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總用一把黃楊木梳給我梳頭。梳齒每次刮過頭皮,我都聽見細(xì)微的金屬摩擦聲。
直到妹妹哭喊著說:“媽媽床底下還有另一個媽媽?!蔽彝低捣瞿前雅f梳子。
梳背內(nèi)側(cè)刻著行小字:“贈愛女阿萍”。可我媽的名字,叫秀珍。
那把黃楊木梳齒刮過我頭皮時,發(fā)出一種極細(xì)微、卻異常清晰的“沙沙”聲,
像生銹的鐵片在相互摩擦,又像有什么細(xì)小的硬物,正隨著梳齒的每一次劃動,
刮擦著我的顱骨?!八弧?我忍不住縮了下脖子?!皠e動?!?母親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溫和依舊,手上的力道卻不容置疑地按住我的肩膀。她站在我身后,我看不到她的臉,
只能從梳妝鏡里看到她模糊的倒影。鏡中的她低垂著眼瞼,神情專注得近乎虔誠,
正一下、一下,梳著我半長的頭發(fā)。那把色澤深沉的舊木梳在她手里,
泛著一種油膩膩的光澤,握柄處被摩挲得圓潤發(fā)亮。這聲音從我記事起就跟隨著每一次梳頭。
小時候不懂事,只覺得刺耳難受,會扭著身子躲避。母親那時總會嘆口氣,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憐惜,把我摟得更緊些,輕聲說:“晚晚乖,梳順了頭發(fā),人才精神。
” 那語氣里的溫柔,總能安撫我小小的不安。可隨著年齡漸長,這聲音非但沒有習(xí)慣,
反而像一根生了銹的針,越來越深地扎進我的神經(jīng)。每一次梳齒刮過,
那“沙沙”聲都像直接刮在我的腦髓上,帶來一陣陣莫名的寒意和心悸。
我偷偷觀察過那把梳子,黃楊木質(zhì),梳齒排列緊密,看不出任何金屬部件,
可那聲音確確實實是從梳齒與頭皮接觸的地方發(fā)出的?!昂昧?。
” 母親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出神。她放下梳子,雙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俯身湊近鏡子,
臉頰幾乎貼上我的鬢角。鏡子里映出兩張臉,我的蒼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她的臉則緊貼著我,嘴角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眼神卻有些空洞地落在我頭頂?shù)陌l(fā)旋處,
像是在欣賞一件剛完工的、滿意的作品?!翱矗囗樍??!?她笑著說,
溫?zé)岬臍庀娫谖叶?,本該是親昵的舉動,卻讓我后背的汗毛莫名地立了起來。
她身上那股常年縈繞的、淡淡的陳年木器混合著某種難以名狀的微腥氣味,
此刻變得格外清晰。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皨?,” 我猶豫了一下,
還是忍不住開口,聲音有些干澀,“那把梳子…用了好多年了吧?齒都有點松了,
要不…換一把新的?”鏡子里,母親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像一張精心描繪的面具驟然失去了支撐。那抹空洞的柔和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突兀的、冰冷的審視。她按住我肩膀的手指猛地收緊,
指甲幾乎嵌進我的肉里,疼得我“嘶”了一聲?!皳Q?”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
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猙獰的怒意,“為什么要換?這把梳子哪里不好?啊?
它把你頭發(fā)梳得多好!多順!” 她的胸膛劇烈起伏著,鏡中的眼睛死死瞪著我,
瞳孔深處仿佛有兩簇幽暗的火苗在跳動,
那里面翻涌的是一種我完全陌生的、帶著強烈占有欲的偏執(zhí)和瘋狂?!安辉S換!聽見沒有?
