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雪粒子夾雜著寒風，瘋狂抽打著乾清宮的琉璃瓦，發(fā)出密集而令人心悸的噼啪聲。殿內(nèi)，燭火被刻意調(diào)暗，只留下龍榻附近幾盞昏黃的長明燈，將垂死皇帝枯槁的面容映照得如同鬼魅?？諝饫飶浡鴿獾没婚_的藥味、沉水香，以及一種令人窒息的、權(quán)力更迭前的死寂。
德妃已經(jīng)不再歇斯底里。她端坐在龍榻旁那張象征最高權(quán)力的盤龍金椅上，背脊挺得筆直，華麗的宮裝下，卻隱隱透出緊繃到極致的僵硬。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錐，一遍遍掃過跪在殿中瑟瑟發(fā)抖的幾位內(nèi)閣重臣、宗室親王，最后死死釘在龍榻上那具僅剩微弱氣息的軀殼上。
玉璽！傳國玉璽！
冷香閣密道被炸塌，賊人蹤跡全無！封鎖全城、掘地三尺的搜查毫無結(jié)果！那方象征著天命所歸的重器，如同蒸發(fā)了一般！巨大的挫敗感和失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沖擊著德妃的理智堤壩。沒有玉璽，她就算強行扶幼帝登基，也是名不正言不順！朝野非議，藩王異動，蕭明煜那個野種更會借此大做文章！她的所有謀劃，都可能功虧一簣！
“陛下…” 德妃的聲音干澀而冰冷，打破了殿中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臣妾知道您聽得見。國不可一日無主，太子年幼，需有明詔以安社稷。傳國玉璽…乃國之根本，陛下…究竟置于何處？”她緊緊盯著皇帝的臉，試圖從那毫無表情的面皮上捕捉到一絲線索。
老皇帝的眼皮，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渾濁的眼底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光芒掙扎著閃爍，卻終究無法凝聚，更無法回應(yīng)。只有喉嚨深處，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微弱聲響。
“娘娘，” 跪在最前頭的內(nèi)閣首輔、須發(fā)皆白的張閣老，顫巍巍地抬起頭，老淚縱橫，“陛下龍體沉疴，神志…神志恐已不清。當務(wù)之急，是穩(wěn)定朝局！玉璽…或可事后…”
“事后？！” 德妃猛地拔高音調(diào)，尖銳刺耳，“沒有玉璽，哪來的事后？！張閣老，你是三朝元老，難道不知傳位詔書若無玉璽加蓋，形同廢紙？！你是想讓太子背負篡逆之名嗎？！” 她的話語如同鞭子，狠狠抽在張閣老和其他大臣的心上，殿內(nèi)溫度驟降。
“娘娘息怒！” 另一位宗室親王連忙叩首，“或…或可先請陛下口諭，臣等…臣等共同見證…”
“口諭？”德妃冷笑，目光如同毒蛇般掃過眾人，“陛下如今這般模樣，如何口諭？本宮日夜侍奉在側(cè)，陛下若有只言片語，本宮豈能不知？” 她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威壓，“陛下彌留，社稷危殆！本宮身為太子生母，監(jiān)國輔政，責無旁貸！今日，本宮便以監(jiān)國之名，代行君權(quán)！擬詔！”
她猛地指向早已備好筆墨、跪在一旁瑟瑟發(fā)抖的秉筆太監(jiān)：“記！”
太監(jiān)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撲到案前，提起筆，手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
德妃深吸一口氣，眼中再無半分猶豫，只剩下冰冷的決絕和赤裸裸的野心：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龍馭…不久…歸于上蒼…皇七子…蕭明?！熨Y聰穎…仁孝純篤…深肖朕躬…著即…皇帝位…欽此！”
短短幾句“遺詔”，被她以極快的語速、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口吻念出。殿中死寂一片，只有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如同毒蛇游走。
“蓋?。 钡洛鷧柡?。
秉筆太監(jiān)茫然抬頭，臉色慘白如紙：“娘…娘娘…玉…玉璽…”
德妃眼中瞬間燃起暴怒的火焰！她一把奪過那張剛剛寫就、墨跡未干的“遺詔”，幾步?jīng)_到龍榻前，俯身，幾乎是貼著皇帝枯槁的耳朵，聲音如同九幽寒風，帶著最后的威脅和瘋狂：
“陛下！您聽到了嗎？遺詔已立！睿兒是您親封的太子！是大胤名正言順的皇帝！玉璽！把玉璽交出來！只要您點頭！只要您說一個字！臣妾立刻就能找到它！您難道忍心看著睿兒登基大典上，被天下人恥笑嗎？您難道忍心看著大胤江山，因一方玉璽而動蕩不安嗎？！”
她的聲音尖利刺耳，充滿了絕望的逼迫。殿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著皇帝那張毫無生氣的臉。
