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斷斷續(xù)續(xù)、帶著濃重鼻音和巨大委屈的哭聲，
從內堂相連的另一個小房間里傳出來，
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子，一下下刮在陸小七剛剛建立起來的、堅冰般的“退休計劃”上。
是陸小九。
這個身體的親弟弟，一個才五歲、剛死了娘親不到半年、還不完全理解“死亡”含義的小豆丁。
哭聲越來越大，帶著小孩子特有的、不管不顧的穿透力，在空曠的醫(yī)館里回蕩，顯得格外凄厲。
那哭聲里夾雜著含糊不清的“餓”和“娘”，
如同魔音貫耳，攪得這死氣沉沉的舊醫(yī)館更加令人窒息，
也狠狠戳在陸小七試圖冰封的心上。
陸小七煩躁地“嘖”了一聲，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
那點強撐起來的冷漠懶散幾乎要被這連綿不絕的哭聲撕裂。
她深吸一口氣，試圖把那聒噪的聲音屏蔽在外，努力集中精神想著她的十萬兩白銀和陽光海灘。
躺平的第一步，需要絕對的清凈和……狠心。
對，狠心。
她前世和原主就是心不夠狠，才會被“責任”兩個字活活壓死。
這一世，她要學會拒絕，學會自私，學會對一切麻煩視而不見！
“嗚嗚……阿姐……小九肚肚好痛……痛……”
哭聲陡然拔高了一個調門，帶著撕心裂肺的絕望感和真實的痛楚呻吟。
痛？餓的吧？
陸小七心里煩躁地嘀咕，依舊靠著藥柜沒動，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抽屜邊緣的灰塵。
這破地方，別說藥材了，連米缸她都看過了，底兒都快被刮穿了，老鼠進去都得哭著出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這個只想退休的咸魚更沒轍。
餓著吧，餓幾頓死不了人……大概。
她有些不確定地想，畢竟這小身板看著也挺單薄，經(jīng)不起折騰。
前世在道觀，她見過太多餓殍，知道饑餓的可怕。
但此刻，對行醫(yī)的根深蒂固的抗拒，壓過了那一絲微弱的惻隱。
哭聲還在持續(xù)，而且那痛楚的意味越來越明顯，不再是單純的撒嬌哭鬧，帶著一種上氣不接下氣的抽噎。
“吵死了！”
陸小七終于低咒出聲，聲音不大，卻帶著濃重的疲憊和被打擾的、壓抑不住的怒火。
她猛地直起身，徹底離開那冰涼的藥柜靠背。
動作有點急，本就虛弱的身體晃了晃，眼前瞬間黑了一下，金星亂冒。
她趕緊扶住旁邊的桌子，才勉強站穩(wěn)。
心中更是惱火，這破身體，比前世在道觀里挑水劈柴、風餐露宿練出來的銅皮鐵骨差遠了！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她拖著步子，像是腳下灌了鉛，慢吞吞地、極其不情愿地挪向內堂的小房間。
門檻有點高，她下意識地用力扶了下門框才邁過去，粗糲的木頭硌得手心微痛。
房間比藥房更暗，只有一扇小小的、開在后墻高處的氣窗透進一點吝嗇的天光。
一張簡陋得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
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薄薄的、打著層層補丁的粗布被褥里，
正哭得渾身顫抖，小臉憋得通紅發(fā)紫，
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頭發(fā)都黏在了額角。
正是陸小九。
看到陸小七進來，陸小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哭得更兇了，掙扎著從被子里伸出瘦得皮包骨的小手，
朝著她的方向徒勞地抓撓著，含糊不清地哭喊：
“阿姐……抱……抱抱小九……肚肚……好痛……痛死小九了……嗚嗚……”
陸小七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小不點。
臟兮兮的小臉上糊滿了鼻涕眼淚，眼睛腫得像兩個小桃子，嘴唇因為缺水而干裂起皮。
那瘦弱的小手緊緊抓著油膩發(fā)黑的被角，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
看起來……不像是裝的。
而且，那哭聲里透出的痛苦很真實，帶著一種孩童無法偽裝的生理性痙攣。
“嚎什么嚎？”
陸小七開口，聲音是慣有的冷淡，甚至帶著點刻意加重的刻薄和不耐煩，
“男子漢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什么樣子？再哭，肚子更痛信不信？”
她試圖用成年人的恐嚇讓他安靜下來，
就像前世師父嚇唬那些哭鬧著不肯扎針的小道童。
效果適得其反。
陸小九被她這冰冷兇惡的語氣一嚇，
先是猛地一噎，小臉憋得更紫，隨即爆發(fā)出更加驚天動地、幾乎破音的哭聲，
小身子在被子里蜷縮得更緊，仿佛要把自己徹底縮進那破棉絮里尋求安全。
“嗚哇……阿姐兇……小九怕……娘親……嗚嗚……娘親……小九要娘親……”
提到母親，那哭聲里的絕望和委屈幾乎要溢出來，
讓陸小七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
“閉嘴！”陸小七太陽穴突突地跳，
前世被重癥病患家屬圍堵吵鬧、推搡拉扯的糟糕記憶瞬間復蘇，讓她腦仁一陣尖銳的刺痛。
她粗暴地伸出手，一把掀開陸小九身上那床散發(fā)著霉味和汗味的破被子，動作粗魯，毫無溫柔可言。
驟然而至的涼意和突如其來的動作讓陸小九打了個劇烈的哆嗦，哭聲被強行中斷，只剩下驚懼的抽噎。
陸小七沒理他瞬間布滿恐懼的小臉，直接伸手按向他的小肚子。
隔著薄薄的、同樣打滿補丁的粗布單衣，
能清晰感覺到那小小的、因為疼痛和緊張而繃得死硬的肚皮，
正伴隨著孩子因劇烈抽噎而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
她稍微用指腹在中脘穴附近按壓了一下，試探著力道。
“唔——！”
陸小九立刻疼得倒抽一口涼氣，小臉瞬間扭曲成一團，
豆大的淚珠洶涌滾落，凄厲地尖叫起來，“痛！阿姐痛！別按！小九好痛！”
胃氣不和，食積氣滯。
幾乎是刻入骨髓的本能，前世浸淫多年的醫(yī)術判斷瞬間清晰地跳了出來。
餓過頭了，胃氣虛弱，運化無力；
或者之前吃了什么不易消化的粗糙食物（野菜？樹皮？）停滯中焦；
加上小孩子脾胃本就虛弱如嫩芽，
又因喪母、環(huán)境劇變而情緒劇烈波動，肝氣橫逆犯胃……典型的因饑致積，因郁致滯。
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但足以讓一個五歲孩子痛不欲生。
陸小七迅速收回手，眉頭擰得死緊，幾乎能夾死蒼蠅。
麻煩！十足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