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洞里的日子，失去了晝夜的清晰界限，只有困倦時昏睡，
餓極了啃一口劉大娘偷偷放在洞口的、越來越干硬的食物，傷口疼時抹上那效果平平的草藥。
老乞丐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不知是去“工作”還是打探消息。
回來時往往帶著一身更重的餿臭和疲憊，有時還會添上些新的淤青。他從不說什么，
我也從不問。我們像兩個被命運隨手丟棄在此的破爛零件，
維持著一種古怪而脆弱的平衡——互不打擾，卻又奇異地依存。
我的身體在緩慢地、極其緩慢地恢復(fù)。胸口那撕裂般的痛楚減輕了，咳嗽時不再帶血，
但一種更深沉的虛弱和空洞盤踞在四肢百骸，抽干了所有多余的力氣和情緒。大多數(shù)時候，
我只是靠著冰冷的石壁，看著從縫隙透進來的光柱里塵埃飛舞，腦子里一片空白。偶爾，
那些撕心裂肺的畫面會不受控制地撞進來——林琛冰冷的眼神，趙鐵柱崩潰的質(zhì)問，
老乞丐狂暴的怒吼……還有那本譜子上，刺眼的字跡。每當(dāng)這時，我就用力掐自己的手臂，
用疼痛來驅(qū)散它們。一遍又一遍，直到手臂上舊痕疊新痕，直到那點可憐的痛感變得麻木。
不能再想了。一點都不能。活下去。像一株野草，像一塊石頭，只是活下去。這就是全部。
這天，老乞丐回來得格外早。天色還未完全暗透，他就拖著他那條瘸腿，沉著臉鉆了進來。
身上沒有新的傷痕，但臉色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難看，像是憋著一場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
他沒像往常那樣直接去角落坐下，而是走到我面前，扔下一個小布包。
里面是幾個還算新鮮的肉包，還冒著微弱的熱氣?！俺??！彼畹?，聲音粗嘎。我抬起頭，
有些詫異。這改善的伙食來得突兀。他避開我的目光，煩躁地在狹小的空間里踱了兩步，
踩得干草窸窣作響。最終，他像是忍無可忍，猛地停下，啐了一口。“媽的！晦氣！
”我安靜地看著他，等待下文。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滿腔的惡心吐出來，
才惡聲惡氣地開口：“街上都在傳！姓李的那小子……呸！林琛！他媽的真不是個東西！
”我的指尖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又強迫自己松開?！奥犝f他回去后就魔怔了！砸東西，
發(fā)脾氣，把自己關(guān)屋里幾天沒出門！今兒個倒是出來了，人模狗樣地去赴什么詩會！
”老乞丐的語氣充滿了極致的鄙夷，“結(jié)果呢？聽著那幫酸腐文人吟風(fēng)弄月，
他居然當(dāng)眾吐了！吐得昏天黑地！然后抱著柱子哭得像條被閹了的狗！嘴里胡言亂語，
一會兒喊‘鐵柱’，一會兒罵‘漠北’，
一會兒又念叨什么……什么‘湖’……”老乞丐學(xué)不來那文縐縐的詞，
只是重重哼了一聲：“呸！現(xiàn)世報！活他媽該！”他描述得粗俗而解氣，仿佛親眼所見。
我能想象那畫面。養(yǎng)尊處優(yōu)、風(fēng)流倜儻的李公子，在觥籌交錯、衣香鬢影之間，
突然被那些強行破土而出的、帶著血污和風(fēng)沙的記憶碎片擊垮，狼狽不堪，丑態(tài)百出。
他痛苦了。他后悔了。他甚至可能……在某種程度上了，
意識到了自己失去了多么重要的東西。老乞丐盯著我的反應(yīng)，
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到一絲快意或者松動。但我只是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甚至拿起一個還有些溫?zé)岬娜獍匾Я艘豢?。肉汁在嘴里蔓延開，有點咸，有點油。
僅此而已。他的痛苦，他的失態(tài)，他的懊悔……聽起來就像另一個遙遠(yuǎn)世界的故事，
再也驚不起我心底半分漣漪。甚至，有點……可笑。你看，他永遠(yuǎn)只在乎他自己的感受。
當(dāng)初厭煩了，便棄如敝履。如今被記憶反噬，痛苦了，便當(dāng)眾崩潰。何曾想過，
被他丟棄的那個人，是如何在這污濁泥濘里，一口一口嚼著冷饅頭，舔舐傷口，掙扎著喘氣。
他的追悔，是他的事。與我何干？老乞丐看著我麻木的樣子，
那股子想要替我鳴不平的憤懣像是打在了空處，噎得他半晌說不出話。最終，
他重重嘆了口氣，像是瞬間蒼老了許多，嘟囔了一句：“……沒勁?！彼橎侵叩浇锹?，
重重坐下，揉著他的瘸腿，不再說話。涵洞里只剩下我緩慢咀嚼包子的細(xì)微聲響。
又過了兩日。午后，涵洞里格外寂靜，只有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市井喧鬧。老乞丐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