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臺筆記本電腦,成了顧言琛新的執(zhí)念。
他像是瘋魔了一般,將所有可能的數(shù)字組合都試了一遍。我的手機(jī)號,他的手機(jī)號,我們家的門牌號,甚至他公司的創(chuàng)立日期……屏幕上一次次跳出的【密碼錯誤】的紅色字樣,像是在無情地嘲諷著他這十年來對我的一無所知。
最后,當(dāng)系統(tǒng)提示“輸入錯誤次數(shù)過多,請一小時后再試”時,他終于崩潰了。
他狠狠一拳砸在桌面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手背瞬間紅腫起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那種無法觸及我內(nèi)心世界的無力感和挫敗感,遠(yuǎn)比皮肉之苦要折磨人得多。
他頹然地靠在椅背上,猩紅的雙眼死死盯著那塊冰冷的屏幕,仿佛要用目光將它融化。
我飄在他身邊,靜靜地看著他徒勞的掙扎。
那個密碼,他永遠(yuǎn)也猜不到。
那是一串英文字母:IWillBeFree。
我會自由的。
這是我在確診之后,為自己定下的最后目標(biāo)。不是戰(zhàn)勝病魔,不是贏得他的愛,而是獲得靈魂的自由。
一個小時的禁閉時間,對他來說漫長如一個世紀(jì)。他沒有離開,就那么守著,像一個等待戈多的信徒。期間,張帆的電話打了進(jìn)來,匯報工作上的事情。
“顧總,北美的并購案對方律師團(tuán)隊(duì)發(fā)來了新的條款,有幾個細(xì)節(jié)需要您親自……”
“推掉?!鳖櫻澡〉穆曇羲粏《溆?,不帶一絲情緒,“所有會議,所有行程,全部推掉。在我通知你之前,不要讓任何事情來煩我?!?/p>
“可是顧總,這個案子……”
“我說,推掉!”他幾乎是咆哮著打斷了張帆的話。
電話那頭的張帆被他這前所未有的失控嚇得噤了聲,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應(yīng)了一聲“是”。
掛掉電話,顧言琛的世界再次回歸死寂。他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到了那臺小小的電腦上。他大概以為,只要能打開它,就能找到救贖的鑰匙,找到一個可以讓他心安的答案。
一個小時后,他再次嘗試。
這一次,他放棄了所有與我們相關(guān)的數(shù)字。他開始嘗試那些對他而言毫無意義,卻可能對我別有深意的組合。
他打開手機(jī)瀏覽器,搜索我的母校,我的家鄉(xiāng),我父母的名字……他像一個笨拙的考古學(xué)家,試圖從我貧瘠的公開信息里,挖掘出關(guān)于我過去的蛛絲馬跡。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就在他快要放棄的時候,他的目光無意中瞥到了床頭柜上。那里,擺著一本我生前經(jīng)常翻看的書——《飛鳥集》。
那是泰戈?duì)柕脑娂?,是我最喜歡的書。書頁已經(jīng)泛黃卷邊,上面有我用各種顏色的筆做的標(biāo)記。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拿起了那本書。
他隨意地翻開,一頁頁地看。那些關(guān)于生命、愛與自由的詩句,他從前大概不屑一顧,此刻看在眼里,卻覺得字字誅心。
當(dāng)他翻到某一頁時,他的動作頓住了。
那一頁的頁眉處,我用鉛筆淡淡地寫下了一行字: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句詩。而在那行字的旁邊,有一個被我圈起來的單詞——“Freedom”。
自由。
顧言琛的瞳孔猛地一縮。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瘋了似的沖回電腦前,顫抖著手,在鍵盤上敲下了這個單詞。
【密碼錯誤】
他臉上的光瞬間熄滅了。
他癱坐在椅子上,眼神渙散,徹底絕望了。
我看著他這副模樣,心里竟沒有半分波動。我忽然覺得,讓他永遠(yuǎn)也打不開這臺電腦,或許才是對他最好的懲罰。讓他永遠(yuǎn)活在猜測與悔恨之中,永遠(yuǎn)也無法窺見我最后的秘密。
然而,就在這時,顧言琛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再次看向那本書,看向那行詩。他的目光在那一行字上反復(fù)逡巡,最后,落在了我潦草的筆跡上。
他將書湊得很近,幾乎要貼到臉上。他死死地盯著我寫的那些字,似乎在辨認(rèn)著什么。
然后,我看到他臉上露出了一個極其古怪的表情,像是震驚,又像是恍然大悟。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重新將手指放在鍵盤上。這一次,他敲下的不再是“Freedom”,而是那一串我以為他永遠(yuǎn)不會知道的組合:
“IWillBeFree”
屏幕上,【歡迎使用】的字樣緩緩浮現(xiàn)。
電腦,打開了。
我震驚地飄在原地,幾乎無法維持靈魂的形態(tài)。
他怎么會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這串密碼,源于我大學(xué)時的一個玩笑。那時我迷上了寫博客,給自己取名叫“IWillBeFree”,意為“我將自由”。這件事,我只告訴過一個人。
