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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南洋公館1953 阿依頓 114991 字 2025-06-12 08: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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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刺骨的觸感并未持續(xù)太久。預想中摔落污水的劇痛沒有傳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失重般的懸浮感,仿佛跌入一團粘稠的、散發(fā)著奇異甜香的暖霧里。四周是旋轉(zhuǎn)的光斑和色彩,如同打翻的調(diào)色盤,耳邊充斥著混亂的嗡鳴和……隱約飄蕩的、破碎不成調(diào)的歌聲。

那歌聲清越柔婉,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糯軟腔調(diào),哼唱的旋律蘇皖竟覺得有幾分耳熟,像……像小時候某個夏夜,半夢半醒間,有人輕輕拍著她哄睡時哼過的調(diào)子。

“囡囡乖……梔子花,六片瓣,媽媽抱我六個月?!?/p>

嗡鳴聲漸弱,懸浮感消失,雙腳猛地踩在堅實的地面上。蘇皖踉蹌了一下,穩(wěn)住身形,大口喘著氣。眼前的光斑和色彩迅速凝聚、沉淀,勾勒出一個真實而陌生的世界。

依舊是南洋公館那標志性的挑高門廳,穹頂懸著璀璨卻冰冷的水晶吊燈。但這里,沒有了破敗和灰塵,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氣息——濃烈的、帶著異域風情的昂貴熏香,新鮮插瓶的白色梔子花散發(fā)出的清冽芬芳,還有……一種若有若無、被花香和熏香極力掩蓋的、類似鐵銹混著陳舊木頭的沉悶氣味。

門廳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人影。穿著漿洗得筆挺、黑白兩色制服的女傭垂手肅立,目不斜視,如同沒有生命的蠟像。幾個穿著絲綢長衫或西式洋裝、神態(tài)倨傲的男女低聲交談著走過,眼神掃過蘇皖時,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冷漠,仿佛在看一件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舊家具。

蘇皖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那套沾染污穢的破爛衣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洗得發(fā)白、袖口磨出毛邊的藍布小褂和同樣陳舊的黑色布褲,腳上一雙露了腳趾的布鞋——活脫脫一個小叫花子。她下意識地摸向腰間和胸口——風水鞭和銀簪都不見了!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

“皖丫頭!傻站著作甚?梅太太等著呢!”一個略顯尖利的女聲在不遠處響起,帶著不耐煩。

蘇皖猛地抬頭。一個穿著深藍色傭人服、挽著發(fā)髻、顴骨高聳的中年婦人正皺著眉看她。這婦人……蘇皖腦中嗡的一聲,記憶碎片翻涌——是管廚房雜役的王媽!兇得很,小時候沒少被她呵斥!

梅太太?梅姨?!

蘇皖的心臟狂跳起來,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交織。她真的……回到了過去?回到了梅姨還在南洋公館的時候?而且……梅太太?她是司徒鴻的……姨太太?

王媽見蘇皖還愣著,幾步走過來,粗糙的手指狠狠擰了一下她的胳膊:“聾了?還不快跟我走!誤了梅太太的事,仔洗你的皮!” 疼痛讓蘇皖一個激靈,也讓她確認了這不是夢。

她不敢反抗,也不敢多問,像只受驚的小鵪鶉,低著頭,小步跟著王媽穿過空曠華麗卻死氣沉沉的門廳,走向公館深處。

走廊曲折,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墻壁上掛著巨大的油畫,畫中人物穿著前朝的服飾,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諝饫锏难愀鼭饬?,那股被掩蓋的沉悶氣味也似乎更加頑固地縈繞在鼻端,像某種腐朽的東西在暗處呼吸。

終于,王媽在一扇雕刻著繁復藤蔓花紋的橡木門前停下。她臉上的刻薄收斂了幾分,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輕輕叩了叩門:“梅太太,皖丫頭帶到了?!?/p>

“進來吧?!?一個溫軟柔婉的聲音從門內(nèi)傳來,如同春水淌過心田。

王媽推開門,示意蘇皖進去,自己則垂手退到一邊。

門內(nèi)是一個巨大的、充滿了柔和光線的房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園,綠意盎然。房間布置得極其雅致,西洋的沙發(fā)茶幾與中式的博古架、青瓷花瓶和諧共存。空氣里飄散著清雅的梔子花香,比外面濃烈的熏香好聞太多。

