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蓑衣像一層冰冷的鎧甲壓在云翎肩上，斗笠邊緣流淌的雨水模糊了視線。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子蘭身后，穿行在玉笥山腳下泥濘不堪的小徑上。風(fēng)雨沒有絲毫停歇的跡象，反而愈演愈烈，豆大的雨點砸在斗笠和蓑衣上，發(fā)出沉悶而持續(xù)的噼啪聲，匯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喧囂。山路兩側(cè)是茂密得近乎猙獰的原始森林，虬結(jié)的古木枝椏在狂風(fēng)中瘋狂舞動，如同無數(shù)扭曲的鬼影，發(fā)出嗚咽般的呼嘯。濕滑的苔蘚和腐爛的落葉讓每一步都充滿危險，冰冷的泥漿早已浸透了云翎單薄的草鞋，寒氣如同毒蛇，順著腳踝蜿蜒而上，啃噬著骨髓。
體內(nèi)的神力微弱如風(fēng)中殘燭，僅夠勉強維持人形和抵御部分寒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仙骨剝離處的空洞劇痛，提醒著她此刻的脆弱。與昭伯分別前那復(fù)雜難明的眼神，巫祝鴆那毒蛇般的威脅，還有子蘭話語中描述的屈原那瀕臨崩潰的絕望狀態(tài)……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心頭。
“姑娘，小心腳下！”走在前面的子蘭回頭提醒，他的蓑衣下擺早已沾滿泥漿，清俊的臉上寫滿了疲憊和憂慮，“這玉笥山陰濕多瘴，路本就難行，加上這連日暴雨，更是險惡。恩師他……唉，就住在前面山坳背陰處，那地方……連野獸都不愿久待?！?/p>
云翎勉強點頭，努力跟上他的步伐。透過迷蒙的雨幕，她嘗試再次調(diào)動那絲微弱的神力，施展溯光尋隙。這一次，她將感知的目標緊緊鎖定在“屈原”這個名字和那股彌漫天地的憾恨氣息上。
嗡——
神力艱難地探出，如同在粘稠的沼澤中穿行。范圍依舊被壓縮得可憐，但這一次，她清晰地捕捉到了！就在前方不遠處的山坳深處，一股龐大、凝練、如同即將爆發(fā)的火山巖漿般的悲愴與絕望氣息，正以一種極其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劇烈波動著！那氣息熾熱而冰冷，充滿了對家國破碎的錐心之痛、對君王昏聵的滔天之怒、對自身無力回天的無盡悲涼！其核心處，更有一股深沉的、近乎死寂的黑暗，那是理想徹底幻滅后的空洞與絕望。
找到了！
云翎精神一振，但隨即心頭更加沉重。這氣息的強度和不穩(wěn)定性遠超她的預(yù)估。屈原的精神狀態(tài)，已如繃緊至極限的弓弦，隨時可能徹底斷裂！而她，就是那個要在弓弦崩斷前，將“信”送達的人。
“就是前面了。”子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停在一處被風(fēng)雨摧殘得歪斜的竹籬笆前?；h笆圈著一小片泥濘的空地，空地中央，一座低矮得幾乎融入山壁陰影的茅棚孤零零地矗立著。茅草屋頂多處坍塌，露出黑黢黢的窟窿，雨水毫無阻礙地灌入。四壁是用粗糙的原木和泥巴勉強糊成，在風(fēng)雨中瑟瑟發(fā)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散架。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潮濕霉爛、草藥苦澀和某種精神極度壓抑后散發(fā)出的、近乎腐朽的氣息，從破敗的茅棚門縫里頑強地鉆出，彌漫在風(fēng)雨中。
子蘭站在籬笆外，望著那扇緊閉的、用幾根朽木胡亂拼湊成的柴門，腳步如同被釘在了泥地里，臉上交織著渴望、愧疚和深深的恐懼。他張了張嘴，想呼喊，喉嚨卻像是被堵住，只發(fā)出幾聲無意義的哽咽。
