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云層似乎更低了些,沉沉地壓在黑石森林扭曲盤結的樹冠之上,透不下一線天光。
死寂,如同瘟疫,從飛王離去的核心區(qū)域蔓延開。
又過了連續(xù)五個日夜,他們找到了一條森林里前往飛王領的路,由土路慢慢轉為石板路基。
道路沉默地延伸向森林更深處,兩旁不再是那種動輒遮天蔽日的黑石巨樹,而是高壯的針葉鐵杉,根系虬結拱起地表,形成一道道天然的障礙。
附近的腐葉更深,踩上去軟膩無聲,吸吮著腳底最后一絲體溫,散發(fā)著長年累月沉淀的霉菌和腐朽植物混合的氣息。
隊伍沉默得只剩下粗重壓抑的喘息和腳踩腐葉的悶響。
李濤被李華和輪流替換的李楠帶著前進。
他的意識一直處于昏沉與短暫清醒的邊緣。
每次稍微恢復些感知,右手那深入靈魂的撕裂感便洶涌而來,伴隨全身骨骼經脈的鈍痛,每一次移動都是酷刑。
但他依舊死死攥著掌中那塊仿佛已與血肉融為一體的鐵礦碎片,一絲冰涼的金息的觸感是他意識海中的唯一錨點。
張伯的腿經過這些天的休養(yǎng),用木棍固定,再用一根長棍當拐杖,勉強能跟上隊伍。
絕對的安靜。沒有低階魔鼠噬咬樹根的窸窣,沒有毒翼蝠掠過林冠的破空。
甚至連風都消失了,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一種無形卻沉重的“規(guī)則”籠罩著這片區(qū)域,這里十分接近飛王領,源自飛王的威壓使得極少有魔獸在這附近逗留。
唯有他們四人,拖著殘軀,是這片寂靜絕域中僅存的、緩慢移動的生息。
“快…到邊界了…”張伯靠在木棍上,劇烈喘息著,汗水混雜著泥土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蜿蜒。
李華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加快了腳步,攙扶李濤的手臂肌肉緊繃如鋼鐵,承受著大部分的重量。
他冰冷的視線掃過前方道路兩側堆積如山的巨大骸骨——一具屬于某種叢林犀牛的完整骨架被粗暴地撕成幾段,巨大的頭骨上有一個穿透性的孔洞,邊緣光滑如鏡;
另一堆碎骨則細密得多,像是成百的某種獸群被瞬間碾碎混合在一起。
這些都是飛王離去時隨手掃清道路的杰作。
這些骸骨本身已無法提供威脅,但那空洞的孔洞和觸目驚心的碾壓痕跡,本身就是巨大的精神威懾,警示著這片區(qū)域內曾經存在過的、絕對的力量。
咔嚓。
一聲輕微的碎裂聲,在死寂的林間顯得格外刺耳。
最前方開路的李楠停住了腳步。她小小的身體瞬間繃緊,驚恐地看向腳底。一根手臂粗細、被落葉徹底掩蓋的枯枝被踩斷了。
聲音傳開,在這片連心跳都似乎會被放大的絕對寂靜里,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
嗡!
寂靜被打破了。無形的漣漪自他們腳下擴散開。遠處,極遠處的林冠深處,驀地傳來一聲壓抑模糊、充滿了無盡暴戾與饑餓的低沉嘶吼!
聲音仿佛隔著厚厚的土層傳來,帶著令人心悸的共鳴!緊接著,另一個方向,鐵杉林的更深處,響起一陣更密集、如同潮水拍岸的、骨節(jié)摩擦碰撞的喀啦聲!
隱匿在這片“安全區(qū)”規(guī)則邊緣的巨物,被這微弱的聲音喚醒了貪婪和兇戾!
“跑!”李華的低吼如同冰錐鑿破沉默。
他幾乎是拖著半昏迷的李濤向前沖去!
李楠小臉煞白,死命拉著張伯,咬牙跟上!
嘶——!
身后,那令人牙酸的骨節(jié)摩擦聲瞬間提速,如同無數(shù)的鐵皮罐子在泥濘中翻滾追逐!
一道灰褐色的粘稠洪流從道路右側的鐵杉林中噴涌而出!
那是一群外形極度扭曲的怪物!