而房間中央,靠近落地窗的鋼琴旁,坐著一個女人。

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軟緞旗袍,勾勒出窈窕的身段。烏黑的長發(fā)松松挽起,斜插著一支樣式簡單卻瑩潤的珍珠簪子。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身上,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她微微側(cè)著頭,露出線條優(yōu)美的脖頸和半邊側(cè)臉。皮膚白皙細膩,如同上好的瓷器,眉目如畫,氣質(zhì)溫婉沉靜,像一幅仕女圖活了。

這就是……年輕時的梅姨?司徒鴻的八姨太?

蘇皖怔怔地看著,一股強烈的酸楚和難以言喻的親近感瞬間涌上心頭。原來梅姨……是這樣美的。記憶中那個在傭人房哼唱、偷偷塞給她米糕、后背布滿鞭痕的模糊身影,與眼前這個溫婉嫻靜、身處華麗牢籠的女子,緩緩重疊。

梅姨聞聲轉(zhuǎn)過頭,看到門口的蘇皖,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漾起真切的笑意,瞬間驅(qū)散了房間最后一絲清冷。她放下手中翻看的樂譜,站起身,朝蘇皖走來,旗袍下擺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搖曳,像一朵盛開的玉蘭。

“皖皖,來啦?” 她自然地叫著蘇皖的小名,聲音里帶著親昵,蹲下身,平視著蘇皖的眼睛,仿佛沒看到她身上的破舊。她伸出手,指尖溫涼,輕輕拂去蘇皖臉上不知何時沾上的一點灰痕?!梆I不餓?王媽有沒有欺負你?” 她低聲問,眼中帶著關切。

那熟悉的“皖皖”二字,那溫柔的眼神和指尖的溫度,瞬間擊潰了蘇皖強行筑起的心防。淚水毫無征兆地涌上眼眶,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沒哭出聲。梅姨……真的是她記憶深處那個溫暖的港灣。

“梅太太……” 蘇皖的聲音帶著哭腔,小小的身體微微顫抖。

“傻孩子,叫我梅姨就好?!?梅姨微笑著,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牽起她臟兮兮的小手,引著她走向靠窗的軟榻?!耙院竽憔驮谖疫@里,幫我理理花,陪我彈彈琴,好不好?你爹(蘇振山)在賬房做事,離得也近?!?/p>

梅姨的手柔軟而溫暖,蘇皖冰涼的小手被包裹住,一股暖流順著指尖蔓延。她順從地被梅姨拉著坐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房間角落一架巨大的黑色鋼琴吸引。琴蓋打開著,象牙白的琴鍵在陽光下閃爍著溫潤的光澤。

“梅姨會彈琴?” 蘇皖小聲問,帶著一絲好奇和怯生生的向往。

“會一點?!?梅姨的笑容淡了些,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悵惘,像平靜湖面投入的一顆小石子?!耙郧啊瓕W過一點?!?她走到鋼琴前坐下,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拂過琴鍵,一串清越如珠玉滾落的音符流淌出來,正是蘇皖在“墜落”時聽到的那個破碎調(diào)子的完整版!

“梔子花,六片瓣,媽媽抱我六個月?!?梅姨輕輕哼唱著,歌聲比記憶中的更加柔美動聽,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哀婉。陽光透過玻璃窗,在她身上跳躍,她整個人仿佛都在發(fā)光,美得不真實。

蘇皖呆呆地看著,聽著。這一刻的寧靜美好,幾乎讓她忘記了公館無處不在的陰冷和詭異,忘記了地下管道里的惡臭與死嬰,忘記了腰間的風水鞭和懷里的銀簪。

然而,美好的表象之下,暗流從未停歇。

那股被花香熏香掩蓋的、如同鐵銹混著陳舊木頭的沉悶氣味,在梅姨的房間里似乎淡了些,卻并未消失。它像一條無形的蛇,潛伏在華麗的地毯下,精美的家具后,伺機而動。


更新時間:2025-06-12 08:0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