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滿第三次把電子表摔在課桌上時，塑料表帶磕出了道新的裂痕。表盤里的數(shù)字還在跳，
像極了爸爸臨終前監(jiān)護儀上最后那串亂碼?！坝謮牧?？”后桌的張昊探過頭，
鉛筆在練習(xí)冊上戳出個黑窟窿，“你爸送的那只？”小滿沒回頭，指甲摳著表盤邊緣的劃痕。
那是去年冬天，爸爸從消防隊執(zhí)勤回來，渾身帶著冰碴子，卻把表揣在棉襖內(nèi)袋里焐著。
“防水的，”他粗糙的手掌搓著她的頭發(fā)，“等你長大了，戴著它考重點中學(xué)。
”現(xiàn)在表還在走，爸爸卻停在了上個月那場倉庫火災(zāi)里。放學(xué)鈴響時，
小滿把表塞進校服口袋，沿著護城河往老城區(qū)走。青石板路被雨泡得發(fā)烏，
墻根的青苔洇濕了白球鞋。拐角處的“老徐鐘表鋪”還亮著燈，
玻璃柜里的座鐘擺錘晃得慢悠悠，像爺爺打瞌睡時的腦袋。“進來避避雨？
”徐爺爺從放大鏡后面抬眼，老花鏡滑到鼻尖上。他總穿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
袖口沾著修表用的機油，空氣里飄著齒輪和松節(jié)油的味道。小滿站在門口沒動。
這鋪子她來過一次，是爸爸活著的時候，帶她來修奶奶留下的座鐘。
那天爸爸還跟徐爺爺打趣，說現(xiàn)在的孩子都用手機看時間，誰還戴表?！氨韷牧?？
”徐爺爺指了指她鼓鼓的口袋。小滿把電子表掏出來，
塑料殼上的卡通小熊已經(jīng)磨得看不清臉。徐爺爺接過表，指尖在裂痕處摸了摸，
忽然笑了：“這表殼，跟你爸小時候摔的那只一模一樣?！彼蹲×?。
爸爸從沒跟她說過這些。二徐爺爺?shù)男薇砼_擺在鋪子最里頭，臺燈罩著塊紅布，
光落在攤開的零件上，像撒了把碎星星。他用鑷子夾起表芯里的齒輪，
動作輕得像在撿蝴蝶翅膀?！澳惆中r候野得很，”徐爺爺忽然開口，
鑷子在齒輪間轉(zhuǎn)了個彎，“偷摸把他爸的懷表拆了，想看看里面是不是藏著時間。
結(jié)果裝不回去，蹲在我這鋪子里哭了一下午。”小滿的手指絞著校服衣角。
她對爺爺沒什么印象，只在相冊里見過個穿軍裝的男人，眉眼跟爸爸有幾分像。
“后來他當(dāng)了消防員，每次出完任務(wù)都來我這兒坐坐，”徐爺爺把修好的齒輪裝回去，
表盤里的數(shù)字開始規(guī)律跳動，“說每次看到鐘擺晃，就覺得日子踏實?！庇晖r，
徐爺爺把表遞回來，表帶上多了個小小的銀質(zhì)搭扣。“這個是我年輕時給你奶奶打的，
”他指了指搭扣上的花紋，“戴著它，時間就帶不走念想?！毙M捏著表走出鋪子，
夕陽把鐘樓上的指針染成金紅色。她忽然想起爸爸葬禮那天，徐爺爺站在最后一排，
手里攥著塊老式懷表，表蓋打開著，露出里面泛黃的照片——年輕的徐爺爺和奶奶并排站著，
身后是剛開張的鐘表鋪。三周末清晨，小滿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門外站著張昊的媽媽，
眼睛紅腫得像桃核：“張昊……張昊被困在頂樓了！”小區(qū)對面的舊樓正在拆遷，
張昊早上偷偷爬進去撿彈珠，樓體突然坍塌，只留下?lián)u搖欲墜的頂樓。消防車呼嘯而至?xí)r，