它們的主體像被剝了皮、放大了無數(shù)倍的巨型蜈蚣,數(shù)不清的肢體由灰白色、布滿鈣化節(jié)的堅硬腿骨構成。
身體兩側則增生出大量人類或獸類的肋骨、尺骨、指骨……構成了長短不一、不斷蠕動的“骨質鐮足”!
它們的頭顱融合在流線型的體節(jié)前端,像被錘扁的人顱,扭曲空洞的眼窩和錯位的、遍布尖利骨刺的口器發(fā)出無聲的尖叫!
骸骨行者!以生靈骸骨為軀殼、被某種黑暗魔質污染復活的亡靈類掠食者!
速度奇快,無聲無息,是這片森林陰影里的食腐清道夫!
最前端的幾頭骸骨行者已經爬上了他們剛剛踏過不足數(shù)息的石板道,灰白色的骨質肢體和鐮足刮擦著石板,發(fā)出密集刺耳的喀啦聲!
它們空洞的眼窩似乎鎖定了奔跑中的血肉氣息,速度猛地再增!
“二…哥!”李楠看著后方逼近的灰色骨潮,恐懼尖叫,腳下被一塊凸起的樹根絆了一下,原本扶著的張伯差點摔下去!
“放!”張伯厲聲嘶喊,枯瘦的手猛地握住拐杖邊緣,朝下的一邊被他削尖,現(xiàn)在用來做長矛!
矛尖的位置,沾染著張伯胸骨處覆蓋的薄膜上滲出的一絲極其微弱的、混合著魔蛛毒素的暗紫色膿液!
猛的往遠處一扔!
毒與腐!對于骸骨行者這種介于物質與死靈之間的生物,充滿了巨大的誘惑力!
它們的動作猛地一滯!并非畏懼,而是貪婪!
骨潮的先鋒瞬間被這根不起眼的毒矛吸引了注意力!
就是這短暫之極的空隙!
李華拽著李濤,李楠帶著張老一頭沖進了前方道路左側一處半坍塌的巖石山崗后!
這里是邊界哨卡,依山而建,殘破的巖石墻體如同斷齒犬牙。
人王歷來與飛王不和,兩邊也很少有走動,更何況基本都走大路。這位于森林中的邊界哨卡,已經荒廢許久!
李華沒有絲毫停頓,直接拖著三人沖向崗哨后方一處僅容一人勉強擠過的狹窄山體裂隙!
身后,骸骨行者們貪婪撕扯分食沾染毒汁的硬木矛桿發(fā)出的刺耳噪音短暫地掩蓋了追擊的喀啦聲。
“咳…咳咳…”狹長而幽深的石縫內,勉強容納了四個人蜷縮擠在一起。黑暗隔絕了外面的光線,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心跳。李楠還在止不住地后怕低泣。
李華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急促的呼吸漸漸平復,竭力壓制著臟腑被剛才劇烈行動撕裂的疼痛。
他冰冷的手指探向身側幾乎癱軟的李濤腕脈,感受著那微弱但總算比剛才平順一些的跳動,緊繃的神經略微松弛了一絲。
黑暗中,他那雙銳利的眼透過石縫狹窄的開口,死死盯著外面石崗的方向。
喀啦…喀啦…
骸骨行者特有的骨節(jié)碰撞聲并未遠去。
它們在石崗附近逡巡,失去了血腥和血肉的目標,仿佛被另一種東西吸引,滯留在外面。
透過石縫的開口,能看到幾頭骸骨行者緩慢地爬上了哨崗最高的斷墻頂端,扭曲的骨影印在鉛灰色的天幕上。
就在這時,一陣截然不同的聲音,如同破開沉悶烏云的驚雷,沿著古道遺跡由遠及近!
伴隨著聲音,一股肅殺、秩序、混合著金屬摩擦與人體踏步的韻律感狠狠撞碎了森林死寂的桎梏!
咚!咚!咚!
那是金屬靴底整齊劃一踏上石板的鏗鏘重音!
緊接著,是穿透林間凝滯空氣的清晰號令:
“左側翼!冰箭雨——放!”
“右側翼!火球群——準備!”
“斥候點亮!‘流炎石’標記區(qū)劃!三息準備!”
“放!”
咻咻咻咻——??!
密集得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破空尖嘯驟然爆發(fā)!
