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安是被胃里火燒火燎的痛感刺醒的。
那痛楚空泛、磨人,帶著一股長久饑餓特有的、銹蝕銅器般的澀味。喉嚨干得像堵了團曬透的沙子,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刮得生疼。他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入眼的是低矮得幾乎要壓下來的灰敗屋頂,幾根朽壞的屋梁勉強支撐著稀疏的茅草。天光透過無數(shù)細小的縫隙漏下來,在昏暗中投下渾濁的光柱,照亮空氣中肆意翻騰的細密灰塵顆粒。
身下硬得硌人,是一張用粗礪木板胡亂拼湊的“床”,鋪著薄薄一層霉味刺鼻、粗糙如砂紙的草席。一條硬邦邦、沉甸甸,冷得透骨的薄棉被胡亂搭在他身上。他下意識地想蜷縮一下抵擋這刺骨的陰冷,渾身骨頭卻如同散了架般吱嘎作響,軟綿綿提不起絲毫力氣。
陶承良。
他腦子里跳出這個屬于自己的名字。剛收到頂尖財經(jīng)學院的研究生錄取通知,郵箱里還塞著幾家大型券商和咨詢公司的終面邀請……那杯慶祝的廉價香檳,似乎剛順著喉嚨滑下去……
可這里是哪里?
混亂破碎的畫面,陌生的記憶碎片,如同被強行灌入的滾燙鉛水,狠狠撞進他的識海。另一個早已涼透的“魂靈”留下的一小堆混亂灰燼——
辣安。金陵城,巨富吳府的“家生子”。一個連名字都透著廉價與邊緣意味、生來就在賤籍的卑微存在。
與這混亂記憶一同蘇醒的,是胃囊深處更尖銳、更兇戾的絞動?!肮緡!别嚹c轆轆的鳴叫帶著金屬摩擦的哨音,響亮地劃破陋室的死寂。
就在這聲響落下的剎那,旁邊傳來壓抑的、小貓似的嗚咽。
陶承良——或者說,此刻名為辣安——猛地扭頭,這才看見緊挨著他的木板床邊緣,縮著一小團單薄得幾乎透明的身影。一個瘦得只剩下骨架輪廓的小丫頭,破舊褪色的灰布襖大得不合體,松松垮垮掛著??蔹S的小臉深深埋在細瘦的手臂里,只露出半個凍得發(fā)青的耳朵,肩膀隨著壓抑的抽泣微微聳動。
記憶深處猛地竄出一個名字——小風鈴。和他一樣,是這府里爛泥深處長出來的、連牲口棚里的馬料都比他們珍貴的“家生子”。沒爹沒娘,爛命兩條,依偎著取暖。
“……安…安哥…” 那帶著濃濃鼻音的、細弱蚊蚋的呼喚,斷斷續(xù)續(xù)鉆進辣安的耳朵,“我…我把昨日剩下的糊糊都吃了……我餓得實在受不住了……對…對不起……”
小丫頭沒敢抬頭,身子卻蜷縮得更緊,薄得像一張紙片,恐懼幾乎要從那身破布底下溢出來。
胃里的灼痛感更強了。辣安,或者該說陶承良的靈魂,清晰地感到了另一種疼痛——一種比饑餓更冰涼、更刺骨的荒誕與尖銳。穿成家奴?朝不保夕?連一塊發(fā)霉的“糊糊”都值得用如此大的恐懼來懺悔?
