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站在那棵樹下，看了你整整一個下午。
秦意的聲音很輕，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巨石，在我心里激起了滔天巨浪。我的思緒瞬間被拉回了兩年前那個遙遠的午后。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遠處，確實有一棵高大的香樟樹。樹冠繁茂，陽光透過葉片的縫隙，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我的大腦飛速運轉，試圖在那片模糊的記憶光影中，捕捉到一個屬于她的身影?？墒?，什么都沒有。我對那天唯一的印象，只有畫板、顏料、和截止日期帶來的巨大壓力。我根本沒有留意到，窗外是否有人在注視著我。
一個看了我一下午的陌生人。
一個兩年后成為我上司，并對我處處施以援手的……陌生人。
這太荒謬了，荒謬得像一部三流言情小說的情節(jié)。
“為什么？”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地問出了這個最關鍵的問題，“你為什么要……看我？”
秦意沒有立刻回答。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腳尖前的一片落葉，神情有些恍惚，似乎陷入了某種久遠的回憶。
校園里的廣播響起了舒緩的音樂，那是大學時代熟悉的下課鈴聲。三三兩兩的學生背著畫板從我們身邊走過，他們年輕的臉上洋溢著無憂無慮的笑容，好奇地打量著我們這兩個與校園氣氛格格不入的“社會人”。
“我那天，是回來參加一個校友會的?！彼K于再次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悵然，“會議很無聊，我提前溜了出來，想在校園里隨便走走。然后，就看到了你?！?/p>
她頓了頓，抬起眼，目光重新聚焦在我的臉上。
“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當時的感覺?！彼f，“就是覺得，你身上有一種很特別的東西。一種……很純粹的專注。好像你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你和你的畫。周圍的一切都與你無關?！?/p>
她的描述，讓我感到一陣莫名的臉熱。
“你當時，應該遇到了瓶頸吧？”她忽然問。
我驚訝地點了點頭。畢業(yè)設計那段時間，我確實因為一個關鍵的創(chuàng)意點，卡了很久，整個人都處于一種極度焦慮的狀態(tài)。
“我看得出來?！彼f，“你反復地畫，又反復地擦掉，有好幾次，你煩躁地把筆都扔了。我當時甚至在想，這個小姑娘會不會下一秒就哭出來?！?/p>
她竟然連這些細節(jié)都記得如此清楚。
“但是你沒有?！彼粗业难劬ΓZ氣里帶著一絲贊許，“你只是站起來，在畫室里來回踱步，然后又坐回去，繼續(xù)畫。最后，你趴在畫板上睡著了?！?/p>
我的臉更燙了。趴在畫板上流著口水睡著，是我大學時代的“絕技”，沒想到，這副糗樣竟然被她盡收眼底。
“我本來準備走了?！彼^續(xù)說道，“但鬼使神差地，我走到了畫室門口。門沒鎖，我輕輕推開一條縫，看到了你畢業(yè)設計的名字——《城市記憶》?！?/p>
我的心臟漏跳了一拍。
“那個名字，觸動了我?！彼穆曇糇兊糜行┑统?，“因為我曾經，也做過一個類似主題的設計，那是我……最重要的作品?！?/p>
我屏住了呼吸，靜靜地聽著。我感覺自己正在觸及一個巨大的秘密核心。
“校友會結束后，我就去你們的畢業(yè)展廳，找到了你的作品?！彼粗?，眼神變得無比溫柔，“然后，我看到了那個像素簽名。L.Z.，林舟。我記住了這個名字?！?/p>
原來，一切的起點，都源于兩年前那個下午，一場毫無預兆的邂逅。
她記住了我的名字，記住了我的作品。然后呢？
“后來，公司招聘，我看到了你的簡歷。”她的話，證實了我的猜想，“是我把你撈進來的?！?/p>
我徹底愣住了。我一直以為，我能進入這家業(yè)內頂尖的公司，是因為我的能力和一點點運氣。原來，從一開始，就有一只無形的手，在背后推動著我。
“為什么？”我還是那句話，“秦總……不，秦意。你為什么要為我做這么多？僅僅因為……一個畢業(yè)設計？”
這個理由，太過單薄，根本無法支撐她后來對我所有的特殊照顧。提拔我，為我解圍，甚至……送我那支刻著我名字的鋼筆。
“不全是。”她搖了搖頭，目光變得深邃而復雜，“因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當年的影子。”
“你的影子？”
“對?！彼猿暗匦α诵?，“一個……更幸運，也更勇敢的影子。”
她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而是轉過身，沿著小路向前走去?！白甙?，帶你去個地方?！?/p>