透過石縫的開口,李楠驚愕地睜大了淚眼朦朧的雙眼!
李華冰冷沉凝的目光驟然銳利如刀!
只見哨崗前方的古道上空,密集的流光如同逆飛的流星雨,悍然闖入視野!
左側,上百支前段包裹著瑩白光芒、如同冰晶凝聚而成的寒鐵箭矢撕開空氣,帶著刺骨的寒意,精準地覆蓋了下方骸骨行者最密集的區(qū)域!
箭矢落地并未爆炸,卻像投入泥沼的精鋼鉆頭,瞬間在骸骨叢林中犁出數(shù)道清晰的溝壑!
被箭矢直接命中的骸骨行者,那看似堅硬灰白的骨質瞬間凍結發(fā)脆,隨即在箭桿強勁的沖擊力下如同朽木般片片碎裂!
右側,則是一片更為狂野的、閃耀著火紅軌跡的火球!
撕裂空氣,尾端拖曳著熾熱的焰尾!
火焰并非燃燒血肉,而是如同高溫焊槍,將骸骨行者的肢體、關節(jié)處覆蓋的某種粘稠魔質焚燒融化、蒸發(fā)!失去魔質連接的骸骨頃刻散架崩解!
“絞殺!”
“推進!”
“區(qū)域二清理完畢!轉向坐標丙字區(qū)!”
“注意污染核心!‘鎮(zhèn)魂釘’鎖定!”
冷酷、簡潔、高效的命令此起彼伏,與那震耳欲聾的弓弦錚鳴、爆炸碎裂聲交織在一起。
一群裝備精良的人。
他們人數(shù)目測超過二十,分成三個涇渭分明的小隊。
中央小隊清一色覆蓋著暗金色金屬鱗片全身重甲的戰(zhàn)士,肩甲寬厚如盾,甲片縫隙流動著暗沉的符文光澤。
他們手持近乎等人高的巨大塔盾,盾牌并非光滑,而是布滿了鋒利的三角撞擊錐。
步伐沉重而協(xié)調,如同一堵移動的鋼鐵城墻,壓迫性地向前平推!
將前方零星的骸骨行者直接撞碎踩在腳下!盾牌間隙,沉重的、燃燒著暗紅火焰的金屬鈍器如同攻城錘般探出、砸擊!
左右兩翼的則是輕捷剽悍的存在。覆蓋要害的秘銀輕甲閃爍著靈活的微光。
左側翼水系術士們手上拿著的冰藍色魔杖,寒霜不斷發(fā)射!
右側翼的火系術士們更是視覺的焦點,他們手中的魔杖如同燃燒的火炬。
每一次攻擊前,魔杖都會爆發(fā)出刺眼的白熾色光焰,火球拖曳著火線。
他們動作快得幾乎只能看到跳躍的火紅流光和尖銳的破空軌跡。
隊伍外圍,幾名身披不起眼褐色皮甲、胸前嵌著一枚鴿子蛋大小、散發(fā)著柔和銀白光芒金屬石的斥候,在快速移動偵查。
那銀白的光芒籠罩著他們周身一小片區(qū)域,驅散了森林的幽暗,也驅散了某種無形的恐懼和詛咒氣息。
其中一個斥候正蹲在哨崗下方不遠處,小心地將幾塊散發(fā)著同樣銀白光芒、刻滿符文的金屬片插入地面和巖石縫隙中。
他們的裝備、動作、號令,無一不流露出歷經嚴格訓練的鐵血氣息。
這是組織的力量,是秩序對混亂的反擊!
領頭的中央重甲戰(zhàn)士頭盔樣式奇特,如同猙獰的狼首覆面,頸后飄揚著一綹染血的深紅鬃毛裝飾。
他剛剛收回了投擲狀態(tài)的大錘,錘頭上暗紅色的余燼正緩緩熄滅。
整個場面高效、冷酷,如同精密的戰(zhàn)爭機器在清洗垃圾!
殘余的骸骨行者在這樣默契而強大的攻勢面前如同陽光下的霜雪,迅速瓦解。
“是…飛王領那邊是冒險公會的戰(zhàn)斗團…”張伯沙啞的聲音在石縫深處的黑暗中響起,帶著難以置信和一絲劫后余生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