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盆冷水，又是一記耳光……
“作死的小娼婦，你還敢嘴硬！”
黑壓壓的地窖下，魏池魚身上又多了幾道鮮紅的印子。她掙扎在地上，神志不清。
“你們這些唱戲的，本來就是些牛馬樣的東西，給你封個姨娘，做半個主子，倒還不樂意了，臭臉不要的死人！”
昏暗的煤油燈下，一個高大粗獷的身影在踱來踱去，手中的長鞭好似毒蛇的舌頭，舔舐著魏池魚嬌小的身軀。
“老爺，屬下有要事稟報。”一個身著青色長袍的中年人跑進地窖，跪著說道。
那大老爺放下鞭子，背手走到墻邊，冷冷答道：“不是說了，我收拾下人的時候不許進來嗎？快說，什么事這么大驚小怪的?！?/p>
“屬下不敢逾矩，是朝廷的王公公來了，正在會客廳里。”
“朝廷的那群蠢材，有什么好接待的？你讓那老頭等一會兒，我這就去。”
言畢，大老爺抓起魏池魚的手腕，扼住她的腦袋，惡狠狠道：“再給你幾天時間考慮。若不是怕傷了你的身段，你怕是早活不到現(xiàn)在了?！?/p>
魏池魚緩緩起身，看著兩人消失在通道盡頭，只剩一聲哐當?shù)乃らT聲與她為伴。
她艱難爬起身，揩干斑斑血痕，靠著地窖里的腌菜缸喘息休憩。話說這等遭遇，還要說到八天前……
那天恰是七夕節(jié)，總督府里的大官人們難得消遣一會，戶房長官想在總督面前討巧，便安排魏池魚唱戲，早早搭好華麗戲臺，備齊行頭。
自然是總督點，是魏池魚拿手的《貴妃醉酒》。臺下坐著總督、六部長官、幕僚、清流名士，及眾多濟世安民富商大戶。
“人生在世如春夢……”清澈唱腔炸起，迸發(fā)出穿云裂帛之力。魏池魚蓮步輕移，水袖翻飛，身姿如月下芍藥隨風起伏。
見那輕漾的微步，細描的眉眼、胭脂點染的紅緞子唇，席間推杯換盞之聲，閑言碎語都停止了，靜逸的氛圍中只余酒水的泄流聲伴其清音。
總督斜倚虎皮首座，微微頷首，唇角勾起一點弧度。
“總督大人,真是好眼色。”戶部長官湊上前去,給總督倒上美酒,眼神不時瞟向臺上的魏池魚。
”這戲女是漢中周家(肖老太太夫姓)百年戲班的選出來的,文藝功底所罕見,屬下費了大力氣從周家找來的。您看……合您雅趣……”
總督目光未曾離開那抹身影,推走戶部長官,捻著油米水亮的檀香佛珠,玩味又抓剔地淡淡一笑,時而夾菜嘗嘗,竟不小心吃到了花椒,八角。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文人雅士們更為矜持,個個吟誦美人詞句。
“哀而不傷,哀而不傷啊…”一個老學究扶著長須,眼鏡似乎要掉到下巴上了。
“露濃花瘦,薄汗輕透……”
“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
巧妙的光反射下,魏池魚的身姿映入陳舉人的酒杯。略遲疑一刻,美人已去,陳舉人無意捻斷幾根胡須,落在杯中。他不加思索,一飲而盡,將那身影齊齊吞入。
魏池魚一個曼妙的下腰翻轉(zhuǎn),正送酒至嘴旁的胡鹽商眼睛一定,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一轉(zhuǎn),似在品味什么甘甜卻難咽之玉露。
“值…真他媽的值……”胡鹽商不顧灑在身上的酒水,幾乎要踩在桌上,鵝般伸長的脖子逗得眾人一片哄笑。
“好個仙女下凡,好個傾國傾城,這等姿色,真想讓人……”觸到附近總督大爺?shù)难凵?杜氏當鋪的大洞家硬生生將后半話咽了下去,化為兩聲干咳,油膩的臉上沾起邪淫的笑意,口水似乎都被擠上了臉窩。
酒席上快肴核殆盡時,魏池魚終于作了結(jié),迎上躍動的人頭,默默退進后場?？上恢?這才是噩夢的開始。
七夕過后一日,戶房長官找見貼身幕僚,側(cè)身在屏風后說道:“大老爺看起來很喜歡我買來的小戲女,我看送給大老爺,如何啊?”
“大人英明,在下立刻去等備此事?！蹦悄涣藕唵位貜屯?立馬使喚人傳命令到戲園。
僅在當天下午,幕僚便回話了:“大人,總督老爺那邊沒有明確答復,倒是城里首富胡鹽商派人來要魏池魚,您怎么覺得?”
“胡鹽商?那個酒色之徒,發(fā)了點橫財?shù)木颇绎埓?憑什么攀上我的高枝了?！睉舴块L官吹胡子瞪眼，不高興地說。
“老爺,愚以為,胡家畢竟是當年保國公胡圖貴之后,雖說同治皇帝以來死了胡圖貴,家中運籌盤算者少,安逸享樂者多,但怎么講也是富家豪門,還是皇上欽點的鹽商,大人不可小覷啊!”