就用這把!一輩子都用這把!”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和那眼中一閃而過的非人光芒,
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凍結(jié)了我所有的血液。
肩膀上尖銳的疼痛遠(yuǎn)不及心底瞬間彌漫開的巨大恐懼。我噤若寒蟬,只能僵硬地點點頭,
喉嚨里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母親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那猙獰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重新掛上那種近乎刻板的柔和微笑,只是按在我肩上的手,力道并未減輕半分?!斑@才乖。
” 她拍了拍我的肩,語氣又恢復(fù)了那種讓人不適的輕柔,“去寫作業(yè)吧。” 說完,
她拿起那把黃楊木梳,像對待稀世珍寶一樣,用一塊柔軟的絨布仔細(xì)擦拭了一遍,
才轉(zhuǎn)身將它放回她床頭柜那個上了鎖的小抽屜里。鑰匙轉(zhuǎn)動鎖芯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
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碾x開了母親的房間,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后背一片冰涼。剛才鏡子里那雙眼睛……那絕不是我的母親!那里面住著別的東西!
我把自己關(guān)進房間,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
恐懼的余波還在四肢百骸流竄。那把梳子……還有母親……一切都變得那么詭異和陌生。
“篤篤篤……” 輕輕的敲門聲響起,帶著點怯生生的試探。是妹妹曉曉。我抹了把臉,
努力平復(fù)呼吸,打開門。門外站著剛滿五歲的妹妹,穿著小小的草莓睡衣,
懷里抱著一個洗得發(fā)白的舊兔子玩偶。她仰著小臉,大眼睛里盛滿了白天未曾消散的驚恐,
小嘴癟著,一副隨時要哭出來的樣子?!敖憬恪?她帶著濃重的鼻音,
伸出小手緊緊攥住我的衣角,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害怕……”我心里一緊,
蹲下身把她小小的身子攬進懷里:“曉曉不怕,告訴姐姐,怎么了?是不是做噩夢了?
”曉曉在我懷里用力搖頭,小腦袋蹭著我的脖子,聲音抖得厲害,
帶著哭腔:“不是夢……是真的……我看見了……”“看見什么了?” 我輕聲問,
心里卻隱隱有了不好的預(yù)感。她抬起淚汪汪的大眼睛,里面是純粹的、孩童式的巨大恐懼,
小手顫抖地指向父母臥室的方向,
小奶音因為害怕而斷斷續(xù)續(xù):“在……在媽媽床底下……還有……還有一個媽媽!”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我腦中炸開!我渾身劇震,抱著妹妹的手臂瞬間僵硬!另一個媽媽?!
在床底下?!曉曉的眼淚大顆大顆滾落,小小的身體在我懷里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
沒有眨……她……她看著我……對我笑……好冷……”一股寒氣從我的尾椎骨瞬間竄上頭頂,
頭皮陣陣發(fā)麻!
床底下……另一個媽媽……慘白的臉……漆黑無光的眼睛……詭異的笑容……這描述,
瞬間和我剛才在鏡子里看到的、母親眼中那一閃而過的非人光芒重合了!“曉曉不怕!
姐姐在!” 我用力抱緊妹妹,聲音卻控制不住地發(fā)顫。
哄著驚魂未定的曉曉在我床上睡著后,我坐在床邊,
看著妹妹即使在睡夢中仍緊蹙的眉頭和不時驚悸的小身體,
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憤怒如同藤蔓般纏繞住我的心臟。不能再等了!那把梳子!一切的源頭,
一定在那把詭異的黃楊木梳上!母親對它近乎病態(tài)的執(zhí)著,那刺耳的“沙沙”聲,
她突然的性情大變,還有曉曉看到的……床底下的“東西”!母親臥室的門虛掩著,
里面一片漆黑寂靜。她應(yīng)該是去樓下廚房準(zhǔn)備明天的早餐了。我像一抹游魂,
悄無聲息地溜了進去??諝饫镞€殘留著她身上那股陳舊的木器和微腥混合的氣味,
此刻聞起來令人作嘔。心跳如擂鼓,在死寂的房間里震耳欲聾。我屏住呼吸,
目標(biāo)明確——床頭柜那個帶鎖的小抽屜。鎖是老式的銅鎖,并不復(fù)雜。
我顫抖著從書桌上摸來一根細(xì)長的回形針,借著窗外慘淡的月光,
憑著記憶里母親開鎖的動作,將回形針彎折、探入鎖孔。手指因為緊張而冰冷僵硬,
額頭上全是冷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鎖孔里傳來細(xì)微的金屬摩擦聲,
每一次聲響都讓我心驚肉跳,生怕下一秒門就會被推開?!斑菄}?!币宦曒p微的彈響!
