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務(wù)堂那冰冷的施舍,如同兩塊燒紅的烙鐵,沉甸甸地揣在江山懷里,卻帶不來一絲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屈辱和蝕骨的寒。他拖著沉重的腳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牽扯著全身未愈的傷口,在寒風(fēng)中發(fā)出壓抑痛苦的嘶鳴,一步一挪地挪回了那間比冰窖更冷的破敗小院。
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寒風(fēng)卷著幾片枯葉搶先撲了進來,撞在冰冷的土墻上,發(fā)出沙沙的哀鳴。江山反手頂住門,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插上那根聊勝于無的頂門木棍。他靠在冰冷刺骨的土墻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呼氣都在面前凝成短暫的白霧,迅速被屋內(nèi)的寒氣吞噬。
他摸索著走到冰冷的土炕邊,頹然坐下。冰冷的炕面透過薄薄的、板結(jié)的稻草,直刺骨髓。他從懷里掏出那塊灰撲撲的下品靈石和那半瓶渾濁刺鼻的劣質(zhì)淬體液,將它們放在同樣冰冷、搖搖欲墜的破桌子上。
靈石黯淡無光,觸手冰涼粗糙,感受不到絲毫靈氣應(yīng)有的溫潤。淬體液在粗陶小瓶里微微晃蕩,暗紅色渾濁不堪,散發(fā)出的混合著草藥腥氣和腐敗味道的氣味,在這狹小空間里顯得更加刺鼻。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上來,將他一點點淹沒。
這點東西,連塞牙縫都不夠。別說修復(fù)昨夜被江虎重創(chuàng)的傷勢,就連維持他這具殘破軀體最基本的生存,都難以為繼。左肩的骨頭裂了,每一次移動都帶來鉆心的劇痛;內(nèi)腑的震蕩更是如同埋下了無數(shù)根鋼針,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它們;還有昨日硬接江虎一拳留下的暗傷……他需要藥,需要真正能療傷的藥!更需要食物,能讓他有力氣活下去、有力氣去恨的食物!
可江福伯送來的那點稀粥和冷硬的窩頭,早已消耗殆盡。庶務(wù)堂的克扣,更是斷絕了他最后一點微薄的指望。
他還能靠什么活下去?
江山的目光,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移向土炕角落。那里,有一個用幾塊破布仔細包裹起來的小小布包。布包邊緣,露出一小截溫潤的玉色。
那是母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一支普通的、沒有任何靈力波動的白玉簪子。玉質(zhì)不算上乘,雕工也簡單樸素,只是一支素雅的蘭花簪。然而,在江山心中,這卻是連接他與那個模糊的、給予過他短暫溫暖與庇護的母親的唯一紐帶,是他在這冰冷世間,關(guān)于“家”的最后一點念想。十四年來,他從未想過要動它,哪怕在最饑餓、最絕望的時候。
他顫抖著手,一點點挪過去,極其緩慢地、如同進行某種莊嚴而痛苦的儀式,解開了那幾層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破布。
白玉簪靜靜地躺在粗糙的布面上,在破屋頂漏下的慘淡天光里,散發(fā)著溫潤內(nèi)斂的光澤。簪頭的蘭花線條流暢,雖不華麗,卻自有一股清雅堅韌的韻味。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仿佛帶著母親指尖殘留的、早已消散在時光里的微溫。
江山的手指,如同撫摸著易碎的琉璃,輕輕滑過簪身。冰冷的玉質(zhì)下,似乎還殘留著母親發(fā)間的淡淡馨香,那是他記憶深處最溫暖、也最遙遠的氣味。無數(shù)個冰冷孤寂的夜晚,他就是靠著摩挲這支簪子,汲取著那一點點虛幻的暖意,熬過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
“娘……” 他對著冰冷的簪子,無聲地呢喃,聲音嘶啞干澀,破碎在凜冽的寒風(fēng)里。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難以言喻的痛,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臟,比身體的傷痛更加劇烈。
他真的要賣掉它嗎?賣掉這最后的念想?賣掉他與過去、與母親唯一的聯(lián)系?
可是……不賣,他拿什么去買藥?拿什么去買能讓他活下去的食物?拿什么去……復(fù)仇?!
