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王朝十三年,有火星自天穹墜落,其后赤地千里,全年大旱。兵禍隨之四起,餓殍遍野,民不聊生,史稱“熒惑”之災。
冀州清河縣蕭家關,一家酒館孤零零地杵在塵土飛揚的路邊。門楣上懸著一塊老舊牌匾,蛛網(wǎng)纏繞,邊角剝蝕,但那五個燙金大字“天下第一樓”,依舊倔強地透露出主人家昔日的煊赫。
道上行人步履蹣跚,絡繹不絕,卻無一人在這酒館門前駐足。在這饑饉遍地的災年,果腹尚且艱難,誰還有余裕踏入這昔日的銷金窟,尋那片刻的快意?
酒館內,柜臺后坐著個枯瘦的中年人,正是此間主人蕭老爺。雖面頰深陷,眼窩青黑,眉宇間仍依稀可辨年輕時的風流雅致。只是此刻,這張臉上唯余愁云慘淡。酒館已不知多久不曾開張,無糧、無肉、無水,便是蕭家自己,也已數(shù)日未揭鍋蓋。
蕭老爺意興闌珊地將算盤推到一旁,扶著柜臺,佝僂著身子緩緩挪到門前。他望著門外死寂的街景,深深嘆了口氣,朝后院啞聲喚道:“小王,出來一下!”
不多時,一個瘦小的伙計從后門鉆了出來,雙手在衣襟上蹭著水漬,臉上帶著詢問:“老爺,您吩咐?”
這伙計喚作小王,是兩年前饑荒初起時逃難至此,被蕭老爺收留做了幫工,看著瘦弱,倒有幾分氣力。
蕭老爺抬手指了指門楣上那沉重的牌匾,聲音透著疲憊:“小王,搭把手,把這匾摘下來吧。字是燙金的,匾是沉木的……拿去賣了,總能換些活命的錢糧?!?/p>
小王望著那象征著過往榮光的牌匾,遲疑道:“老爺,這匾……可是祖上傳下的根底,賣了,咱這酒樓……”
蕭老爺嘴角牽起一絲苦澀的自嘲:“根底?哎……眼下連家都養(yǎng)不活了,還顧得上什么根底?能熬過這個災年,活著,比什么都強!”他頓了頓,心頭沉甸甸地壓著另一樁心事:“上次請來的大夫說,夫人臨盆就在這幾日了……”老來得子本是天大的喜事,可在這絕境里,多一張嗷嗷待哺的嘴,便是多一分催命的煎熬。
心事重重地抱著沉甸甸的牌匾,蕭老爺坐上吱呀作響的驢車,朝著十多里外的集鎮(zhèn)而去,指望去典當行換些救急的銀錢。
行至半途,遠遠望見荒野之上黑壓壓一片流民涌動,如同饑餓的蟻群。蕭老爺心頭一緊,若被這群餓紅了眼的人攔住去路,別說這頭拉車的草驢,只怕連自己這把老骨頭都要被嚼碎果腹!他慌忙驅趕驢子,拐上一條更為崎嶇荒僻的小道。土路龜裂,烈日炙烤著大地,車輪在溝壑間顛簸,震得蕭老爺渾身骨頭如同散了架,心中叫苦不迭:這把年紀,還要遭這份罪!
正暗自慶幸一路有驚無險,道旁干涸的土壕里,驟然跳出三四十條持刀漢子,呼啦一下便將驢車團團圍住,刀鋒寒光閃爍。為首一個漢子,亂發(fā)虬髯,眼如銅鈴,鼻似虎頭,聲若洪鐘,手中鋼刀虛指蕭老爺咽喉,刀尖顫巍巍地懸在頸前半寸:“呔!爺爺們是這地界的魔頭幫!沒你爺爺點頭,安敢闖我山頭!”
冰冷的刀鋒近在咫尺,蕭老爺魂飛魄散,“噗通”跪倒在地,涕淚橫流:“好漢饒命!小老兒是蕭家關開酒館的,家里實在揭不開鍋了,才斗膽借道去鎮(zhèn)上換點口糧!求好漢們高抬貴手,放小老兒一條生路,日后定當厚報!”
那虬髯漢子面露猶豫,身后一個瘦高個卻厲聲喝道:“管你作甚營生!到了咱魔頭幫的地盤,規(guī)矩就一個——雁過拔毛,獸走留皮!”
旁邊一個賊眉鼠眼、留著八字胡的中年人捋了捋胡須,搖頭道:“二哥此言差矣。咱幫里向來講究‘掠奸宄而濟良善’。我觀這掌柜的,不像大奸大惡之徒,若這般濫殺無辜,豈不壞了道義?”
瘦高個反唇相譏:“道義?這世道餓得人眼都綠了!再守著那迂腐規(guī)矩,不出幾日,兄弟們就得餓死在這荒郊野嶺,誰還念你的道義!”
