瘋子!”他厲聲喝道,目光掃過趙鐵柱,掃過老乞丐,最后落在我身上,帶著極致的厭惡和遷怒,“還有你!陳安安!是不是你搞的鬼?找來這些莫名其妙的人,編造這些荒謬的故事,就想引起我的注意?還是想訛詐什么?”
他的指控如此理所當(dāng)然,如此冰冷無情,將我最后一點微弱的、可笑的期盼也徹底碾碎。
原來,在他眼里,我不止愚蠢,還會如此不堪。
巨大的疲憊和麻木席卷了我。連爭辯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靠著冰冷的土墻,緩緩地滑坐下去,將臉埋進(jìn)膝蓋里。世界一片黑暗。也好。
“你放屁!”老乞丐氣得渾身發(fā)抖,還要再罵。
卻被趙鐵柱抬手?jǐn)r住了。
趙鐵柱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之前的激動和崩潰。只剩下一種死灰般的平靜。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靜。
他靜靜地看著林琛,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將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徹底刻進(jìn)靈魂深處,然后……親手抹去。
“原來……是真的忘了?!彼p輕地說,聲音平靜得可怕,“也好?!?/p>
他不再看林琛,而是緩緩彎腰,撿起了地上那本因為剛才的爭搶而再次掉落、沾染了更多塵土和血跡的琴譜。
他的動作很慢,很輕,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
他用粗糙的手指,極其小心地拂去封面的灰塵,露出那個丑丑的笑臉和那行細(xì)小的字跡——
“此處心尖顫了一下,想你了?!?/p>
他的指尖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很久,微微顫抖。
然后,他抬起頭,目光越過臉色難看、眼神閃爍不定的林琛,看向我,聲音嘶啞卻清晰:
“姑娘。這譜子……這字……這心意……”
他頓了頓,似乎用了極大的力氣,才繼續(xù)說下去:“當(dāng)年,是真的?!?/p>
“他寫這個的時候,是真的。”
“他說那些話的時候,是真的?!?/p>
“在漠北,把最后一口水讓給受傷的弟兄時,他也是真的?!?/p>
他的目光重新轉(zhuǎn)回林琛臉上,那目光里不再有恨,不再有怨,只剩下一種深切的、幾乎凝為實質(zhì)的悲哀。
“隊長。”他最后一次,用這個稱呼叫他。
“你不記得了,沒關(guān)系。”
“但我們記得。”
“夜梟營剩下的十七個弟兄,都記得?!?/p>
“你救過的那些人,也記得。”
“只是……”他慘然一笑,那笑容比哭還令人心酸,“現(xiàn)在的你,配不上他們記得了?!?/p>
他將那本譜子,輕輕放在了失魂落魄、茫然哭泣的劉大娘手里。
然后,他不再看任何人,包括僵在原地、臉色變幻莫測、似乎被那句“配不上”刺中了某根神經(jīng)的林琛。
他轉(zhuǎn)身,拖著那條在漠北受過重傷、此刻似乎更加沉重的腿,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向院落破敗的門口。
背影蕭索,卻挺直。
如同漠北風(fēng)雪中,永不倒下的胡楊。
老乞丐狠狠瞪了林琛一眼,重重啐了一口,也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劉大娘抱著譜子,看看我,又看看離開的兩人,最后淚眼模糊地看了眼神情莫測、僵立原地的林琛,一跺腳,也跌跌撞撞地追著趙鐵柱他們跑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臉色越來越難看、眼神復(fù)雜混亂到極點的林琛。
他站在原地,沒有動。
夜風(fēng)吹起他華貴的衣擺,發(fā)出獵獵的聲響。
他似乎在極力思索著什么,眉頭緊鎖,額角甚至有青筋隱現(xiàn)。那些模糊的碎片似乎還在沖擊著他,帶來一陣陣劇烈的頭痛和莫名的煩躁。
他猛地看向蜷縮在墻角、如同被遺棄破敗娃娃的我,眼神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某種……不再是純粹厭棄和惱怒的東西。
那是一種極其細(xì)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
慌亂和不確定。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但最終,什么也沒說。
只是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有些倉促地、大步離開了這個讓他感到極度不適和混亂的破敗院落。
腳步聲遠(yuǎn)去。
徹底消失。
我依舊蜷縮在角落里,一動不動。
趙鐵柱最后那句話,在我空洞的腦海里反復(fù)回響。
“當(dāng)年,是真的?!?/p>
真的……
可是,真的,又如何呢?
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毀掉了,就是毀掉了。
現(xiàn)在才流露出絲毫的動搖……
太晚了。
冰冷的淚水,終于再次無聲地滑落。
卻不再為他。
只為那個曾經(jīng)相信過“真的”的、愚蠢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