“活下去……比什么都強……” 江福伯那充滿無奈和擔(dān)憂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如同沉重的枷鎖。
活下去!
一股狠厲決絕的光芒,猛地從江山布滿血絲的眼底深處迸射出來!如同瀕死的孤狼,在絕境中亮出的獠牙!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所有的軟弱、猶豫、掙扎,都被一股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堅定所取代!
他不再遲疑,一把抓起那支冰冷的白玉簪,用破布再次緊緊裹住,塞進懷里最貼身的地方。仿佛那不是一支簪子,而是一塊滾燙的烙鐵,灼燒著他的皮肉和靈魂。
推開院門,風(fēng)雪瞬間將他吞沒。
天光比之前更加慘淡,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青云城上空,沉甸甸的,仿佛隨時會崩塌下來。寒風(fēng)變得更加狂暴,卷著細密的、如同冰針般的雪粒子,呼嘯著抽打在臉上、手上,瞬間就在裸露的皮膚上留下細密的、火辣辣的刺痛。雪粒子落在地上,很快便融化成冰冷的泥水,又被寒風(fēng)凍結(jié),讓本就濕滑的街道變得更加難行。
江山裹緊了單薄破舊的舊襖,將脖子深深縮進幾乎磨禿了毛的衣領(lǐng)里。寒風(fēng)無孔不入,輕易就穿透了那層聊勝于無的屏障,帶走他身上僅存的熱量。他佝僂著腰,頂著風(fēng)雪,一步一滑地朝著記憶中的方向走去——城東那家掛著“聚寶軒”招牌的當(dāng)鋪。
風(fēng)雪中的青云城街道,行人稀少,顯得格外蕭條冷清。偶爾有裹著厚實棉袍、行色匆匆的路人經(jīng)過,也是低著頭,縮著脖子,對路邊這個衣著單薄破舊、步履蹣跚的少年視若無睹,仿佛他只是路邊一尊無關(guān)緊要的雪人。
風(fēng)雪更大了。雪粒子漸漸變成了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天地間一片蒼茫混沌。寒風(fēng)卷著雪花,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鞭子抽打著江山。他的舊襖早已被雪水浸濕,冰冷沉重地貼在身上,帶走更多的熱量。裸露在外的臉頰、耳朵、手指,早已凍得麻木,失去了知覺,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僵硬和刺痛。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氣都像刀子一樣刮過喉嚨和肺腑,引發(fā)陣陣劇烈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牽動著左肩的骨裂和內(nèi)腑的暗傷,痛得他眼前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
他咬著牙,牙齒咯咯作響,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冰冷的雪水灌進他那雙早已磨破了底的舊布鞋里,腳趾凍得如同被無數(shù)根鋼針攢刺。視線被風(fēng)雪模糊,前方的道路白茫茫一片。他只能憑著模糊的記憶和頑強的意志,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挪動。
風(fēng)雪中,一座巍峨氣派的府邸輪廓漸漸在視線盡頭浮現(xiàn)。
南宮世家。
朱漆大門緊閉,門樓上懸掛著巨大的、鎏金的“南宮”二字牌匾,在風(fēng)雪中依舊散發(fā)著不容忽視的威嚴與富貴氣息。門前兩尊巨大的石獅子披著厚厚的雪衣,卻依舊昂首挺胸,睥睨著風(fēng)雪中狼狽不堪的行人。高高的圍墻向兩側(cè)延伸,如同一條盤踞的巨蟒,將內(nèi)里的富貴榮華與外面的風(fēng)雪嚴寒徹底隔絕。
江山停下了腳步。
風(fēng)雪狂暴地撕扯著他單薄的身體,冰冷的雪片不斷落在他蒼白、沾滿雪水的臉上。他抬起頭,隔著漫天風(fēng)雪,望著那座如同山岳般矗立的府邸。
一瞬間,無數(shù)畫面如同冰冷的刀鋒,狠狠刺入腦海!