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里面掙扎的茫然和穿越的混亂,如同被強風驅(qū)散的煙塵,只剩下一種極幽暗、極冷硬的凝滯。生存本能的獸性,混雜著財經(jīng)精英慣有的精準計算,瞬間壓倒了情緒。這里不是可以崩潰的地方。
“起來?!?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意外的陌生腔調(diào)。他伸出那雙屬于“辣安”的手,手掌粗糙布滿繭子和細微的裂口,手指倒是意外的修長,只是指甲縫里全是黑色的污垢。他用最直接的力道,抓住小風鈴那條幾乎和棉絮絞在一起的冰冷胳膊,把她從草席上硬生生“拔”了起來。
小丫頭嚇得一抖,驚恐地抬起小臉。巴掌大的臉上,一雙眼睛因過度驚恐和饑餓而格外大,也格外空茫,此刻盛滿了無措的淚水。
“哭沒用?!?他陳述著冰冷的事實,聲音沙啞但清晰,“走,找吃的?!?/p>
他沒有時間適應身份的轉(zhuǎn)換,更沒資格沉溺在震驚里。胃袋在燃燒,力氣在流逝。再找不到食物,這具身體撐不過幾個時辰,而他自己,也將在這間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家生子”窩棚里,成為下一堆待鏟的灰燼。
小風鈴瑟縮著,凍得發(fā)紫的嘴唇還在無意識地顫抖,但似乎被辣安那股異乎尋常的冷靜震住了,或者說那“拔”她起來的力道不容反抗。她怯生生地用凍得通紅的、生了幾個凍瘡的小手,倉促地在破爛袖口上抹了一把鼻涕眼淚,跌跌撞撞地跟上他。
一推開門,深秋清晨凜冽如冰刀的空氣瞬間攫住他的肺腑。視線所及,遠比之前透過屋頂隙縫所見更加清晰地刻畫著赤裸而殘酷的生存底色。幾排與他們的居所別無二致的低矮窩棚,雜亂無序地擠在潮濕冰冷的泥地上??諝饫锘祀s著劣質(zhì)馬匹的腥臊味、未經(jīng)處理的糞便臭味、灶坑里柴草燃燒的煙氣和一種無處不在的、人和環(huán)境一同腐朽后形成的酸餿氣息。
幾個同樣穿得破爛不堪的半大孩子縮在背風的角落,眼神空洞麻木。不遠處簡陋的馬棚里,幾匹骨架粗大的駑馬被粗短的韁繩拴著,低著頭有氣無力地在槽里拱著品質(zhì)顯然不佳的草料——比小風鈴昨日搶著吃的那碗糊糊,看起來更“實在”一些。
陶承良只看了一眼,胃里的灼燒感就更重了。
“……今日……怕是要到辰時末刻……”小風鈴搓著僵硬的小手,牙齒打著顫,聲音細若游絲,“后廚……才會開始蒸雜糧窩窩頭……我們……我們這時候去……管事的會罵……”
“等?”
陶承良只吐出一個字,冰冷銳利。饑餓的逼迫讓他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越過這些散發(fā)著絕望氣息的窩棚,投向遠處那些影影綽綽的高聳建筑輪廓。那里,是真正的吳府核心。他的目光最終落在距離“家生院”最近的一道偏門——那里連通著相對核心區(qū)域的廚房和庫房院落。
記憶碎片翻騰,帶來另一個信息:吳府今日有大商隊的賬要清算,后廚會比平日早些忙碌,為即將到來的大批管事、賬房、乃至可能的護院或押貨伙計準備“犒勞”的食物。
這是僅有的機會。等窩窩頭?開什么玩笑。生存,容不得被動等待。
他沒有解釋,只是邁開步。腳下的泥地冰冷粘膩,每一步都帶著濕滑的不確定感。小風鈴像受驚的小獸,緊緊綴在他身后一步之遙的地方,每一步都顯得提心吊膽。
偏門旁,幾個打著哈欠的青衣小廝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搬抬著一些箱子。當他們接近時,所有投向“辣安”和“小風鈴”的目光,都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排斥。那是一種高等動物俯視低等存在的、根深蒂固的優(yōu)越感。
