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聲音、氣味，交織成一張巨大的、充滿生機卻又無比陌生的網，將蒙眼的蕭雨歇緊緊包裹。他對這座空中之城的好奇心，如同被點燃的野火，在黑暗中熊熊燃燒，燒得他心癢難耐。
“風歌兄！” 蕭雨歇終于忍不住了，在黑暗中朝著羽風歌氣息的方向急切地開口，聲音帶著被壓抑的求知欲，“那些在天上飛的……他們最高能飛多高？神樹的光芒能照到的地方就是極限嗎？還是……”
羽風歌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牽引他手腕的力道穩(wěn)定如初，沉默。
“還有還有！” 蕭雨歇不甘心，繼續(xù)追問，像個初入寶庫的孩子，“你們住在那么高的樹上，平時吃什么？那些誘人的香氣……是果子？還是……難道你們像鳥兒一樣吃蟲子？” 他試圖用一點說書人的幽默緩解氣氛。
依舊只有沉默和前進的腳步聲。
“我看到好多人都光著腳！” 蕭雨歇換了個方向，“在樹上也不穿鞋？不怕樹皮劃傷嗎？還是說你們的腳底天生就……” 他想象著羽族人腳底是不是也覆蓋著羽毛或者堅韌的角質。
回應他的，依舊是羽風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赤足或軟靴踏在特殊路面上發(fā)出的規(guī)律聲響。
“星星蘭！” 蕭雨歇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向往的急切，“那香氣……是星星蘭吧？夜里真的會像傳說中那樣，一閃一閃，如同倒懸的星河嗎？我……”
“閉嘴！” 羽風歌冰冷的聲音終于響起，帶著明顯的不耐和警告，如同刀鋒割斷了蕭雨歇所有的好奇泡泡，“再多問一個字，我就把布條塞你嘴里！”
蕭雨歇瞬間噤聲。他能感覺到羽風歌身上散發(fā)出的、幾乎化為實質的寒意。那不是玩笑。這個羽族戰(zhàn)士的耐心，在身份未明的“外人”面前，是極其有限的。他只能不甘地閉上嘴，將滿腹的疑問強行咽下，在黑暗中默默感受著這座神奇都市的脈搏——通過腳下路面的細微震動，通過空氣中流淌的萬千氣息，通過那無處不在、卻又不屬于他的喧囂。
他被羽風歌牽引著，行走在積羽城的外圍或下層區(qū)域。他感覺自己時而踏上有明顯弧度的、如同樹根盤繞形成的天然坡道，時而走過架設在巨大枝椏間的、微微搖晃的藤編索橋，時而又進入某種相對封閉、回音略大的空間，空氣里的氣味也隨之變化。
風歌帶他來的，不是看霓裳羽舞的舞臺，而是羽族守護神樹與帝皇的最后堡壘，是裁決之地！
羽風歌的腳步終于再次停下。蕭雨歇感覺到自己站在了一處相對安靜的地方，周圍那些屬于市井的喧囂明顯減弱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更加肅穆、更加古老的氣息——混合著陳年木質、干燥的苔蘚、某種類似冷泉的礦物味道，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沉睡巨獸般的壓迫感。腳下的地面觸感也變了，不再是泥土或藤木，而是某種冰冷、堅硬、光滑得如同鏡面的材質，像是打磨過的巨大骨板，又像是某種晶石。
“到了。” 羽風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低沉而帶著一種回歸巢穴般的凝重。他解開了蕭雨歇腦后的布帶結。
這一次，光線并不刺眼。蕭雨歇睜開眼，發(fā)現自己身處一個巨大得難以想象的空間內部。這里似乎位于一株古老巨木的最深處，穹頂高遠，由無數自然生長交織的粗壯根須和散發(fā)著柔和白光的晶石構成，光線幽暗而神秘?？諝馕?，帶著沉淀千年的寂靜。腳下是光滑如鏡的、由某種巨大的、泛著象牙光澤的骨骼化石拼接而成的地面。四周的墻壁，是巨木本身深褐色的、布滿歲月紋理的木質內壁，上面鑲嵌著一些散發(fā)著幽藍或瑩白冷光的晶石，如同夜空中的星辰。
這里沒有積羽城外圍的喧囂與華美，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肅穆、冰冷和……力量感。空氣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重量。
“這里是……” 蕭雨歇環(huán)顧四周，被這截然不同的景象震撼，下意識地低聲問道。
羽風歌沒有看他，只是朝著幽暗空間深處，一個如同祭壇般微微隆起的骨化石平臺方向，單膝跪下，右手撫胸，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恭敬與力量，在這寂靜的空間中清晰地回蕩：
“馭空營羽風歌，歸營復命！攜華族旅人蕭雨歇，身份不明，意圖未清，請統(tǒng)領示下！”
他的聲音落下，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幽暗的空間深處，那骨化石平臺上方的空氣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一個身影，如同從陰影中凝聚而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平臺邊緣。那人身形并不特別魁梧，卻帶著一種淵渟岳峙般的沉穩(wěn)。他穿著一身沒有任何裝飾的深灰色貼身勁裝。他的面容隱在幽暗的光線中看不真切，唯有一雙眼睛，如同寒潭最深處的冰晶，瞬間鎖定了蕭雨歇，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靈魂！