就在這時！
老皇帝那只枯瘦如柴、一直搭在錦被上的手，食指，極其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向上勾動了一下！
幅度極小，若非德妃離得極近，目光又死死盯著，根本不可能發(fā)現(xiàn)！但這細微到極致的動作，卻如同驚雷，瞬間在德妃腦中炸響！
她的手？！指向？！德妃的心臟狂跳起來！她猛地順著皇帝手指那幾乎可以忽略的指向望去——龍榻內(nèi)側(cè)！靠近皇帝腰腹的位置！那里只有明黃的錦被！
一個近乎荒謬卻又讓她瞬間燃起希望的念頭閃過！難道…玉璽…就在被褥之下？！皇帝一直貼身藏著？！
巨大的狂喜瞬間淹沒了德妃！她再也顧不上儀態(tài)，猛地伸手，就要去掀開那礙事的錦被！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錦被的剎那——
“報——?。。 ?/p>
一個凄厲、高亢、帶著無邊恐慌的嘶喊聲，如同炸雷般從乾清宮外傳來，瞬間撕裂了殿內(nèi)死寂緊繃的氣氛！
“啟稟娘娘！八百里加急！雁…雁門關(guān)急報！廢…廢太子蕭明煜！持…持傳國玉璽！已…已至午門！稱奉陛下密詔！清君側(cè)！護…護駕——?。?！”
轟?。。?！
如同九天驚雷在頭頂炸開！
整個乾清宮，瞬間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
德妃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狂喜瞬間凍結(jié)、碎裂，化為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極致的恐懼！
跪在地上的大臣、宗親們，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臉上的表情凝固在極致的錯愕之中！
連龍榻上老皇帝那微弱的氣息，似乎也因為這聲嘶喊，而極其劇烈地波動了一下！
傳國玉璽！蕭明煜！午門！清君側(cè)！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柄重錘，狠狠砸在德妃精心構(gòu)筑的權(quán)力高臺上！
“不…不可能?。 ?德妃猛地轉(zhuǎn)身，失態(tài)地尖叫起來，聲音因極致的恐懼而變調(diào)，“攔住他！給我攔住他！擅闖宮禁者！格殺勿論！殺了他??！” 她狀若瘋魔，指著殿外嘶吼。
然而，殿外的回應(yīng)，卻并非甲士領(lǐng)命的呼喝，而是一陣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沉重的腳步聲！如同密集的戰(zhàn)鼓，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頭！
腳步聲整齊、沉穩(wěn)、帶著一種金戈鐵馬般的韻律，踏碎了殿外的風雪，踏碎了宮禁的森嚴！
緊接著，是兵刃出鞘的鏗鏘聲！甲胄碰撞的嘩啦聲！以及…一聲聲壓抑著激動、難以置信的低呼：
“是…是太子殿下？！”
“殿下回來了？！”
“他手里…那是…玉璽？！”
“傳國玉璽！”
混亂的呼喊聲中，乾清宮那兩扇沉重的、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的殿門，在無數(shù)道驚駭目光的注視下，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從外面緩緩?fù)崎_！
風雪裹挾著刺骨的寒意，瞬間涌入溫暖卻死寂的大殿！
風雪之中，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逆著光，一步步踏了進來。
蕭明煜！
他褪去了易容的面具，露出了那張冷峻如冰雕、卻帶著久違東宮威儀的臉龐。一身玄黑色的大氅上落滿了未化的雪粒，更襯得他身形如淵渟岳峙。他手中，高高擎著一方被明黃錦緞包裹的物件，即使隔著包裹，那獨特的形制與流轉(zhuǎn)的寶光，也足以讓殿中每一個識貨的人瞬間窒息！
傳國玉璽！
在他身后，是數(shù)十名同樣玄衣、眼神銳利如鷹隼的死士！他們手中的兵刃還帶著未干的血跡，顯然是硬生生從午門一路殺進來的！更讓人心驚的是，隨著殿門打開，外面風雪彌漫的廣場上，影影綽綽，不知何時竟已肅立著數(shù)百名身披重甲、殺氣騰騰的將士！看旗號，赫然是原本守衛(wèi)京畿、卻被德妃調(diào)開的南營一部！顯然，在聽風閣的暗中運作和玉璽的號召下，京營中忠于皇室的力量，已被瞬間喚醒！
蕭明煜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利劍，瞬間穿透殿內(nèi)混亂的人群，精準無比地鎖定了龍榻旁、金椅上那個面無人色、渾身顫抖的身影——德妃！
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金玉擲地，帶著一種歷經(jīng)風雪磨礪后的沉凝和不容置疑的威嚴，清晰地響徹在死寂的宮殿：
“德妃董氏！假傳圣意！封鎖宮禁！圖謀神器！禍亂朝綱！證據(jù)確鑿！”