我滿腹疑云地跟在她身后。我們穿過操場，繞過圖書館，最后來到了一棟不起眼的行政樓前。樓已經很舊了，墻皮都有些剝落。
她帶著我走到三樓的一個房間門口，門上掛著一塊牌子——“校史檔案室”。
她從包里拿出一串鑰匙，打開了門。一股陳舊紙張和灰塵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房間里堆滿了高大的鐵皮柜，里面塞滿了各種泛黃的檔案和資料。
她輕車熟路地走到最里面的一個柜子前，拉開其中一個抽屜，從一堆陳舊的文件里，翻出了一個牛皮紙袋。
她將紙袋遞給我：“打開看看。”
我疑惑地接過紙袋，入手很沉。我打開封口，從里面抽出一疊厚厚的設計圖紙。
圖紙的紙張已經嚴重泛黃，邊緣也有些破損，看得出有些年頭了。但上面的線條和標注，依舊清晰可見。
當我看到圖紙的標題時，我的呼吸再一次停滯了。
《城市記憶——基于情感鏈接的虛擬社區(qū)構建》。
一樣的名字！
我震驚地抬起頭看著秦意。
“這是我十年前的畢業(yè)設計?！彼穆曇粼诎察o的檔案室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是我唯一沒有完成的作品?！?/p>
我低下頭，迫不及待地翻閱著手中的圖紙。
越看，我越是心驚。
這份十年前的設計，其理念之超前，構思之巧妙，簡直讓我嘆為觀止。她所提出的“情感鏈接”、“記憶地圖”等概念，即使放到今天，也絕對是頂尖的創(chuàng)意。
然而，這份設計，卻只完成了一半。后面的很多關鍵部分，都只有草草幾筆的構想，或是直接留白。
“為什么……沒有完成？”我忍不住問。
秦意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壓抑的痛苦。
“因為，我的搭檔，在那一年夏天，出車禍去世了?！?/p>
我的心猛地一揪。
“這個設計，是我和他一起做的?！彼粗鴪D紙，眼神空洞，仿佛在透過它，看著另一個時空的人，“我們從大二就開始構思，花了整整兩年時間，幾乎傾注了我們所有的心血。我們約定好，要一起用這個作品，去驚艷世界?！?/p>
“可是，就在我們即將完成它的時候，他走了。連同這個作品的核心算法，和我們所有的夢想一起，永遠地離開了我?！?/p>
她的聲音很平靜，但我能聽出那平靜之下，隱藏著何等巨大的悲傷。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碰過這個設計。我把它封存起來，也封存了那段記憶。我甚至……放棄了做一名純粹的設計師，轉而走向了管理崗。”她苦笑了一下，“因為我害怕，我怕自己一拿起畫筆，就會想起他?！?/p>
檔案室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我握著那份沉甸甸的設計稿，仿佛能感受到十年前，那兩個意氣風發(fā)的年輕人，對未來的無限憧憬，以及……那場突如其來的、毀滅性的災難。
現在，我終于明白了。
我終于明白，她為什么會在看到我的《城市記憶》時被觸動。
我終于明白，她為什么會在我身上，看到她當年的影子。
我終于明白，她為什么會對我如此不同。
因為我的出現，就像一把鑰匙，無意中打開了她塵封十年的心門。她在我身上，看到了那個曾經對設計充滿熱情的自己，看到了那個……她沒能完成的夢想。
她對我的所有“寵愛”，并非無緣無故。那份寵愛里，飽含著她對過去的緬懷，對才華的欣賞，以及……一種復雜到我無法言說的情感投射。
“對不起?！蔽业吐曊f。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只能說出這句蒼白的話。
“不用說對不起?！彼龘u了搖頭，從悲傷的情緒中抽離出來，重新恢復了那份清冷和克制?！岸歼^去了?！?/p>
她從我手中拿過那份設計稿，小心翼翼地放回牛皮紙袋，重新鎖進了柜子里。仿佛完成了一個遲到了十年的告別儀式。
走出檔案室，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校園里的路燈亮起，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現在，你明白了嗎？”她站在路燈下，看著我。
我點了點頭。
“所以，林舟，”她的目光變得前所未有的認真，“‘星塵計劃’，對我來說，不只是一份工作。它是我重新拿起畫筆的理由，也是我……完成當年那個夢想的延續(xù)。我需要一個能跟上我，甚至超越我的搭檔?！?/p>
她向我伸出手。
“你，愿意成為我的搭檔嗎？”
路燈的光暈在她身后鋪開，讓她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層柔和的光芒里。那一刻，她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秦總，而是一個向我發(fā)出誠摯邀請的同行者，一個……靈魂伴侶。