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空間，壓得蕭雨歇幾乎喘不過氣。那是屬于羽族終極武力核心的、蒼穹之心的力量！
蕭雨歇所有的疑問，所有關于飛翔高度、食物、赤足、星星蘭的好奇，在這一刻，都被這如同實質的冰冷目光和浩瀚威壓徹底凍結、粉碎。他終于明白，羽風歌帶他來的，不是看霓裳羽舞的舞臺，而是羽族守護神樹與帝皇的最后堡壘，是裁決之地！
幽暗的蒼穹之心深處，冰冷的骨化石地面上，空氣仿佛凝固的寒冰。馭空營現任統(tǒng)領——翼飛宇的身影，如同從遠古巨獸骸骨中蘇醒的意志，無聲地矗立在骨臺邊緣。他那雙如同寒潭最深冰晶的眼眸，穿透幽暗的光線，死死鎖在蕭雨歇身上。那不是簡單的審視，更像是一種靈魂層面的解構與剖析。羽族遠超常人的敏銳感知，尤其是翼飛宇這等立于力量頂點的存在，其目光仿佛帶著無形的觸須，試圖穿透皮囊，觸摸對方最隱秘的念頭和潛藏的所有秘密。
蕭雨歇感覺自己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根神經都在這目光下無所遁形。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血液奔流的聲音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但他沒有退縮，沒有閃避。他清癯的臉上，那份屬于說書人的圓滑和浮夸盡數收斂，只剩下一種近乎坦蕩的平靜。他挺直了脊背，目光不避不讓，直直地迎向翼飛宇那雙能洞穿虛妄的冰眸。無聲的對峙在幽暗中蔓延，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息都沉重無比。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個彈指，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翼飛宇終于移開了那幾乎將人靈魂凍結的目光。他微微側頭，用羽族特有的、帶著古老韻律的語言，低沉地對單膝跪地的羽風歌說了一句簡短的話。話語的內容蕭雨歇無法理解，但那語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羽風歌的身體明顯繃緊了一瞬，隨即沉聲應道：“是！” 他站起身，動作利落。翼飛宇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水墨，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就在幽藍晶石微光的映照下，無聲無息地淡去、消失。仿佛從未出現過。
那股籠罩整個空間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壓，如同退潮般驟然消散。蕭雨歇感覺渾身一輕，幾乎要軟倒在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大口地喘著氣，貪婪地呼吸著那重新流動的、帶著古老木質氣息的空氣。
“走吧。” 羽風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比之前少了幾分在統(tǒng)領面前的絕對恭謹，卻多了幾分屬于執(zhí)行者的冷硬和不容置疑。他轉過身，示意蕭雨歇跟上?！敖酉聛?，你跟著我就行了。”
蕭雨歇連忙跟上，腳步還有些虛浮。終于擺脫了那令人心悸的審視和黑暗的蒙蔽，他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欣喜和輕松。
“能去的地方，我?guī)闳?。?羽風歌邊走邊說，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烙印，“不能去的地方，你想都不要想！” 他猛地停下腳步，側過頭，那雙銳利的鷹眼再次鎖定蕭雨歇，帶著森然的警告，“別試圖自己一個人出去溜達，更別妄想窺探不該看的東西。如果被巡邏的風語者或者馭空營衛(wèi)抓到……”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降至冰點，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
“你將會是第一個，死在積羽城繁華之下的華族人。明白了嗎？” 他盯著蕭雨歇的眼睛，最后三個字咬得極重，帶著一種宣告命運般的沉重：
“說！書！人！”