“本王奉陛下密詔，持傳國玉璽，入宮清君側(cè)！護駕！”
“爾等——還不跪下接駕？！”
“噗通！”“噗通！”……
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推倒，殿中那些原本跪著的大臣、宗親，此刻竟不由自主地再次深深拜伏下去！這一次，拜的不僅是那方代表天命的玉璽，更是眼前這位如同戰(zhàn)神般踏雪歸來的廢太子身上，那令人無法直視的凜然天威！
德妃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她看著蕭明煜手中那方刺眼的玉璽，看著殿外肅殺的甲士，看著滿殿拜伏的重臣，看著龍榻上皇帝那似乎…嘴角極其輕微勾起一絲嘲諷弧度的臉……她精心謀劃的一切，她唾手可得的至尊之位，在這一刻，轟然崩塌！
極致的絕望和怨毒，如同毒火焚心！她猛地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尖叫：“蕭明煜！你這野種！你不得好死——！” 話音未落，她竟如同瘋虎般，猛地從發(fā)髻上拔下一根尖銳的金簪，狠狠撲向龍榻上的皇帝！她要玉石俱焚！
“護駕！”
“攔住她！”
驚呼聲四起！但德妃離龍榻太近，動作又太過瘋狂決絕！
就在那尖銳的金簪即將刺入皇帝胸膛的瞬間——
一道玄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龍榻前！速度之快，超出了所有人的反應(yīng)！
蕭明煜！
他根本來不及拔劍，情急之下，左手閃電般探出，五指如鐵鉗，死死抓住了德妃握著金簪的手腕！同時，右肘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撞在德妃的胸口！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響起！
“呃啊——！” 德妃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嚎，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被狠狠撞飛出去！重重砸在冰冷的金磚地面上，口中鮮血狂噴！那根染血的金簪，叮當一聲掉落在地。
蕭明煜看也不看癱軟在地、如同破布娃娃般的德妃，他迅速俯身，單膝跪在龍榻前，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和關(guān)切：“父皇！兒臣救駕來遲！”
老皇帝的眼睛，不知何時竟已微微睜開了一條縫隙。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zhuǎn)動著，最終聚焦在蕭明煜那張滿是風霜卻堅毅如鐵的臉上。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
蕭明煜連忙湊近。
老皇帝的氣息微弱如游絲，聲音幾乎細不可聞，卻帶著一種解脫般的復(fù)雜情緒，清晰地傳入蕭明煜耳中：
“…玉…璽…給…睿兒…”
“…你…戍…邊…守…國…門…”
“…好…好…守…住…”
每一個字，都仿佛耗盡了老人最后的心力。說完，他眼中那最后一絲微弱的光芒徹底渙散，搭在錦被上的手，無力地滑落下去。
乾清宮內(nèi)，一片死寂。
只有殿外呼嘯的風雪聲，如同天地間最后的悲鳴。
蕭明煜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握著皇帝那只已經(jīng)冰冷的手，久久未動。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那方靜靜放在龍榻邊的傳國玉璽，掃過殿中依舊拜伏在地的群臣，掃過殿外肅殺的風雪。
皇帝的臨終之言，如同烙印，刻入心底。
玉璽給睿兒…戍邊守國門…好好守住…
以退為進。遠離漩渦。手握重兵。坐鎮(zhèn)國門。
這，才是皇帝為他選定的，也是唯一能保全他、保全這風雨飄搖江山的路。
他深吸一口帶著血腥和藥味的冰冷空氣，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搖曳的燭光下，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陰影。
他走到那方玉璽前，彎腰，鄭重地將其捧起。冰冷的觸感透過錦緞傳來，重逾千鈞。
然后，他轉(zhuǎn)身，面向殿中群臣，面向殿外風雪，面向這偌大而破碎的帝國，聲音沉凝如鐵，響徹每一個角落：
“陛下…龍馭上賓！”
“傳國玉璽在此！新帝登基大典，即刻籌備！”
“本王蕭明煜，奉先帝遺命，永鎮(zhèn)北疆！”
“凡有覬覦神器、禍亂朝綱者——”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掃過癱在地上、氣若游絲的德妃，掃過殿中每一個心懷鬼胎的身影：
“殺無赦！”
風雪嗚咽，如同古老的戰(zhàn)歌，在皇城上空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