“嗤,窩棚里的臭蟲也敢往這邊鉆?”一個三角眼的小廝陰陽怪氣地低哼,故意抬高手臂,將搬起的箱子晃過一個幾乎擦到辣安肩膀的高度,帶起一股帶著塵埃的風。
小風鈴嚇得猛地一縮脖子,腳下一滑,險些摔倒。
辣安——陶承良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他甚至沒有多看那三角眼一眼,那種純粹浪費力氣的低級挑釁,此刻不值一提。他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撞開空氣里彌漫的嘲弄,目標明確地朝著庫房院子的方向走去。在那座院子邊緣的墻角,堆滿了用來生火的枯枝和待處理的花園雜草。而旁邊,是廚房專為倒洗鍋水和零星廚余準備的大陶缸。那渾濁粘膩的液面上,浮著一層白花花的油星和腐敗的菜葉。
他們曾無數(shù)次像野狗一樣,在這里舔舐那一點點可憐的油花和殘留的食物碎渣。
陶承良的胃劇烈地痙攣了一下,不是因為食物的渴望,而是被這種生存方式本身的殘酷狠狠攥住。他強迫自己忽略那油膩膩的東西,目光銳利地掃視陶承良記憶里存放“正經(jīng)食物”的幾個可能點。
庫房院子的東墻根。幾筐剛從外面采買運進,還沒來得及入庫的新鮮蘿卜和包菜。角落草堆下,半壇子據(jù)說因受潮輕微結(jié)塊、預備廢棄的粗鹽。
他的目光最后鎖在了墻根下那堆積灰的工具——幾把破舊得幾乎要散架的竹篩子。他大步走了過去,抓起其中一個相對完好的篩子,粗暴地翻轉(zhuǎn)過來,將里面殘留的枯草碎葉倒掉。然后拿起旁邊半塊碎磚,開始對著篩底一根根老化發(fā)脆的竹篾,狠狠砸了下去。
“砰!砰!砰!”
聲音不大,但在這灰蒙蒙的清晨邊緣,顯得格外突兀。
“安哥?安……安哥!你做什么?”小風鈴的聲音因極度恐懼而變了調(diào),跑過來死死抓住他的衣角,試圖阻止他這“瘋了”的舉動,“這是府里……庫房的東西……被人看見……會被打斷腿的!”
“閉嘴?!碧粘辛碱^也沒抬,聲音低沉冷硬,手中碎磚的力道沒有絲毫停滯。那根根老朽的竹篾在他精準有力的敲擊下應聲斷裂,篩底很快被清理出來。
他丟下篩子,又走到堆放采買新菜的籮筐旁。吳家的菜蔬供應自有其嚴格的流程和記錄,沒人會特別注意筐底壓在最下面、沾了點泥或者稍微被筐壁擠變了形的那些——它們本就是次等貨中最低級的殘次品。
陶承良的眼睛如同精密的掃描儀,掃過那些蘿卜,出手如電。兩根表皮裂開大口子,但露出里面水分尚足的白肉的蘿卜被他瞬間拔起,在沾滿污泥的褲腿上用力蹭了兩下表面的濕泥,看也不看就塞到了小風鈴手里。
“拿著?!?/p>
他又撲到另一筐包菜旁,幾個沾著灰黑泥點和蟲眼的白菜幫子被他快速掰下,扔進破篩子。緊接著,目標轉(zhuǎn)移至堆在雜物下的半壇粗鹽。他撬開蓋子,毫不遲疑地將篩子里的爛菜葉和斷蘿卜猛地按進去,胡亂攪了幾下,確保那些粗糙的鹽粒裹上盡可能多的菜葉。鹽的寶貴根植于這具身體的記憶深處,他掰下兩塊大的鹽粒子,直接揣進懷里。做完這一切,不過幾十個呼吸的時間。
小風鈴雙手抱著那兩根帶泥的巨大蘿卜,已經(jīng)完全嚇傻了。她像根木樁一樣杵在原地,牙齒咯咯作響,眼神里是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即將大難臨頭的絕望。陶承良身上爆發(fā)出的那種不容置疑的、近乎野獸般的粗暴和效率,完全打敗了她認知中那個逆來順受、連被踩一腳都只敢低頭繞道的“安哥”。
“走!”