這話一出,蕭老爺才注意到,這群劫道的漢子,個個面黃肌瘦,腳步虛浮,連握刀的手都在微微發(fā)顫,顯是餓得狠了。
為保性命,蕭老爺心一橫,顫聲道:“各位好漢……小老兒愿將這驢車獻上,給諸位好漢……打打牙祭,只求……只求饒小老兒一命!家中老母病妻,還有……還有待產(chǎn)的孩兒……”說到最后,已是哽咽。
此話一出,眾匪徒眼中頓時爆發(fā)出貪婪的綠光。這么大一頭驢,足夠他們飽食幾日!虬髯漢子聞言,也不再廢話,哈哈一笑,竟從懷里摸索出一塊約莫鴿卵大小、通體赤紅如血的卵石,不由分說塞進蕭老爺手中:“好!蕭老爺夠義氣!咱魔頭幫也不能小氣!這塊‘鎮(zhèn)幫石’便送與老哥做個念想!山高水長,后會有期!”說罷,吆喝一聲,眾人七手八腳地驅趕著驢車,卷起一路煙塵,揚長而去。
蕭老爺癱坐在地,望著遠去的煙塵,猶自心驚肉跳。他低頭看著手中這塊溫潤如玉卻毫無用處的“鎮(zhèn)幫石”,欲哭無淚——災荒年月,要這石頭何用?他抬手就想把它摔個粉碎,轉念一想,終究是憑它換回了一條性命,總好過身首異處。罷了,留著吧,將來給那未出世的孩兒做個抓周玩意兒,也算物盡其用了。
眼見日頭西斜,蕭老爺只得咬緊牙關,抱起沉重的牌匾,步履蹣跚地朝著集鎮(zhèn)方向挪去。
……
在集鎮(zhèn)居民怪異目光的注視下,蕭老爺抱著牌匾,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地挪進了街角那家小小的典當行。
柜臺后坐著的,卻非舊識錢掌柜,而是一個面皮白皙的年輕人。此人氣質沉靜,不似尋常市井商賈,倒有幾分京都貴胄的從容。尤其那雙丹鳳眼,眼尾微挑,眸光流轉間,仿佛看透了世間百態(tài),唇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令人觀之可親。
蕭老爺一愣,疑惑道:“這位小哥……掌柜的?錢強錢掌柜……”
年輕人聞聲抬眼,笑容溫和:“哦,老丈是問錢掌柜?他上月已病故了。臨走前,將這鋪子托付給了我?!毖哉Z間滴水不漏。
蕭老爺無心多問,只想盡快了結此事。他將沉重的牌匾吃力地放在柜臺上:“掌柜的,您給瞧瞧,這……能當多少?”
年輕人伸出修長的手指,在牌匾上細細撫過,感受著沉木的質地和燙金字的凹凸。片刻后,他溫言道:“老丈,此物……至多五兩。燙金字,所耗金箔有限;沉木雖貴,奈何生逢亂世饑年,此等物件……遠不如一口吃食值錢了?!彼Z氣坦誠,并無欺瞞。
蕭老爺聽罷,心中一陣絞痛,祖?zhèn)鞯捏w面,竟只值五兩紋銀!他面色灰敗,嘴唇哆嗦了幾下,終是狠下心腸,頹然道:“……好,有勞小掌柜了?!边@一聲應下,仿佛瞬間抽干了全身力氣,整個人都佝僂了幾分。
年輕人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無聲輕嘆,自柜中取出五兩碎銀交予蕭老爺,又將那牌匾仔細用粗布蓋上,置于一旁。
就在蕭老爺接過銀子,手忙腳亂往懷里塞時,那塊赤紅如血的“鎮(zhèn)幫石”不慎滑落,“啪嗒”一聲脆響,滾落在積著薄灰的地面上。
年輕人的目光,瞬間被那塊石頭吸引住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感,毫無征兆地在他心底蔓延開來。
“老丈,”年輕人開口,聲音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這塊石頭……您可愿割愛?在下愿出十兩銀子?!?/p>
蕭老爺心頭猛地一跳!他雖老實,卻不愚鈍。這年輕人初見時波瀾不驚,此刻竟對這石頭出價十兩!此物絕非尋常!價值恐怕遠超此數(shù)!然而,念頭電轉:此物乃匪徒所贈,其來路只怕與劫掠脫不了干系。留在身邊,無異于懷璧其罪,恐招來殺身之禍!不如趁此機會脫手,免去后患。
主意已定,蕭老爺彎腰拾起石頭,在掌心掂了掂,故作遲疑道:“東家……這石頭是小老兒偶然所得,看著倒也稀罕。十兩……能否再添些?”
年輕人聞言,啞然失笑,那笑意更深了幾分:“老丈倒是精明。也罷,看您家中艱難,這樣吧,我借您三十兩銀子,來年光景好些了您再還我。這塊石頭,權當是這三十兩的利息,如何?”條件優(yōu)厚得令人難以置信。
最終,蕭老爺揣著沉甸甸的三十五兩銀錢,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離開了集鎮(zhèn),心中又是慶幸又是茫然。
典當行內,年輕人收斂了笑容,指尖輕輕摩挲著那塊觸手溫潤的赤紅卵石,眉頭微蹙,低聲自語:“此物……究竟是何來歷?為何……有種似曾相識的悸動?”他試圖將神念探入其中,卻如同泥牛入海。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際,異變陡生!
掌心驟然一空!
那塊赤紅如血的卵石,竟毫無征兆地,憑空消失了!仿佛從未存在過。只余下年輕人僵在原處,指間殘留著一絲似有還無的灼熱感。
后記:熒惑之星,乃天降妖星,狀若紅玉,內藏玄機?!对瓯炯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