云翎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輕輕上前一步，正要開口——
“滾——?。?！”
一聲嘶啞、癲狂、蘊含著無邊痛苦與暴怒的咆哮，如同受傷野獸最后的哀嚎，猛地從茅棚內(nèi)炸響！那聲音穿透風(fēng)雨，帶著一種撕裂靈魂的力量，狠狠撞在云翎和子蘭的心上！
柴門被一股大力從里面撞開，撞擊在泥濘的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
云翎的呼吸瞬間停滯。
這就是屈原？！
眼前的人，形銷骨立，幾乎只剩下一副裹著破舊麻布衣的骨架。那件原本可能是士大夫服飾的深衣，早已破爛不堪，沾滿了泥漿和草屑，寬大地掛在他嶙峋的軀體上，如同裹尸布。他披散著花白而凌亂的長發(fā)，發(fā)絲被雨水和汗水黏在枯槁蠟黃的臉頰和額頭上。臉上顴骨高聳，眼窩深陷，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那是絕望、憤怒、不甘和巨大的精神痛苦混合而成的熾熱巖漿！
他赤著雙腳，踩在冰冷的泥水里，卻仿佛毫無知覺。干裂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似乎在無聲地念誦著什么。當他的目光掃過籬笆外的子蘭時，那眼中的火焰瞬間被一種冰冷的、刻骨的失望和厭惡所取代，如同在看一個背叛者、一個恥辱的烙印！
“是你……又是你！”屈原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嘶啞刺耳，每一個字都帶著毒液，“滾！滾回你的安樂窩去！回到那些醉生夢死的蛀蟲中間去！我屈平門下，沒有你這等貪生怕死、不忠不孝之徒！滾——！”他猛地抬起枯瘦如柴的手臂，指向山下，因為極度的憤怒和虛弱，身體劇烈地搖晃起來。
“恩師！學(xué)生……學(xué)生知錯了！”子蘭噗通一聲跪倒在泥濘之中，淚水混合著雨水滾滾而下，他重重地磕頭，額頭撞擊著泥水，“學(xué)生該死！未能追隨恩師左右！未能為楚國盡忠！學(xué)生日夜悔恨，心如刀絞！求恩師……求恩師給學(xué)生一個贖罪的機會！讓弟子侍奉您左右，哪怕……哪怕為您擋風(fēng)遮雨……”
“贖罪？哈哈哈……贖罪？！”屈原像是聽到了世間最荒誕的笑話，仰天發(fā)出一陣凄厲的狂笑，笑聲在風(fēng)雨中顯得格外瘆人，“楚國都要亡了！山河都要破碎了！你拿什么贖罪？用你那懦弱的眼淚嗎？用你那遲來的悔恨嗎？滾！看到你，只會讓我想起這朝堂上下的腐朽，想起這楚人血脈里的麻木！滾——?。?！”
他猛地抓起門邊一塊濕漉漉的泥塊，狠狠地砸向跪在泥水中的子蘭！泥塊砸在子蘭的肩頭，碎裂開來，留下污濁的印記。子蘭身體一顫，卻沒有躲避，只是將頭埋得更低，肩膀劇烈地抽動著，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恩師……”子蘭的聲音破碎不堪。
“滾！否則，休怪我不念舊情！”屈原的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決絕和毀滅一切的瘋狂，他扶著門框，劇烈地喘息著，仿佛剛才的爆發(fā)耗盡了他僅存的力氣。
云翎站在一旁，心沉到了谷底。屈原的精神狀態(tài)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百倍！他封閉了所有溝通的渠道，沉浸在極端的痛苦和憤怒中，對任何試圖靠近的人，尤其是子蘭這樣的“背叛者”，都充滿了毀滅性的敵意。在這種情況下，別說傳遞“信”，連靠近他都可能引發(fā)不可預(yù)料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