華麗寬敞的廳堂里,那個俏麗高傲的身影,居高臨下的輕蔑眼神,如同看著腳底的塵?!潜划?dāng)眾撕成兩半、如同蝴蝶般飄落的泛黃婚書……還有那句冰冷刺骨、帶著無盡羞辱的決絕話語……以及自己那聲嘶力竭、飽含血淚與滔天恨意的血誓!
“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今日之辱,他日必百倍奉還!”
那誓言,仿佛還在耳邊回蕩,帶著滾燙的心頭精血和刻骨的恨意,穿透了呼嘯的風(fēng)雪,狠狠撞擊著他的靈魂!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極致屈辱、憤怒、不甘與冰冷恨意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麻木和僵硬!身體因為強烈的情緒波動而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滔天恨意!他死死地攥緊了拳頭,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早已結(jié)痂的傷口,溫?zé)岬难簼B出,瞬間又被冰冷的雪花凍結(jié)。
風(fēng)雪更大了,幾乎要將他的身影徹底吞沒。他像一尊凝固在風(fēng)雪中的、充滿恨意的雕像,久久地、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那座象征著屈辱與仇恨起點的府邸。
直到刺骨的寒意和身體的劇痛再次將他拉回現(xiàn)實。他猛地低下頭,不再看那朱漆大門一眼,仿佛再看一眼都會灼傷他的眼睛。他裹緊濕透冰冷的舊襖,將頭埋得更低,幾乎是拖著凍僵麻木的雙腿,以一種近乎逃離的姿態(tài),踉蹌著沖進了風(fēng)雪更深處,只留下身后一串歪歪扭扭、迅速被新雪覆蓋的腳印,指向那間當(dāng)鋪。
“聚寶軒”的招牌在風(fēng)雪中顯得有些模糊。厚重的棉布簾子擋住了大半風(fēng)雪,也隔絕了大部分光線。當(dāng)江山掀開簾子,帶著一身寒氣闖進去時,一股混合著陳舊木器、霉味和劣質(zhì)熏香的古怪氣味撲面而來,熏得他本就翻騰的胃部一陣不適。
當(dāng)鋪里光線昏暗,只有高高的柜臺后面點著一盞昏黃的油燈。柜臺高得離譜,像一個冰冷的審判臺,后面坐著一個穿著厚實棉袍、戴著瓜皮帽、鼻梁上架著副老花鏡的干瘦老頭。老頭正借著油燈微弱的光線,瞇著眼,用一把小巧的銀鑷子,仔細地撥弄著手里一塊成色普通的玉佩,嘴里還發(fā)出嘖嘖的挑剔聲。
聽到有人進來,老頭頭也沒抬,只懶洋洋地拖著長腔:“典當(dāng)還是贖物?東西拿來,人靠邊站,別擋著光?!?/p>
江山走到那冰冷高大的柜臺前,需要微微踮起腳才能勉強將視線越過臺面。他凍僵的手指在懷里摸索了好一會兒,才將那緊緊包裹著的布包掏了出來。他解開外面那幾層早已被雪水浸濕的破布,露出里面那支溫潤的白玉簪。
他小心翼翼地將簪子放在冰冷的柜臺上,仿佛放下的是自己最后一點支撐。
“掌柜的……當(dāng)這個?!?他的聲音因為寒冷和緊張而嘶啞顫抖。
老頭這才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銀鑷子和玉佩,抬起眼皮,透過厚厚的鏡片,居高臨下地瞥了一眼柜臺上的東西。當(dāng)看到只是一支普通的白玉簪子時,他那張干瘦刻板的臉上,立刻浮起一層毫不掩飾的失望和輕蔑。
他伸出枯瘦如同雞爪般的手指,極其隨意地拈起那支玉簪,湊到油燈昏黃的光線下,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一眼。
“嘖,” 老頭撇了撇嘴,聲音尖細而刻薄,“普通的白玉料子,水頭一般,雕工也粗陋得很,就是個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他隨手將簪子往柜臺上一丟,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仿佛丟開一件垃圾,“當(dāng)死當(dāng)還是活當(dāng)?死當(dāng)十文錢,活當(dāng)五文,當(dāng)期三個月,月息三分。”
十文錢?!五文錢?!