小滿看見穿橙色救援服的消防員們扛著梯子往樓上沖，恍惚間竟看成了爸爸的身影。
“里面情況不明，不能貿(mào)然進去！”隊長拿著對講機大喊，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小滿忽然摸到口袋里的電子表，銀質(zhì)搭扣硌著掌心。她想起徐爺爺?shù)脑挘?/p>
鬼使神差地按了下背光鍵。表盤亮起的瞬間，她聽見一陣熟悉的咳嗽聲，
像爸爸每次感冒時的樣子?！靶M？”她猛地抬頭，看見頂樓的破窗后站著個模糊的身影，
穿著爸爸那件洗褪色的藍外套?！皠e害怕，”身影揮了揮手，聲音穿過煙塵傳下來，
“跟著鐘擺的聲音走，三步向左，兩步向前?！睆堦欢叨哙锣碌卣兆觯瑒偱驳桨踩恢?，
頭頂?shù)臋M梁就砸了下來。消防員沖上去把張昊抱下來時，小滿望著頂樓，
那個藍外套的身影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電子表還在響，滴答聲里混著爸爸的笑聲：“你看，
爸爸沒騙你吧，這表真的防水?！彼男鞝敔?shù)匿佔釉诓疬w名單上。消息傳出來那天，
小滿看見他蹲在門口，用抹布一遍遍擦著“老徐鐘表鋪”的木牌，木紋里的漆被磨得發(fā)亮。
“這鋪子有五十年了，”他指著墻上的老照片，照片里的年輕夫婦正往門框上釘招牌，
“我跟你奶奶結(jié)婚那天開張的，她總說鐘擺晃一下，就是日子在跟我們打招呼。
”小滿忽然注意到照片角落里有個小孩，穿著開襠褲，正踮著腳夠柜臺上的懷表。
“那是你爸，”徐爺爺笑出了皺紋，“才三歲就敢偷喝我泡的齒輪油?！辈疬w隊來的前一天，
小滿抱著奶奶的座鐘來鋪子。徐爺爺把座鐘擺在修表臺上，拆開后蓋，
里面露出個小小的暗格，放著張泛黃的紙條。“1987年3月15日，建軍把懷表拆了，
罰他抄《小學(xué)生守則》十遍。”字跡娟秀，末尾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澳隳棠虒懙?，
”徐爺爺?shù)氖种阜鬟^字跡，像在撫摸花瓣，“她走后，我每次修這鐘，
都覺得她還在旁邊看著?！蹦翘彀?，小滿幫徐爺爺把鐘表一件件搬到貨車上。
最后搬那只最大的落地鐘時，鐘擺晃了晃，掉出個小小的音樂盒，旋律是《生日快樂》。
“這是你爸十歲時給我做的，”徐爺爺把音樂盒塞進她手里，“他說等我老了，
就用這個叫我起床?！蔽逍滦^(qū)的鐘樓在開學(xué)典禮那天敲響時，小滿摸了摸口袋里的電子表。
銀質(zhì)搭扣被磨得锃亮，表蓋背面貼著張小小的照片，是爸爸穿著消防服的笑臉。張昊跑過來，
手里舉著個包裝精美的盒子：“我媽給你買的，說謝謝你上次救了我。”打開盒子，
里面是塊嶄新的電子表，表盤上印著消防員的卡通圖案。小滿把舊表摘下來，
小心翼翼地放進盒子里，再戴上新表時，忽然聽見一陣熟悉的滴答聲，
跟老座鐘的節(jié)奏一模一樣。放學(xué)路上，她繞到新修的商業(yè)街，
看見“老徐鐘表鋪”的招牌掛在玻璃幕墻上，旁邊多了塊電子屏，
循環(huán)播放著老照片：穿軍裝的爺爺，釘招牌的奶奶，偷喝齒輪油的爸爸，
還有蹲在鋪子里哭鼻子的小男孩。徐爺爺坐在柜臺后，正在給個小姑娘修表。
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他的藍布褂子上，像撒了層金粉。小滿走進去時，他抬頭笑了，