顧言琛死死地盯著電腦桌面,呼吸急促得像是瀕死的魚。
桌面上很干凈,只有一個文件夾,命名為——《我的世界》。
他移動著鼠標(biāo),光標(biāo)在那個文件夾上懸停了許久,才用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虔誠,雙擊點(diǎn)開。
文件夾里,沒有他想象中的日記,沒有控訴,也沒有秘密。只有無數(shù)個視頻文件,按照日期整齊地排列著。
第一個視頻的創(chuàng)建日期,是一年前,3月12日。
我確診的那一天。
他的心跳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響得如同擂鼓。他顫抖著手,點(diǎn)開了第一個視頻。
屏幕亮起,畫面里出現(xiàn)的是醫(yī)院的白色長廊。鏡頭有些晃動,是我手持拍攝的。然后,鏡頭翻轉(zhuǎn),對準(zhǔn)了我自己。
視頻里的我,穿著日常的衣服,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我坐在長椅上,對著鏡頭,努力地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嗨,”我的聲音有些沙啞,“今天是我確診胃癌晚期的第一天。醫(yī)生說,我最多還有一年時間。聽起來……還挺長的,對吧?”
我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繼續(xù)說道:“我決定,用視頻記錄下我最后的生活。不為別的,就為了……給我自己看。我想看看,一個沒有顧言琛,只有沈薇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子的?!?/p>
“所以,從今天起,我要為自己活一次。去做所有我以前想做,卻因?yàn)樗桓易?、沒時間做的事情。第一件,就是……”我對著鏡頭,狡黠地眨了眨眼,“去吃一頓我最愛的、但是他從來不準(zhǔn)我吃的……麻辣火鍋!”
視頻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
顧言琛呆呆地看著黑下去的屏幕,整個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樣,僵在原地。
他無法將視頻里那個臉色蒼白卻眼神明亮、說著要去吃火鍋的女人,和我信里那個悲戚絕望的、等待死亡的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
他像是瘋了一樣,點(diǎn)開了第二個視頻。
畫面里,我坐在一家熱鬧的火鍋店里,紅油鍋底翻滾著,熱氣蒸騰。我摘了口罩,露出因?yàn)榛煻行┫∈璧念^發(fā)。我對著鏡頭,大口地吃著毛肚,辣得眼淚汪汪,卻笑得無比開心。
“爽!”我對著鏡頭豎起大拇指,“真的太爽了!顧言琛總說這些東西不健康,不準(zhǔn)我吃。可是人都要死了,還有什么比開心更重要呢?”
第三個視頻。我獨(dú)自一人去了游樂園,坐了我一直想坐卻恐高的他從不肯陪我坐的過山車。下來的時候,我吐得一塌糊涂,卻對著鏡頭笑得像個傻子。
第四個視頻。我報名參加了一個陶藝班,笨手笨腳地捏著泥巴,弄得滿身都是,最后卻做出了一個歪歪扭扭、丑得可愛的杯子。
第五個視頻。我背著畫板,去了郊外的寫生基地。我畫了一整天的風(fēng)景,畫我最愛的向日葵。顧言琛不知道,我大學(xué)的專業(yè)是油畫,我曾經(jīng)的夢想,是當(dāng)一個畫家。可是為了他,為了做一個合格的“顧太太”,我收起了所有的畫筆。
……
一個又一個的視頻,像一部無聲的電影,在他面前徐徐展開。
視頻里的我,剪了短發(fā),去了西藏看雪山,去了海邊看日出。我學(xué)了潛水,考了駕照,甚至還去酒吧聽了一場搖滾樂。
我做了所有他認(rèn)為“不合規(guī)矩”、“有失身份”的事情。
我的身體在一天天衰弱,臉色越來越差,人也越來越瘦??晌已劾锏墓?,卻一天比一天明亮。
那是我生命最后一年里,最真實(shí)、最鮮活的模樣。一個完全脫離了“顧太太”這個身份的、只屬于沈薇自己的生命絕唱。
這些,他都不知道。
當(dāng)他在為林晚的公司焦頭爛額時,我正在雪山下虔誠祈禱。
當(dāng)他在陪林晚參加慶功宴時,我正在海底看著斑斕的魚群。
當(dāng)他以為我在家里乖乖等他時,我正在搖滾的嘶吼中釋放自己。
我們的世界,早已在不知不
覺中,割裂成了兩個毫不相干的平行時空。
顧言琛一個接一個地點(diǎn)開視頻,看到最后,他已經(jīng)淚流滿面。他看到的,不是一個等待死亡的怨婦,而是一個努力擁抱生命的靈魂。他錯過的,不是我的悲傷,而是我最后的絢爛。
終于,他點(diǎn)開了最后一個視頻。
創(chuàng)建日期,是我去世的前一天。
視頻的背景,是我們家的臥室。我穿著睡衣,虛弱地靠在床頭,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我的聲音氣若游絲,卻異常平靜。
“嗨,這大概是最后一個視頻了?!蔽覍χR頭,露出一個釋然的微笑,“我感覺……時間快到了?!?/p>
“這一年,我很開心。我去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風(fēng)景,也終于……找回了自己?!?/p>