“那你去告訴那家伙派來的下人,我要胡鹽商親自來和我談?！?/p>
…………
“賢弟不必多禮了,請坐請坐?！睉舴块L官蒲世仁收下鹽商胡財貴的上好茶葉,給他倒上一杯香氣濃溢的茶水。
“賢弟上月出資為東市馬家街坊修繕道路四條,真是功德無量啊?！?/p>
“老爺言重了,我胡某不過是個小財主,哪里比得上你們大官人?！?/p>
說罷,便離了座位,摸摸紫云木的板凳,拍拍香杉質(zhì)的紅桌,敲敲金絲楠木的大柱子。
說著毫不顧忌了禮儀,伸手抓起碟子里的荷花玉露酥,塞了滿嘴,碎屑撲簌簌落了那地毯綢衣一片。
又灌上一口明前龍井茶,衣袖抹嘴,含糊不清地說:“老爺見笑了,我今早特地趕早來拜見老爺,早飯都忘了吃,這會兒餓得失了態(tài),罪過罪過?！?/p>
“賢弟見外了,府外人誰不知道我與胡家親如兄弟,能吃是福,胡老弟請坐下談吧?！逼咽廊式┯驳哪樄雌鸢雮€笑臉,揮揮折扇,掃去身上的幾點碎末。
“恕我直言了。大人可記得后半月是我娘七十大壽嘛,幾個戲班子都清了,熱鬧,好生快活,只是…….”胡財貴突然不說了,油膩膩的眼睛湊向為二人倒茶的魏池魚,隔夜酒味和濃濃香粉氣直沖魏池魚腦門,熏得發(fā)昏。
“胡公子雅興,可是來府中聽管弦絲竹的?那得上勾欄瓦廝,在官府里聽曲怕誤了賢弟興致?！?/p>
“唉唉唉唉,大哥好眼力,我今天就為此事,那份楊貴妃的小戲子,真跟畫里爬出來的一樣,若能請回去給老母親唱兩曲,怕是延年益壽,裨益無窮呢!”
蒲世仁暗皺眉頭,刻意頓了一下茶杯,緩緩道:“下個月西應有一筆訂單要在蘭州中轉(zhuǎn)青鹽,這大手筆怕不是要通行憑證的。”
雖說胡財貴是個紈绔子弟,但也不是傻子,自然聽得懂其中之意,連忙應承下來,此事便自覺談妥了。
轉(zhuǎn)身扯過魏池魚的手,塞入一塊玉佩,解下腰間的白花絲綢汗巾子,掛在她脖子上"跟著小爺我，保你一輩子榮華富貴享不盡。"
"莫急，胡公，這小姑娘在府里嬌生慣養(yǎng)慣了，這幾日又染了風寒，須靜養(yǎng)幾日。我擇日親自派人送到貴府中，如何？"
"大哥辦事，小弟自然不敢多言，麻煩您了！" 胡公搓著手，牙根癢癢的，急得想抓耳撓腮，強忍心中不悅作揖離去，腳步邁得震天響。
魏池魚身子已經(jīng)軟了大半，一把扯下脖子上的汗巾子，捏在手里，腳底發(fā)軟，踉蹌著挪出門去。
望著那背影，蒲世仁心里盤算： "這丫頭心比天高，送過去若鬧出事來，反倒壞我名聲?？磥淼煤煤谜{(diào)教一番，逼她做個安分點的小姨娘。"
于是，便發(fā)生了故事開頭那一幕。
八天里，魏池魚遭受了無數(shù)辱罵，禁閉，甚至毒打，始終是鐵板子一塊，不哭不鬧。后來眾人無法，索性不管了，只下令次日送往胡財貴府上。
魏池魚眼眶通紅，似要滴血，垂眸時眼底如有風暴，袖中雙手指甲早掐進掌心，刺破皮膚，血跡斑斑，盡是憤恨。
"姑娘，你可是走了天大的好運！給胡老爺做姨娘，一輩子榮華富貴。難道不想當少奶奶，偏要做個苦命丫鬟讓人使喚？" 一個老婆子見她在廊下木立，上前說道。
魏池魚驟然轉(zhuǎn)身，冷笑道： "黑心肝的東西！你想當那死胖子的小老婆盡管自己去！狗仗人勢的，在這挑唆，我撕了你這老貨的嘴！"
"你...好個不識抬舉的娼婦！不去？綁也把你綁去！看你在胡老爺跟前還耍不耍得威風！"
魏池魚照那老婆子臉上下東西使勁啐了一口，氣的大罵：“你這個沒安好心的混賬東西，在這拱火，把我往火坑里推，你自己橫行霸道的。別說做小妾，就是那死胖子的大老婆一發(fā)死了，三媒六證地娶我做大奶奶，我也不許!倒不如把這鬢毛剃去，尋個干凈處自了，也免受此天誅地滅之大辱?！?/p>
見魏池魚這個樣子，老婆子頓時不敢言語，自覺沒趣，賭氣去了。
…………
夜里，魏池魚解開衣袍，在包裹里取出一塊白布，咬破手指，以鮮血潤筆，墨力雄厚，寫下《行香子·絕命詞》（原創(chuàng)）。
西風凄緊,翠損紅揉。
芳菲遏,霜打亭樓。
瀟湘易逝,霽月悲囚。
委命下賤,綺羅叢,藏盡愁。
水袖輕漾,看客冷眸。
枉凝眉,血雨封喉。
萬岳千山,皆作墳頭。
魂恨歸天,一把淚,順水流。
血紅的小字排列在白布上，魏池魚舉起衣帶，疊起板凳，輕輕挽上繩結(jié)，掛在了房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