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祝的三角眼中兇光閃爍，手中的骷髏木杖微微顫動，顯然怒極：“子蘭！你休要在此巧言令色！此女來歷不明，出現(xiàn)在屈大夫流放之地，便是最大的可疑！本祝奉上官之命，巡查江畔，驅除邪祟，安定人心！你橫加阻攔，莫非是與此妖女有所勾結？還是……對屈大夫心懷怨恨，故意庇護可疑之人，意圖不軌？”他陰險地將矛頭轉向子蘭。
“你！”子蘭清俊的臉上浮現(xiàn)怒色，但很快又被他壓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朗聲道：“子蘭行事，無愧于心，更無愧恩師教誨！大人要拿人，可以！請拿出真憑實據！否則，便是屈打成招，構陷無辜！此事，子蘭定要稟明此間亭長，乃至上報縣尉大人！請大人三思！”
巫祝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他顯然沒想到這個看似文弱的儒生態(tài)度如此強硬，而且抬出了地方官吏。他背后的“上官”或許能壓住亭長，但若鬧到縣尉那里，對他也沒什么好處。他陰冷的目光在子蘭、云翎、以及依舊沉默撥弄火炭的昭伯身上來回掃視，似乎在權衡利弊。
船屋內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只剩下火塘里木炭燃燒的噼啪聲和外面呼嘯的風雨聲。
最終，巫祝從牙縫里擠出一聲冷哼：“好！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子蘭！本祝今日就給你這個面子！”他惡狠狠地瞪了云翎一眼，那眼神如同毒蛇的信子，“妖女！你且在此茍延殘喘！待本祝查清你的底細，拿到真憑實據，定叫你魂飛魄散，沉尸江底喂魚蝦！”他又轉向昭伯，眼神帶著忌憚和警告，“還有你，昭伯！看好你的船，少管閑事！”
撂下狠話，巫祝一甩他那怪異的羽毛長袍，帶著兩個武士，怒氣沖沖地離開了船屋，身影很快消失在風雨之中。
直到他們的腳步聲遠去，船屋內凝固的氣氛才稍稍緩和。
“多謝公子仗義執(zhí)言！”云翎連忙向那名為子蘭的儒生屈身行禮，心中充滿了感激和后怕。若非此人及時出現(xiàn)，后果不堪設想。
子蘭連忙側身避讓，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羞赧：“姑娘不必多禮。路見不平，本分而已。恩師常教導我等，當存仁心，護弱小。”提到“恩師”二字，他眼中的憂色更濃，語氣也低沉下去。
“公子說的恩師……可是屈大夫？”云翎試探著問。
子蘭點點頭，臉上露出復雜的神情，有崇敬，有擔憂，更有深深的痛苦：“正是。我……曾是恩師身邊最不成器的弟子。恩師遭讒被放逐，我等門生故舊或受牽連，或四散飄零……我因家中尚有老母，未能隨侍恩師左右，已是不孝不義。前些時日，我偷偷來此，想探望恩師，卻……卻被恩師拒之門外?！彼穆曇魩е煅?，“恩師他……他心如死灰，不愿再見任何人，尤其是我這等……未能與他共患難之人。他定是對我失望透頂了……”子蘭痛苦地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
“拒之門外……”云翎咀嚼著這句話，心中一動。屈原封閉自我，拒絕溝通，這無疑增加了她傳遞“信”的難度。
“恩師他……就在這江畔上游，玉笥山下，一處極其簡陋的茅棚里?！弊犹m抬起頭，眼中含著淚光，指向船窗外風雨彌漫的北方，“我昨日偷偷去遠遠看了一眼……他……他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披著破舊的衣裳，對著江水喃喃自語，時而悲泣，時而狂笑……風雨這么大，他連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都……”他再也說不下去，淚水奪眶而出。
玉笥山！云翎心中記下了這個關鍵地點。屈原就在那里！
“公子一片赤誠，屈大夫……終會明白的。”云翎輕聲安慰道，心中卻在飛速盤算。子蘭對屈原的崇敬和愧疚是真實的，他對屈原行蹤的了解也是關鍵?；蛟S……他可以利用？
“但愿如此……”子蘭拭去淚水，看向云翎，“姑娘，此地確實不宜久留。那巫祝名喚‘鴆’，心胸狹隘，睚眥必報，且與本地一些欺壓漁民的貴族小吏沆瀣一氣，慣會裝神弄鬼，敲詐勒索。今日他雖退去，但絕不會善罷甘休。姑娘還是速速離開為好?！?/p>
“離開？我……”云翎面露難色。她的任務才剛剛開始，目標就在玉笥山，怎能離開？
“姑娘若無處可去……”子蘭猶豫了一下，似乎下了決心，“可先隨我回下游的臨時落腳處暫避。待風頭稍過，我再想辦法送姑娘離開楚地。”
這是個機會！既能暫時擺脫巫祝的威脅，又能通過子蘭了解更多關于屈原的信息，甚至可能找到接近的機會！云翎心中瞬間有了決斷。
“如此……便多謝公子收留！小女子感激不盡！”她再次深深行禮。
子蘭連忙擺手：“舉手之勞，姑娘不必客氣?！?/p>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坐在火塘邊的昭伯，突然站起身。他走到角落一堆雜物旁，翻找出一件同樣破舊但厚實許多的蓑衣和一頂寬大的斗笠，默默地遞到云翎面前。自始至終，他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用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睛看了云翎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似乎包含著警告，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
云翎接過帶著魚腥味和濕氣的蓑衣斗笠，看著昭伯那張布滿風霜和疤痕的沉默臉龐，鄭重地說：“多謝昭伯救命之恩，收留之義。云兒……銘記于心?！?/p>
昭伯只是微微頷首，便轉身走到船頭，拿起他那根破舊的竹篙，似乎準備再次駕船。
“昭伯，你這是？”老漁夫問道。
“去北邊下網。”昭伯沙啞的聲音傳來，簡短得如同他的性格。小船被他熟練地解開纜繩，撐離了船屋，很快消失在茫茫的雨幕和蘆葦蕩深處。
“昭伯他……話少，但心是好的?！崩蠞O夫看著小船消失的方向，嘆了口氣，“姑娘，跟著子蘭公子去吧，這里……唉，不太平了。”
云翎點點頭，穿上那件寬大笨重卻能遮風擋雨的蓑衣，戴好斗笠，跟在子蘭身后，踏出了這間充滿魚腥味和短暫溫暖的船屋，再次投入風雨飄搖的汨羅江畔。她回頭望了一眼昭伯小船消失的方向，又摸了摸懷中那枚冰冷的、空白的青玉信羽。
目標，玉笥山。阻礙，巫祝鴆。幫手，儒生子蘭。謎團，沉默的昭伯。她的第一次補憾任務，在風雨、血腥、猜疑和一線希望中，艱難地拉開了序幕。而那個孤獨絕望的身影，就在前方不遠處的山影下，等待著那封或許能撫平他萬古長恨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