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國都城,淇陽。
細雨如酥,無聲地潤濕了宮闕連綿的琉璃瓦,在層層疊疊的飛檐翹角上凝聚,滴落。空氣中彌漫著新柳的嫩芽氣息和牡丹初綻的甜香,將宮墻內(nèi)外的肅殺悄然裹上一層溫潤的紗。鹿臺高聳,白玉欄桿在細雨中泛著柔和的光澤。絲竹管弦之聲悠揚,裹著雨霧,飄蕩在寬闊的宮苑之上,不疾不徐,恰似這江南暮春的節(jié)奏。
鹿臺最高處的“觀瀾閣”內(nèi),胤侯姜桓憑欄而立。他身著玄端常服,繡著繁復(fù)的云雷紋與玄鳥,面容清癯,三縷長須垂于胸前,目光沉靜地眺望著煙雨朦朧的宮城。他身后,侍立著一位年輕的公子。玉冠束發(fā),一襲天青色云紋錦袍,腰間懸著一枚溫潤剔透的麒麟玉佩。他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俊逸,唇邊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神清亮,仿佛能映出這世間最澄澈的湖光。正是胤侯幼子,江南君——姜無咎。
“無咎,”胤侯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雍容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雨打鹿臺,諸侯皆至。你看這煙雨,是潤物無聲,還是…暗藏殺機?”
姜無咎微微躬身,姿態(tài)優(yōu)雅從容:“父侯,雨澤萬物,本是吉兆。然雨勢過急,則恐成澇;雨絲過密,則遮蔽天光。今日之雨,恰如其分,既洗鹿臺塵,又潤諸侯心。至于殺機…”他唇角的笑意深了些,目光投向閣外雨幕中隱約可見的各國旌旗,“父侯以禮樂為網(wǎng),以‘尊王’為綱,諸侯便是那池中之魚。網(wǎng)已張開,魚兒入甕,縱有掙扎,亦不過徒勞罷了。”
他聲音溫潤,字字清晰,落在胤侯耳中,卻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力量。胤侯捻須的手微微一頓,側(cè)目看了幼子一眼,眼底閃過一絲復(fù)雜的光芒——是欣賞,是倚重,亦有一絲深藏的忌憚。他未再多言,只是輕輕頷首。
“時辰將至,隨為父去會會這些‘池中之魚’吧?!?/p>
鹿臺主殿“承光殿”內(nèi),燈火通明,暖意融融。巨大的青銅編鐘懸于殿角,樂師輕擊,發(fā)出莊重而悠遠的嗡鳴。殿內(nèi)熏香裊裊,是昂貴的沉水與蘇合。諸侯使節(jié)依序而坐,觥籌交錯間,目光閃爍,暗流涌動。
胤侯高居主位,姜無咎侍坐于側(cè)后稍低處,位置巧妙,既能縱觀全場,又不至于過分僭越。他臉上始終帶著溫潤如玉的笑意,目光平和地掃過殿中每一張面孔,仿佛在欣賞一場精心排演的戲劇。
代國使節(jié),一位身材魁梧、滿面虬髯的將軍,正粗聲大氣地抱怨著北方獫狁的兇殘,言辭間對胤國提供的糧秣援助頗有微詞。海岱國的上卿田嬰,面皮白凈,眼神精明,一邊慢條斯理地品著胤國特產(chǎn)的“雪芽”香茗,一邊狀似無意地提起沿海漁鹽糾紛,話里話外透著對貿(mào)易份額的不滿。云夢澤的使者,身著色彩斑斕的羽飾華服,神情倨傲,對胤侯“尊王”的提法只是敷衍地舉了舉杯,目光卻時不時瞟向侍酒的胤國宮女,帶著毫不掩飾的貪婪。
氣氛在表面的祥和下,如同繃緊的弓弦。
姜無咎端起面前的白玉酒爵,淺淺抿了一口清冽的醴酒。他的目光落在代國將軍腰間那柄鑲嵌著碩大藍寶石的彎刀上,又掠過田嬰袖口不經(jīng)意露出的一枚精巧的、來自海岱特有的金貝幣飾物,最后在云夢澤使者那略顯急促的呼吸和微微發(fā)紅的耳根上停留了一瞬。無數(shù)細微的信息,如同溪流匯入他平靜的心湖。
時機到了。
他放下酒爵,動作輕緩優(yōu)雅,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殿內(nèi)的絲竹與低語,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諸君遠道而來,風塵仆仆,為天下計,共襄‘尊王攘逆’之盛舉,無咎代父侯,敬諸君辛勞?!彼鹕?,執(zhí)酒環(huán)敬一周,姿態(tài)無可挑剔。