陶承良低喝一聲,抄起裝著爛菜幫鹽塊的破篩子,一手拉著徹底僵住的小風鈴,沿著來路,毫不避諱那幾個守門小廝愈發(fā)鄙夷又驚疑的目光,風一樣闖出了偏門范圍。
他們回到了灰敗窩棚區(qū)的邊緣,一個稍微背風的草垛后面。空氣里濃重的腐朽氣息稍稍稀薄了一些,冷風卻更為肆虐,刀子似的刮著人臉。
陶承良將篩子往冰冷的地上一摜,動作沒有絲毫遲疑,帶著一種野獸撕裂獵物的兇悍。他抓起其中一根沾滿泥巴鹽粒的爛蘿卜幫子,毫不猶豫地塞進嘴里。
“咔!咔咔!”
牙齒咬碎凍結(jié)在鹽塊與爛菜纖維中的冰冷冰晶的聲音異常刺耳。那味道根本談不上“味道”——冰渣混著粗糲的鹽粒在口腔里爆開,咸到發(fā)苦發(fā)澀,隨即是爛白菜腐敗后的、如同雨后爛木頭般的詭異腥氣直沖咽喉。胃袋對這突如其來的冰咸混合物產(chǎn)生劇烈的排斥和抽搐,一股強烈的嘔意猛地頂了上來。
他的動作沒有半分凝滯。沒有咀嚼。他完全是憑著一股強橫的、屬于現(xiàn)代靈魂的意志在操控這具饑餓的軀殼,如同在操控一具只為了運轉(zhuǎn)的機械。食物(如果那能稱之為食物的話)順著同樣被凍得麻木的喉嚨管,強行被推擠吞咽了下去。
他用行動宣告了一條殘酷的法則:生存,優(yōu)先于一切體感。
然后,他才抬起眼皮,看向被他拉進草垛陰影里的小風鈴。小丫頭依舊抱著那兩根大蘿卜,單薄的身子像深秋最后一片掛在枝頭的葉子,在寒風中劇烈地顫抖著。她盯著陶承良沾滿了鹽粒子、泥土和菜汁的嘴角,那眼神,已經(jīng)不僅是恐懼,更像是在看一個被什么可怕東西附了體的、陌生的怪物。
“吃?!碧粘辛贾噶酥傅厣狭硪桓鄬Α昂谩毙┑臓€蘿卜幫,又示意她手里的蘿卜。
小風鈴猛地搖頭,牙齒打顫的聲音清晰可聞:“安……安哥……這……這是偷……被……被抓到會死人的……”淚珠在她滿是污垢和凍傷的小臉上蜿蜒而下。
“怕死?”陶承良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在摩擦,但他眼神中的冰沒有絲毫松動,反而像凍了萬年的寒冰,“那就餓死。”他直勾勾地盯著小風鈴那雙絕望的大眼睛,“我死了,下一個死的就是你?!?/p>
最后一句話,不帶任何情緒,卻重逾千鈞。它精準地砸碎了小風鈴僅存的僥幸——在這個吃人的地方,沒有人會憐憫一個落單的“家生子”。以前有辣安那點微末的存在感勉強護著她,辣安沒了,她只會更快地成為一堆爛泥。
小風鈴的身體劇烈地一震,眼睛里短暫地劃過更加深重的絕望,隨即又被一種孤注一擲的求生欲沖散。她吸了一下鼻子,猛地低下頭,像認命的牲畜,抱著懷里的蘿卜,張開小小的、干裂起皮的嘴巴,對準還算水嫩的白肉部分,狠狠地一口啃了下去。
“咔嚓!”
牙齒切斷生蘿卜纖維的聲音同樣刺耳,在這死寂的角落里回蕩。
陶承良沒有再說話。他重新低下頭,目光落在地上那一篩子裹滿了鹽粒的爛白菜幫子上。胃里的冰冷灼痛感在那一口之后似乎減弱了些微,鹽分仿佛給這具虛弱不堪的身體注入了一絲細微的電流。他用那雙布滿污垢和凍瘡的手,開始將裹了鹽的爛菜幫子掰開,像攤開一堆破爛布料,在冰冷的泥地上鋪開薄薄的一層,希望能借助呼嘯而過的寒風,帶走一點水分。
他必須盡可能利用能找到的一切。生存物資的預處理和儲存,刻在他骨子里的理性思維此刻開始頑強運作。這堆垃圾是食物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