鎖開了!巨大的緊張和一絲得手的狂喜沖擊著我。我猛地拉開抽屜!抽屜里東西很少,
幾本舊相冊,一個褪色的絲絨首飾盒,還有——那把讓我夜不能寐的黃楊木梳!
它就靜靜地躺在抽屜最里面,在昏暗的光線下,深沉的木色泛著一種油膩的、不祥的光澤。
我一把將它抓了出來!木梳入手冰涼沉重,遠(yuǎn)超普通木梳的分量。
那股熟悉的微腥氣味更加濃郁,直沖鼻腔。就是它!我強忍著將它扔出去的沖動,
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月光透過窗戶,勉強照亮梳子的輪廓。我死死盯著它,
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一寸寸掃過梳背、握柄。梳背是弧形,內(nèi)側(cè)緊貼著使用者的手心,
平時根本看不到。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驅(qū)使著我,我將梳子翻轉(zhuǎn)過來,
將內(nèi)側(cè)對準(zhǔn)窗外那點可憐的月光。梳背內(nèi)側(cè)因為常年被手心汗水浸潤和油脂摩擦,
顏色比其他地方更深,形成一層厚厚的、油膩的包漿,掩蓋了木頭原本的紋理。我瞇起眼睛,
幾乎將臉貼了上去,借著那點微弱的光線,
用手指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擦拭著那層深色的包漿。指甲刮過硬木,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油膩的污垢被刮開,露出底下木頭原本稍淺的色澤。就在那被刮開的、略顯干凈的凹槽里,
一行極其細(xì)小、筆畫卻異常清晰工整的刻字,如同蟄伏多年的毒蛇,
驟然顯露出它冰冷致命的毒牙!贈愛女 阿萍“阿萍”?!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我媽的名字是秀珍!林秀珍!從小到大,
戶口本上、她的身份證上、所有親戚鄰居的口中,都清清楚楚地寫著“林秀珍”!
外婆也只有母親這一個女兒!那這個“阿萍”是誰?!這把刻著“贈愛女阿萍”的梳子,
為什么會在我媽手里?還被如此病態(tài)地珍藏著?每天用它給我梳頭?
那詭異的“沙沙”聲……無數(shù)混亂恐怖的念頭如同沸騰的污水,瞬間沖垮了我所有的理智!
這把梳子根本不屬于我媽!它屬于一個叫“阿萍”的女人!
那現(xiàn)在這個每天給我梳頭、性情大變的“母親”……她是誰?!
曉曉看到的床底下那個“媽媽”……又是誰?!“吱呀——”臥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沒有腳步聲。一股冰冷粘稠、帶著陳舊木器和微腥氣味的氣息,如同潮水般無聲地涌了進來,
瞬間充斥了整個房間。我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徹底凍結(jié)!心臟狂跳到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我抬起頭。母親——或者說,
那個頂著母親面容的東西——就站在門口。她沒有開燈。走廊昏暗的光線從她背后透過來,
給她佝僂的身影鑲上一道模糊的光邊,卻讓她的臉完全陷在門框投下的濃重陰影里,
看不清表情。只有兩點微光,在她頭顱的陰影位置幽幽地亮著,冰冷、死寂,
如同深潭底部的兩點鬼火,正死死地、牢牢地鎖定在我手中——那把黃楊木梳上!
房間里死一般寂靜。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味,
沉重地壓迫著胸腔。我手里死死攥著那把冰冷的木梳,梳背內(nèi)側(cè)那行“贈愛女阿萍”的刻字,
像燒紅的鐵釬烙在掌心,帶來尖銳的灼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門口那個“人”沒有動。
它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門廊里生長出來的、扭曲的雕像。陰影吞噬了它所有的表情,
只有那兩點幽邃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穿透黑暗,死死釘在我手中的梳子上。
那目光里沒有憤怒,沒有驚詫,只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無機質(zhì)的審視,
如同屠夫在掂量砧板上的肉塊。“媽……” 我的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聲音嘶啞破碎,
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這梳子……‘阿萍’是誰?”沒有回答。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陰影中的輪廓,紋絲不動。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冷汗順著我的額角滑落,滴進眼睛里,
帶來一陣刺痛,我卻不敢眨一下眼。巨大的恐懼扼住了我的喉嚨,攥緊了我的心臟。
突然——“呵……” 一聲極其輕微、短促的氣音,從那片陰影里逸出。像是漏氣的風(fēng)箱,
又像是什么東西在喉嚨深處摩擦。緊接著,那陰影動了。不是邁步。是滑行。
它的身體以一種極其詭異、毫無起伏的姿態(tài),貼著地面,無聲無息地向我“滑”了過來!