蕭雨歇臉上的欣喜瞬間凝固，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竄頭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羽風歌話語中那份毫不掩飾的殺意和決心。這不是恐嚇，是陳述一個鐵一般的事實。他收斂了所有僥幸，鄭重地點了點頭，聲音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微顫：“明白了。風歌兄……不，風歌將軍。”
羽風歌不再言語，轉身繼續(xù)前行。蕭雨歇緊隨其后，這一次，他不再東張西望，目光只落在羽風歌寬闊的后背上，仿佛那是他在此唯一的安全坐標。
就在蕭雨歇跟著羽風歌離開那片冰冷的骨化石區(qū)域，腳步聲消失在通往更深處的通道時。幽暗的骨臺后方，一處被巨大根須自然分割出的陰影角落，空氣如同水波般輕輕蕩漾了一下。另一個身影悄然浮現。他身形比翼飛宇略矮，但同樣精悍如獵豹，穿著同樣制式的深灰色勁裝。他是馭空營的副統(tǒng)領——影翼。
影翼走到翼飛宇剛才消失的位置附近，對著那片看似空無一物的幽暗，低聲開口，用的是羽族語，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絲不解和冷厲：
“統(tǒng)領，這個華族人……真的沒問題？他的行跡、身份，處處透著詭異。放任他在積羽城隨意走動，風險太大了。依我看……” 影翼的手無意識地按在了腰間一柄形狀奇特的、仿佛能吸收光線的短刃柄上，眼中寒光一閃，“直接處理掉，一了百了，豈不更穩(wěn)妥？何必留此隱患？”
幽暗中，翼飛宇的聲音如同從虛空傳來，低沉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飄渺和……遲疑：
“他的心跳、氣息、瞳孔的細微變化……在我說出‘華族探子’可能的下場時，沒有一絲一毫的敵意波動。他心底的驚懼是真的，但更深層……確實只有旅人的好奇和一絲被禁錮的無奈?！?翼飛宇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方才那瞬間的感知，“影翼，你知道我的‘心鑒’之術，極少出錯?！?/p>
“那統(tǒng)領為何……” 影翼的疑惑更深。
“但是，” 翼飛宇的聲音陡然凝重起來，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感到困惑的凝重，“就在我心鑒之術觸及他意識最深處，幾乎要確定他無害的那一瞬間……一種極其微弱、極其飄忽的感覺，一閃而逝！”
“什么感覺？” 影翼追問。
“說不清……” 翼飛宇的聲音里充滿了不確定，“像是……平靜湖面下，最深暗處，一個巨大陰影的邊緣……掠過的一絲漣漪。太微弱，太短暫，我甚至來不及捕捉它的性質，是善意？是惡意？還是……某種更深沉的、無法理解的……存在？” 他似乎在努力回憶和描述那種虛無縹緲的直覺，“那感覺，轉瞬即逝，仿佛從未出現過。快到我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過度警惕下的錯覺?！?/p>
影翼沉默了。翼飛宇的“心鑒”之術和戰(zhàn)斗直覺，在整個馭空營都是頂尖的。連他都無法確定的感覺，絕非空穴來風。
“那您還……” 影翼的聲音帶著深深的不解，“還任由他在城里活動？萬一……”
“影翼，” 翼飛宇的聲音打斷了副手的質疑，語氣中多了一絲悠遠的追憶，“你還記得，三十年前，我們剛被選拔進入馭空營，還在蒼穹之心最外圍接受淬煉的時候……也曾有一個華族的說書人，誤打誤撞，或者說……‘恰好’出現在積羽城附近嗎？”
幽暗角落里的影翼身體明顯一震！三十年前的記憶如同塵封的畫卷被驟然掀開一角。他努力回憶著，一個同樣穿著寬袍大袖、面容清癯、眼神睿智而帶著點玩世不恭的年輕華族人的模糊影像，在腦海中浮現。
“那個……總是帶著溫和笑容，給我們這些剛入伍的毛頭小子講些外面奇聞異事的……年輕人？” 影翼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時間太過久遠。
“是他?！?翼飛宇的聲音異?？隙?，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篤定，“雖然面容不同，氣質也因歲月而沉淀，但剛才那個蕭雨歇……他身上那種感覺，那種眼神深處的、對世界充滿好奇又仿佛洞悉一切的復雜光芒……還有那種，在看似無害的‘說書人’外表下，隱隱透出的……難以言喻的‘存在感’……太像了！簡直像是……同一種靈魂投射在不同時代的影子！”
翼飛宇的最后一句話，如同驚雷，炸響在影翼心頭！
同一種靈魂的影子？！
這就是統(tǒng)領最終沒有下令格殺的原因？因為三十年前那個說書人，雖然行蹤成謎，最終悄然離去，但并未對羽族造成任何實質性的傷害，反而留下了一些……耐人尋味的傳說？
幽暗的蒼穹之心深處，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只有冰冷的骨化石地面，無聲地記錄著兩位羽族頂尖強者的疑慮與抉擇。一個身份成謎的華族說書人，因為一個三十年前的影子，被允許暫時行走在風暴將至的積羽城。這究竟是福是禍？那轉瞬即逝的陰影漣漪，又預示著什么？無人知曉。命運的絲線，在翼飛宇的遲疑與影翼的憂心中，悄然纏繞，指向了更加莫測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