我看著她伸出的手，看著她眼中閃爍的、混雜著期待與脆弱的光芒，我的心，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情感填滿了。
我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涼，卻很堅定。
“我愿意。”我說。
當我握住秦意的手，說出那句“我愿意”時，我感覺到她的手指輕輕顫抖了一下。那是一種極力壓抑后的細微反應，卻像電流一樣，瞬間傳遍了我的全身。
路燈下，我們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密不可分。那一刻，我們之間的關系，似乎發(fā)生了一種微妙而深刻的質變。我們不再僅僅是上司與下屬，更像是立下某種契約的盟友，是即將并肩作戰(zhàn)的伙伴。
從那天起，我和秦意的工作模式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
她將我在“星塵計劃”中的權限，直接提升到了和她同級的最高層。這意味著，我可以接觸到項目所有最核心的數據和決策過程。這份破格的信任，在整個團隊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但秦意只用一句“我需要林舟做我的眼睛和手”，便堵住了所有人的悠悠之口。
我們的合作，變得無比緊密。白天，我們會在會議室里，為了一個交互細節(jié)爭論得面紅耳赤。她邏輯縝密，眼光毒辣，總能一針見血地指出我方案中的漏洞。而我，在她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激勵下，也徹底放開了手腳，那些曾經只敢在腦中盤旋的、天馬行空的想法，被我一個個地具象化到設計圖紙上。
我們常常會為了一個共同的靈感而興奮不已，也會因為陷入瓶頸而一起沉默。那種感覺很奇妙，就像兩個高頻的靈魂，終于找到了彼此共振的頻道。
而夜晚，則成了我們專屬的“加班時光”。項目組的其他人下班后，空曠的辦公區(qū)就只剩下我和她。她不再待在她那間獨立的辦公室里，而是搬了一臺筆記本電腦，就坐在我旁邊的工位上。
我們不再談論具體的工作，而是像兩個最純粹的設計師一樣，天馬行空地聊天。從包豪斯的設計理念，聊到賽博朋克的視覺美學；從最新的腦機接口技術，聊到一部冷門科幻電影里的未來構想。
在這些深夜的交談里，我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于白天的秦意。她褪去了總監(jiān)的冰冷外殼，露出了一個設計師最本真、最熾熱的靈魂。她會因為一個絕妙的創(chuàng)意而眼泛星光，也會因為某個反人類的設計而毫不留情地吐槽。
她也開始和我分享一些她的過去。雖然她從未再主動提起那個“搭檔”，但她會聊起她大學時為了一個設計比賽，三天三夜沒合眼的瘋狂；會聊起她剛入行時，因為太過理想化而被現實狠狠敲打的經歷。
在這些故事里，那個高高在上的秦總的形象，逐漸被一個更鮮活、更立體的“秦意”所取代。我發(fā)現，我們之間有太多的相似之處。我們都對設計有著近乎偏執(zhí)的熱愛，我們都習慣用作品來表達自己，我們內心深處，都藏著一個不愿與世界妥協的、驕傲的小孩。
這種靈魂層面的契合，讓我對她的感情，在不知不覺中悄然變質。
我不再僅僅是崇拜她，尊敬她。一種更復雜、更私人的情感，開始在我心底生根發(fā)芽。我開始期待每天的深夜加班，期待她端著咖啡走到我身邊時，身上那股清冷的木質香氣；期待她和我討論問題時，不經意間靠近的側臉和專注的眼神；期待她在偶爾疲憊時，會靠在椅背上，對我露出一絲卸下防備的、溫柔的微笑。
我發(fā)現自己開始在意她的一舉一動。她今天換了什么顏色的口紅，她開會時習慣性地會轉動哪支筆，她皺眉時額頭會有幾道淺淺的紋路……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都被我像珍寶一樣收藏在心里。
這份悄然滋生的情愫，讓我既甜蜜，又恐慌。
她是我的上司，是公司的傳奇，是那個站在云端的人。而我，只是一個剛被她從泥潭里拉出來的普通職員。我們之間的差距，宛如天塹。更何況，她心中，還住著一個永遠無法被替代的影子。
我不敢表露分毫，只能將這份悸動，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處，然后用更瘋狂的工作來掩飾。
“星塵計劃”的框架設計，在我和她的共同努力下，進展神速。我們提出的那套基于三維信息場的交互理念，在經過技術團隊的初步論證后，被認為雖然實現難度極高，但并非天方夜譚。
這個結論，讓整個團隊都為之振奮。
然而，就在項目即將進入下一階段的關鍵時刻，一個巨大的危機，卻毫無征兆地降臨了。
那天下午，公司CEO，一個極具威嚴的中年男人，帶著幾位副總裁，突然空降“星塵計劃”辦公區(qū)，召集了所有核心成員開緊急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