“顧言琛,”我第一次在視頻里,叫了他的名字。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鏡頭,看到了此刻正坐在屏幕前的他,“我把那些信留給你,不是為了讓你愧疚,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到底弄丟了一個怎樣的我?,F(xiàn)在,我想你應(yīng)該看到了?!?/p>
“我曾經(jīng)很愛你,愛到失去自我。但現(xiàn)在,我不愛了。我愛上了這個努力為自己活著的沈薇?!?/p>
“所以,請你不要為我悲傷。因?yàn)?,我終于自由了?!?/p>
視頻的最后,我抬起手,對著鏡頭,輕輕地?fù)]了揮。
“再見了,顧言琛。再見了,我的過去。”
畫面定格在我那個蒼白卻無比釋然的笑容上。
“不……不……”
顧言琛發(fā)出一聲絕望的悲鳴。他伸出手,想要去觸摸屏幕里我的臉,卻只碰到一片冰冷的玻璃。
他終于明白了。
我留給他的,不是報復(fù),而是告別。
一場徹底的、決絕的、不帶任何怨恨的告別。
我用我的死亡,完成了我對他最后的剝離。
而他,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識到,他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他失去的,不是一個妻子,一個家庭主婦。他失去的,是一個曾經(jīng)將他奉若神明,最后卻用生命找回了自己的、完整的靈魂。
“沈薇……”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我的名字,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悔恨與痛苦,“對不起……對不起……”
可是,對不起有什么用呢?
我早已聽不見了。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jī)再次響起。這一次,是他的母親,顧夫人。
他失魂落魄地接起電話。
“言?。∧氵@幾天到底在做什么?公司的事情不管,林晚的電話也不接!你知不知道林晚有多擔(dān)心你?我告訴你,沈薇已經(jīng)死了,你不能再這么消沉下去了!我已經(jīng)和林家商量好了,等沈薇的頭七一過,就立刻安排你和林晚的訂婚!這件事,就這么定了!”
顧夫人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強(qiáng)勢,不容置喙。
若是從前,顧言琛或許會默許。
但此刻,他聽著電話里母親理所當(dāng)然的安排,看著屏幕上我最后的笑容,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與惡心,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夠了!”他對著電話,用盡全身力氣嘶吼道,“你們誰都沒有資格,再安排我的人生!”
那一刻,顧言琛的嘶吼聲仿佛要將整個別墅的屋頂掀翻。電話那頭的顧夫人顯然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震住了,一時間竟沒了聲音。
“言琛,你……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我是在為你著想!”半晌,顧夫人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語氣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慍怒,“沈薇那個女人,本就是我們顧家為了穩(wěn)固生意娶進(jìn)門的工具,現(xiàn)在她死了,你正好可以和林晚在一起,了卻多年的心愿,這有什么不對?”
工具。
這個詞像一根淬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顧言琛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里。
他笑了,笑聲凄厲而悲涼,充滿了無盡的自嘲。
“工具?”他重復(fù)著這個詞,聲音因?yàn)闃O度的憤怒而顫抖,“媽,在你眼里,她只是一個工具嗎?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是我顧言琛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死了,死于胃癌晚期,就在你們所有人都逼著我、算計著我的時候,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了病床上!”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情緒徹底失控,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進(jìn)行著最后的掙扎與反抗。
“訂婚?和林晚訂婚?你們憑什么覺得我還會娶她?憑什么覺得我會按照你們鋪好的路走下去?我告訴你們,不可能!這輩子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