“代國飛廉將軍,”他轉(zhuǎn)向那位虬髯將軍,笑容誠摯,“北境苦寒,獫狁兇頑,代侯與將士們?yōu)閲剡?,浴血奮戰(zhàn),天下共仰。將軍方才所言糧秣轉(zhuǎn)運之艱,確為實情?!彼⑽⒁活D,目光轉(zhuǎn)向胤侯,“父侯,兒臣以為,可于汾水之畔增設(shè)三座中轉(zhuǎn)倉廩,專供代北軍需,由我胤國出民夫、車馬,代國只需遣員監(jiān)管。如此,既可解飛廉將軍燃眉之急,亦顯我盟國同心之誼?!?/p>
飛廉將軍一愣,他本意是借機索要更多物資,沒想到姜無咎直接給出了更優(yōu)厚的解決方案——連運輸都包攬了!他粗獷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化為狂喜,霍然起身,抱拳大聲道:“公子高義!代國上下,銘感五內(nèi)!末將代我家君侯,謝過胤侯!謝過公子!”說著,將爵中酒一飲而盡。
胤侯眼中精光一閃,捻須微笑,頷首允諾:“無咎所言甚是。為盟國解困,分內(nèi)之事?!?/p>
姜無咎含笑回禮,目光已轉(zhuǎn)向海岱國的田嬰?!疤锷锨?,”他聲音溫和依舊,“海岱魚鹽之利,冠絕東方。然近來沿海風波不靖,影響通商,實乃憾事。無咎聽聞,貴國新造之‘樓船’,船堅炮利,巡弋海疆,保境安商,功莫大焉?!彼D了頓,仿佛在斟酌詞句,“為表盟好,亦為助上卿安定海疆、暢通商路,父侯有意,特許海岱商船于胤國‘瑯琊’、‘即墨’、‘朐山’三港,享鹽鐵專營之權(quán)十年。不知上卿意下如何?”
“鹽鐵專營之權(quán)?!”田嬰手中精致的玉杯微微一顫,差點失手。海岱國雖富,但鹽鐵這等國之命脈,在胤國境內(nèi)一直受到嚴格限制。十年專營權(quán),意味著難以想象的暴利!他強壓下心頭的狂跳,白凈的面皮因激動泛起一絲紅暈,起身深深一揖,聲音都帶上了幾分顫抖:“公子…公子此言當真?!此…此乃天恩!海岱上下,必銘記胤侯與公子大德!東海商路,但有田嬰在,絕無阻滯!”
姜無咎微笑著虛扶一下:“上卿言重了。互利互惠,共榮共強,方為盟國長久之道?!?/p>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位倨傲的云夢澤使者身上。那使者感受到他的注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眼中帶著一絲戒備和不易察覺的色厲內(nèi)荏。
“云夢使者,”姜無咎的聲音依舊溫和,甚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敬意,“楚王雄踞荊楚,威服百越,乃南天一柱。使者遠來,風采卓然,令人心折?!彼掍h一轉(zhuǎn),帶著些許惋惜,“只是…方才聽使者言及舟車勞頓,水土略有不調(diào)?無咎觀使者氣色,似有燥熱郁結(jié)之象?”
使者一怔,下意識摸了摸自己有些發(fā)燙的耳根和脖頸。
姜無咎輕輕擊掌。兩名身著素雅宮裝的侍女應(yīng)聲而入,手中捧著玉盤,盤中是幾枚用冰鎮(zhèn)著的、形如瑪瑙的鮮紅果子,散發(fā)著奇異的甜香。
“此乃我胤國南境深山所產(chǎn)‘朱顏果’,性極陰涼,最能清心潤燥,祛除南方濕熱之氣。”姜無咎示意侍女將玉盤奉至使者案前,“更難得的是,此果有固本培元、滋腎養(yǎng)精之奇效,于…床笫之道,尤有裨益?!彼穆曇舴诺脴O低,帶著一種男人間心照不宣的暗示,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使者方才一直偷瞄的宮女方向。
那云夢澤使者眼睛瞬間亮了!他看著那誘人的紅果,又想起方才那幾個身姿婀娜的宮女,只覺得一股熱流直沖小腹。胤國公子不僅看穿了他的心思,還如此“貼心”地送上如此“厚禮”!他臉上的倨傲瞬間冰消瓦解,堆起近乎諂媚的笑容,忙不迭地接過玉盤:“公子…公子厚愛!在下…在下感激不盡!楚王…楚王必感胤侯與公子盛情!南疆之事,好說,好說!”