深色的褲管摩擦著地板,發(fā)出極其輕微、卻又無比刺耳的“沙……沙……”聲,
和木梳刮過頭皮的聲音一模一樣!那兩點幽光在移動中拉長、晃動,
如同漂浮在黑暗中的鬼火,越來越近!那股陳舊木器混合著微腥的、屬于“它”的濃烈氣味,
如同瘴氣般撲面而來,瞬間將我包圍!逃!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腦中炸響!
我猛地從地上彈起,爆發(fā)出全身的力量,像一顆被彈弓射出的石子,
不是沖向門口(那里已經(jīng)被堵死),而是狠狠撞向緊閉的窗戶!
身體撞上玻璃的劇痛和巨大的響聲被求生的本能完全忽略!我用盡全身力氣,手肘、肩膀,
不顧一切地猛撞!“嘩啦——!”刺耳的玻璃碎裂聲如同天籟!
冰冷的夜風(fēng)裹挾著碎玻璃渣猛地灌了進來!我甚至來不及感受被玻璃劃傷的刺痛,
在身體因慣性前沖的剎那,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攥在手里的、那把冰冷的黃楊木梳,
朝著窗外無邊無際的、濃墨般的夜色,狠狠地、拼盡全力地擲了出去!梳子脫手的瞬間,
一股難以言喻的輕松感閃電般掠過心頭,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呃啊——?。。?/p>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飽含著無盡痛苦和狂怒的尖嘯,如同地獄刮出的陰風(fēng),
在我身后猛然炸響!那聲音尖銳得幾乎要撕裂我的耳膜,震得整個房間都在嗡嗡作響!
我甚至來不及回頭看一眼那發(fā)出尖嘯的東西變成了何種模樣,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在尖嘯聲撕裂空氣的同時,我已經(jīng)縱身撲向那個破碎的、布滿猙獰玻璃獠牙的窗口!
尖銳的碎玻璃瞬間割破了手臂和腿上的衣物,刺入皮肉,帶來火辣辣的劇痛。
但我什么都顧不上了!冰冷的夜風(fēng)灌滿口鼻,我閉著眼,以一種狼狽不堪、連滾帶爬的姿勢,
從二樓窗戶跌撞而出!“砰!”身體重重摔在樓下松軟的草地上,
巨大的沖擊力震得我五臟六腑都移了位,眼前金星亂冒,喉嚨里泛起濃重的血腥味。
手臂和腿上被玻璃劃破的地方傳來鉆心的疼。我掙扎著抬起頭,
驚恐地望向那個被我撞破的窗戶。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破碎的玻璃邊緣,
反射著屋內(nèi)透出的微弱光線,如同怪物的利齒。
一個扭曲的、深色的輪廓正死死地扒在窗框邊緣!那兩點幽邃冰冷的光芒,穿透黑暗,
如同探照燈般死死地釘在我身上!那目光里翻涌著滔天的怨毒、狂怒,
以及一種……被奪走至寶的、近乎瘋狂的毀滅欲!它要下來!它要抓我回去!
巨大的恐懼再次攫緊了我!我手腳并用地從濕冷的草地上爬起,不顧全身的疼痛,
跌跌撞撞地沖向一樓曉曉房間的窗戶!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帶妹妹走!離開這個地獄!
“曉曉!曉曉!” 我嘶啞地拍打著玻璃窗,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慌,“快開窗!
跟姐姐走!快!”房間里亮起了暖黃的床頭燈光。窗簾被猛地拉開,
曉曉那張驚慌失措、滿是淚痕的小臉出現(xiàn)在玻璃后面。她看到我滿身狼狽、血跡斑斑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