指了指墻上的新掛鐘：“你看，時間走得再快，該留下的，總會留下。
”電子表在手腕上輕輕震動，是爸爸設(shè)置的放學(xué)提醒。小滿摸了摸銀質(zhì)搭扣，
忽然明白徐爺爺那句話的意思——有些東西，比時間更長久。比如藏在齒輪里的牽掛，
比如刻在鐘擺上的思念，比如每次抬頭時，總能看見的那道暖陽。
秋末的雨總帶著股鉆心的涼，小滿把電子表往校服袖口又塞了塞，
還是擋不住風(fēng)順著表帶往里鉆。她站在消防隊門口的梧桐樹下，
看著穿橙色救援服的隊員們扛著水帶跑過，靴底碾過積水的聲音，
像極了爸爸以前回家時的動靜?！靶M？”有人在身后喊她。是李隊長，爸爸生前的搭檔，
左臂上還纏著上個月救援時被劃傷的繃帶。他手里拎著個紙箱，“整理你爸遺物時發(fā)現(xiàn)的，
想著你可能需要?！奔埾淅镅b著半盒沒拆封的電池，都是電子表用的型號，
還有個掉了漆的鐵皮餅干盒。小滿打開盒子，里面躺著枚三等功獎?wù)拢?/p>
旁邊壓著張泛黃的信紙，是爸爸寫的，字跡歪歪扭扭：“今天救了個小女孩，
她跟小滿一樣大，眼睛圓圓的。要是小滿在，肯定會夸爸爸厲害?！庇暝较略酱?，
李隊長把傘往她這邊傾了傾：“你爸總說，每次出任務(wù)前看眼你送他的平安符，
就覺得渾身是勁。”小滿忽然想起去年生日，她用紅繩給爸爸編了個平安符，
里面塞了片自己畫的小鐘表?！斑@樣爸爸出任務(wù)時，就能聽見時間在走，知道我在等你回家。
”當(dāng)時她是這么說的?；氐郊視r，電子表的屏幕已經(jīng)暗了。
小滿抱著餅干盒沖進“老徐鐘表鋪”，徐爺爺正踩著梯子換吊扇，
聽見動靜差點從上面滑下來?！把绢^慢點，這老骨頭經(jīng)不起嚇。”他扶著眼鏡笑，
看見她手里的表，眉頭皺了皺，“電池倉受潮了，得好好擦擦?！毙薇砼_的臺燈又亮了，
紅布罩著的光暈里，徐爺爺用棉簽蘸著酒精一點點擦表芯?！澳惆忠郧翱傉f，
這表的秒針走得特別穩(wěn)，像你背書時的節(jié)奏?！彼鋈婚_口，鑷子夾著個小零件懸在半空，
“有次他執(zhí)勤回來，表摔在地上，屏幕裂了道縫，愣是蹲在雨里修了半小時，
說這是小滿送他的第一份禮物，不能壞。”小滿的鼻尖突然發(fā)酸。
她一直以為這表是爸爸送給她的，原來在爸爸心里，它早就是雙向的牽掛。
七張昊的生日在冬至那天，他媽非要拉著小滿去家里吃餃子。
客廳的電視正放著消防知識講座，畫面里出現(xiàn)了爸爸的身影，是去年做的訪談?！瓣愱?，
您每次出任務(wù)前，都會摸一下口袋，那里面裝的是什么？”記者問。爸爸笑了，
從口袋里掏出那只電子表，屏幕上的小熊圖案已經(jīng)磨花了：“我女兒送的，
說這表能幫我記著回家的時間?！睆堦坏膵寢屚蝗怀榱藦埣埥恚?/p>
肩膀抖得厲害：“那天你爸沖進倉庫前，也摸了摸口袋……”小滿沒說話，
只是攥緊了手腕上的表。她忽然想起徐爺爺說過，好的鐘表都有記憶，
能把最珍貴的時刻刻在齒輪里?，F(xiàn)在她信了，因為每次按亮屏幕，
她都能聽見爸爸說“小滿等我回家”，聲音清晰得像就在耳邊。吃完餃子出來，
雪籽打在臉上沙沙響。張昊突然指著天空：“你看，是不是要下雪了？”小滿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