一場可能引發(fā)爭端的危機,在姜無咎溫言笑語、分而化之的手段下,消弭于無形。殿內(nèi)氣氛驟然松弛,絲竹之聲似乎也變得更加歡快。諸侯使者們看向姜無咎的目光,充滿了欽佩、感激,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胤侯端坐主位,看著幼子游刃有余地掌控全局,將桀驁的諸侯揉捏于股掌之間,嘴角的笑意加深,眼中那抹深藏的忌憚,卻也如這鹿臺的煙雨,更加濃郁了幾分。
鹿臺夜宴,笙歌漸歇。細雨不知何時已停,一輪明月破云而出,清輝灑在濕漉漉的宮苑玉階上,反射出泠泠冷光。
姜無咎并未隨父侯回寢宮,而是獨自一人,沿著被月光洗亮的回廊,走向?qū)m城西南角一處相對僻靜的殿閣——“麒麟閣”。這是他及冠后胤侯賜予的居所,亦是其招賢納士、門客云集之所。閣樓飛檐斗拱,在月色下顯得清幽雅致。
閣門無聲開啟,兩名身著深青色勁裝、氣息沉穩(wěn)的衛(wèi)士躬身行禮,隨即又如影子般隱入暗處。姜無咎步入閣內(nèi),外面那溫潤如玉、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瞬間斂去,如同卸下一張完美的面具。清亮的眼眸深處,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靜,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閣內(nèi)陳設(shè)清雅,書卷盈架。一面巨大的素屏風前,跪坐著一名黑衣男子,身形瘦削,氣息微弱得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他便是“影七”,姜無咎情報網(wǎng)絡(luò)中負責西陲一線的重要暗樁。
“如何?”姜無咎的聲音在空曠的閣內(nèi)響起,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影七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頭垂得更低,聲音干澀嘶啞:“公子…雍城…已成血獄?!彼Z速極快,卻條理清晰,將嬴悝如何星夜奔襲,如何血洗雍城,如何筑起三百顆頭顱的京觀,如何冷酷滅族、瓜分田產(chǎn)…一幕幕血腥殘酷的畫面,用最簡潔的語言勾勒出來。
當說到嬴悝最后那句“回黑石堡”時,影七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壓抑不住的恐懼:“平原君…其人…已非人,乃…殺戮之器!玄戎西境,已盡在其掌握。其志…恐不止西陲!若其邊境安穩(wěn),必將東進,欲取王室而代之!雖說我們與其相隔較遠,恐日后必兵戎相見。”
姜無咎靜靜地聽著,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枚溫潤的麒麟玉佩。月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如玉的側(cè)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聽到的只是一段與己無關(guān)的市井傳聞。直到影七說完,閣內(nèi)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姜無咎才緩緩開口:“西陲之狼,磨利了爪牙?!彼穆曇粢琅f平靜,卻像冰層下流動的暗河,“狼既磨牙,下一步,自然是要…噬人了?!?/p>
他走到書案前。案上攤開著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圖,繪著已知的天下山川形勢。他的目光落在代表玄戎國的西部區(qū)域,手指輕輕點在那標注著“黑石堡”的墨點上,然后,緩緩向東移動,越過象征胤國屏障的“函谷關(guān)”符號,最終,落在了代表胤國心臟地帶的“淇陽”。
可惜伊余太弱,竟然抵不住一個月。
月光下,他指尖劃過的那條線,冰冷而清晰。
“你做得很好。”姜無咎沒有回頭,聲音聽不出喜怒,“下去領(lǐng)賞,好生休養(yǎng)。西陲之眼,還需你繼續(xù)看著?!?/p>
“喏!”影七如蒙大赦,悄無聲息地叩首,隨即又如鬼魅般融入屏風后的陰影,消失不見。
閣內(nèi)只剩下姜無咎一人。他負手立于巨大的地圖前,清冷的月光勾勒著他挺拔而略顯孤寂的背影。麒麟閣外,夜風穿過回廊,發(fā)出低低的嗚咽,仿佛遠方血獄傳來的回聲。
麒麟閣的燈火并未因夜深而熄滅。二樓臨窗的書房內(nèi),燭光搖曳,將姜無咎伏案的身影拉長,投在滿壁的書簡之上。
