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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笠身影沒有回頭,只是拿起一根同樣破舊但光滑的竹篙,深深插入渾濁的江水中,用力一撐。小船如同箭矢,破開風(fēng)雨和浪涌,逆流而上,駛向煙雨迷蒙的汨羅深處。只留下江灘上那灘被雨水迅速稀釋的血跡,證明著剛才短暫而血腥的沖突。

小舟在風(fēng)雨飄搖的江面上艱難地逆流前行。船頭的斗笠身影沉默如山,每一次撐篙都帶著千鈞之力,破開渾濁洶涌的浪濤。竹篙入水、出水,發(fā)出單調(diào)而有力的“嘩啦——噗嗤——”聲,是這片風(fēng)雨天地間唯一的節(jié)奏。

云翎蜷縮在狹窄的船艙底部,這里勉強(qiáng)能遮擋一些風(fēng)雨,但依舊有冰冷的江水從船板的縫隙滲進(jìn)來,浸濕了她單薄的衣衫和身下墊著的干草。她緊緊抱著膝蓋,試圖汲取一點(diǎn)微弱的暖意,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船頭那個沉默的背影上。

雨水順著斗笠的邊緣不斷淌下,將他后背的葛布短褐徹底浸透,緊貼在寬闊而肌肉虬結(jié)的脊背上。隔著濕透的布料,隱約可見幾道縱橫交錯的陳舊疤痕,猙獰地盤踞在古銅色的皮膚上,如同某種古老而兇猛的圖騰。他撐篙的手臂每一次用力,那些肌肉便如同活物般在皮膚下滾動,蘊(yùn)含著爆炸性的力量。這絕非一個普通漁夫該有的體魄。

他到底是誰?為何會對澄念晶有那樣強(qiáng)烈的反應(yīng)?是敵是友?

小船在風(fēng)雨中顛簸著,拐過一處陡峭的江灣。前方水勢稍緩,江面也變得開闊了一些。在靠近北岸的一處避風(fēng)淺灣里,幾艘稍大的漁船停泊著,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水上聚落。簡陋的船屋彼此相連,隨著波浪起伏。幾縷微弱的炊煙從其中幾艘船上升起,很快又被風(fēng)雨撕碎。

船頭的身影熟練地將小船靠向其中一艘最大的、看起來也最破舊的船屋。他放下竹篙,將纜繩拋過去,船屋上立刻有人接住,系牢。

“昭伯!回來啦?這鬼天氣你還出去?”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船屋上傳來。

斗笠身影——被稱作昭伯的人——只是低沉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他利落地跳上船屋的甲板,然后轉(zhuǎn)過身,向小船上的云翎伸出了手。

云翎看著那只布滿厚繭和水漬的大手,猶豫了一瞬,還是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他的手粗糙而有力,如同鐵鉗,穩(wěn)穩(wěn)地將她拉上了搖晃的船屋甲板。

船屋內(nèi)部比想象中寬敞一些,但也極其簡陋??諝庵袕浡鴿庵氐聂~腥味、潮濕的木頭味和劣質(zhì)油脂燃燒的煙火氣。一個須發(fā)皆白、佝僂著背的老漁夫正蹲在角落里修補(bǔ)一張破漁網(wǎng),看到昭伯帶著一個陌生女子進(jìn)來,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昭伯,這位是……”

“路上遇到的落難人。”昭伯言簡意賅,摘下斗笠,隨手掛在門邊的木釘上。斗笠下是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棱角分明的臉??瓷先ゼs莫四十許,但眼神卻蒼涼得如同江底的沉石。一道深刻的疤痕從左額角劃過眉骨,消失在鬢角,為他冷硬的面容平添了幾分兇悍。他脫下濕透的外衣,露出里面同樣粗陋的葛布單衣,精壯的肌肉線條在火光下若隱若現(xiàn)。他走到船屋中央的火塘邊,撥弄了一下里面燃燒著的、噼啪作響的濕柴,讓微弱的火苗稍微旺了一些?;鸸馓S著,映照著他沉默而剛毅的側(cè)臉。

老漁夫上下打量著云翎,尤其是她身上那件雖然粗陋卻明顯不合時宜,在細(xì)節(jié)上過于“新”且“干凈”的麻衣,以及她即使狼狽也難掩的清麗和那種格格不入的氣質(zhì),眼中疑慮更深:“落難人?這兵荒馬亂的……姑娘從何處來?要去尋誰?”他的楚地口音很重,帶著濃重的喉音。

云翎定了定神,再次重復(fù)了之前對昭伯的說辭:“老丈有禮。小女子名喚云兒,本是郢都人士,家道中落,又逢戰(zhàn)亂,親人離散……聽聞屈大夫在此,特來投奔。”她微微屈身,姿態(tài)放得極低。

“屈大夫?”老漁夫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他放下手中的漁網(wǎng),嘆了口氣,語氣里充滿了復(fù)雜的情緒,“姑娘啊,你來晚了,也來錯了地方。屈大夫……唉,他如今自身都難保了!大王聽信讒言,將他放逐到這荒僻之地,心如死灰,整日里披發(fā)行吟于江畔澤畔,形銷骨立,哪里還有心思收留外人?”

“放逐……行吟……”云翎的心沉了沉。司辰的信息里只提到他瀕臨絕境,沒想到處境如此凄涼。

“可不是!”老漁夫搖搖頭,壓低了聲音,帶著敬畏和惋惜,“我們這些打漁的,時常能看到大夫。就在這江邊,在那片蘆葦蕩深處,或者北面的玉笥山下……他穿著破舊的衣裳,披散著頭發(fā),形容枯槁,對著這滔滔江水,對著這破碎的山河,長嘯悲歌!那聲音……唉,聽得人心都要碎了!有時念著念著,便淚流滿面,有時又仰天長嘆,質(zhì)問蒼天不公!他念的那些詩啊詞啊,我們也聽不懂,但那腔調(diào)里的悲憤和絕望,連江里的魚聽了都要沉到水底去!”老漁夫說著,眼中也泛起了淚光,“多好的一位大夫?。⌒睦镅b的全是咱們楚國,全是咱們百姓!怎么就……怎么就落得這般田地!”

云翎靜靜地聽著,老漁夫樸實(shí)的描述,比司辰冰冷的概述更加震撼人心。她仿佛看到了那個孤獨(dú)而倔強(qiáng)的身影,在風(fēng)雨飄搖中,對著破碎的家國發(fā)出泣血的悲鳴。那股彌漫在整個江畔的沉重憾恨,似乎有了一個更加具象的源頭。

“老丈可知,屈大夫……他此刻最憂心的是什么?”云翎試探著問,試圖接近任務(wù)的核心。

“憂心什么?”老漁夫苦笑,“憂心楚國!憂心這江河日下,奸佞當(dāng)?shù)?,君王昏聵!憂心秦人的虎狼之師隨時會踏破郢都的大門!他恨??!恨自己空有滿腹經(jīng)綸、救國良策,卻報國無門!恨那些蛀蟲一樣的貴族,只知道爭權(quán)奪利,掏空楚國的根基!”老人越說越激動,干枯的手緊緊攥著漁網(wǎng),“他那些救國的諫言,那些富國強(qiáng)兵的法子,都被大王丟進(jìn)了火盆,被那些小人踩在腳下!這才是他心中最大的痛?。”确胖鹚?、羞辱他更痛百倍千倍!”

救國諫言未能上達(dá)!救國理想徹底破滅!

老漁夫的話語,精準(zhǔn)地印證了司辰對遺憾概述的判斷。


更新時間:2025-06-22 08: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