江山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腳底竄到了頭頂!這比他預(yù)想的最低還要低得多!這支簪子,是母親留下的唯一念想,在他心中是無價的!可在這掌柜的嘴里,竟然只值十文錢?甚至不夠買幾個最劣質(zhì)的粗面窩頭!
“掌柜的……這……這玉簪……” 江山急切地想要辯解,聲音因為激動和寒冷而更加顫抖,“這是我娘留下的……玉質(zhì)很好的……您再看看……”
“看什么看?” 老頭不耐煩地打斷他,小眼睛里閃爍著精明的、如同打量貨物的光芒,“老頭子我在這行當(dāng)混了幾十年,什么物件沒見過?就你這破簪子,能值幾個錢?十文錢都算我發(fā)善心了!不當(dāng)?不當(dāng)就拿走!別在這兒杵著耽誤工夫!” 他揮了揮手,像驅(qū)趕蒼蠅一樣,重新拿起他那把銀鑷子,不再看江山一眼。
冰冷的絕望再次攫住了江山。他看著柜臺上那支被隨意丟棄、在昏黃燈光下顯得如此孤零零的白玉簪,又看了看老頭那冷漠刻薄的側(cè)臉。他知道,再爭辯下去,只會換來更徹底的羞辱。
活下去……他需要活下去!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幾乎將他擊垮。他死死地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血腥味。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伸出手,聲音如同從冰縫里擠出來:“……死當(dāng)?!?/p>
老頭這才抬眼瞥了他一下,干瘦的臉上露出一絲早知如此的、帶著施舍意味的冷笑。他慢條斯理地拉開柜臺下的一個抽屜,從里面數(shù)出十枚邊緣磨損、沾著油污的銅錢,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貋G在冰冷的柜臺上。
“拿好,十文錢。簪子歸我了?!?老頭的聲音毫無波瀾,仿佛完成了一筆無關(guān)緊要的交易。他隨手將白玉簪丟進旁邊一個裝滿了各種雜物的破舊木盒里,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輕響。
那聲輕響,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江山的心上。
他顫抖著手,一枚一枚地撿起柜臺上那冰冷的十枚銅錢。銅錢入手冰涼沉重,如同十塊寒冰,凍得他麻木的手指一陣刺痛。他緊緊地將它們攥在手心,仿佛攥著自己最后一點茍延殘喘的生機。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個破舊木盒的縫隙,隱約還能看到那一點溫潤的白玉色。然后,他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踉蹌著沖出了“聚寶軒”那扇厚重的棉布簾子,重新投入了外面更加狂暴的風(fēng)雪之中。
風(fēng)雪瞬間將他吞沒。冰冷的雪花撲打在臉上,混合著眼眶里無法抑制的、滾燙的液體滑落,瞬間變得冰涼刺骨。他緊緊攥著那十枚冰冷的銅錢,如同攥著十枚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手心,更灼燒著他的靈魂!
母親……那最后的念想……被他親手……賣掉了……
風(fēng)雪呼嘯,天地一片蒼茫。江山的身影在風(fēng)雪中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單薄。他佝僂著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街邊一個冒著微弱熱氣的簡陋食攤。攤主是個裹著厚棉襖的跛腳老漢,正縮著脖子,守著鍋里翻滾的渾濁湯水。
“老板……一個……窩頭?!?江山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將一枚冰冷的銅錢遞了過去。
老漢接過銅錢,看也沒看江山一眼,用油乎乎的夾子從旁邊一個破簸箕里夾出一個冷冰冰、硬邦邦、顏色灰黃的粗面窩頭,塞到江山同樣冰冷僵硬的手里。
窩頭入手,冰冷粗糙,像一塊凍硬的土坷垃。
江山攥著那冰冷的窩頭,如同攥著整個世界給予他的全部冰冷與惡意。他低著頭,頂著愈發(fā)狂暴的風(fēng)雪,一步步,艱難地,朝著那個比風(fēng)雪更冷的破敗小院挪去。
風(fēng)雪在他身后肆虐,很快便將他走過的痕跡徹底抹去,只留下一個在蒼茫天地間艱難移動的、渺小而絕望的黑點。他懷中的玉佩,在風(fēng)雪中緊貼著冰冷的胸膛,那一道細微的裂痕深處,似乎……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