胤侯的身影悄然出現(xiàn)在門口。他換下了宴會的盛裝,只著一身玄色常服,臉上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倦意,眼神卻依舊銳利如鷹。他無聲地走到書案旁,目光掃過案上堆積如山的竹簡——那是來自各國門客匯總的情報、策論、密報。
“父侯?!苯獰o咎并未起身,只是停下手中的刻刀,微微頷首。
胤侯的目光落在兒子專注而略顯清減的側(cè)臉上,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今日鹿臺,你做得很好。飛廉莽夫,田嬰貪婪,云夢使者…更是色厲內(nèi)荏。你切中要害,分而化之,盟約初成,功不可沒?!?/p>
姜無咎放下刻刀,垂眸:“分內(nèi)之事,不敢言功。父侯運籌帷幄,兒臣不過略盡綿力。”
胤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溫潤如玉的表象,直抵內(nèi)心。他伸出手,寬厚卻帶著歲月痕跡的手掌,重重地按在姜無咎的肩膀上。這一按,帶著肯定,也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某種沉甸甸的托付。
“西陲的消息,你也知道了?”胤侯的聲音壓得更低。
“是。影七剛回稟過?!苯獰o咎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
“哼,贏家小兒,手段酷烈,不似人君。”胤侯的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厭惡,“然西陲苦寒之地,縱有虎狼之師,亦不過癬疥之疾。嬴悝其人,暴戾寡恩,必不長久。其志在東,亦不過是困獸之斗,徒耗國力罷了?!?/p>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根深蒂固的中原優(yōu)越感,對西陲的蠻力和血腥充滿鄙夷。
姜無咎沒有立刻接話,只是靜靜感受著肩上那只手傳來的重量和溫度。
胤侯收回手,從袖中取出一卷用明黃錦緞包裹、加蓋著胤侯私印與玄鳥火漆的密詔,輕輕放在姜無咎面前的書案上。
“真正的禍患,在南方!”胤侯的聲音帶著斬釘截鐵的冷厲,“羋槐僭號稱王,其心昭然若揭!云夢澤水網(wǎng)縱橫,物阜民豐,若任其坐大,必成我胤國心腹之患!此詔,著你即刻籌劃,不惜一切代價,務(wù)必在一年之內(nèi),尋得良機,重創(chuàng)楚蠻!斷其北進之爪牙!所需人力、物力、財力,皆可便宜行事!”
密詔沉甸甸地壓在竹簡上,那玄鳥火漆在燭光下如同凝固的血滴。
姜無咎的目光落在密詔上,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他眼底瞬間翻涌的復(fù)雜思緒——西陲那頭磨利了爪牙的猛虎在父侯眼中只是“癬疥之疾”,而南方那只羽翼未豐卻野心勃勃的雛鳥,卻被視為“心腹之患”?他心中念頭飛轉(zhuǎn),無數(shù)的信息碎片在腦中碰撞:嬴悝筑京觀時的冷酷眼神,玄戎國內(nèi)被強行壓制的變法力量,黑石堡的位置,鐵鷹銳士的傳聞,函谷關(guān)的險要…南方的云夢澤,看似富庶,實則部族林立,整合艱難,羋槐剛愎,昭明手段詭異但根基不穩(wěn)…
然而,他只是緩緩抬起眼,迎向胤侯不容置疑的目光,臉上重新浮現(xiàn)出那溫潤如玉、令人信服的微笑,干凈利落地應(yīng)道:
“兒臣,領(lǐng)命。”
聲音清朗,毫無遲疑。
胤侯滿意地點點頭,臉上倦意更深,轉(zhuǎn)身離去,玄色的袍角消失在樓梯口。
書房內(nèi)重歸寂靜。燭火跳動了一下,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
姜無咎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如同退潮的海水。他伸出手,并未去碰那卷沉甸甸的密詔,反而解下了腰間那枚溫潤剔透、象征著仁德祥瑞的麒麟玉佩。
玉佩在他掌心,觸手生溫。月光與燭光交織,透過晶瑩的玉質(zhì),內(nèi)部似乎有氤氳的云氣流轉(zhuǎn)。
他修長的手指緩緩摩挲著玉佩光滑的邊緣,目光卻投向窗外無垠的夜空。那里,明月高懸,清輝萬里,卻照不透人心深處的迷霧。
麒麟閣中,只有燭火燃燒的輕微聲響,和他指腹摩挲玉佩時,那幾不可聞的、冰冷的沙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