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窩棚區(qū)的死寂被突如其來的喧嘩粗暴地撕碎。
“都滾出來!快!前院庫房總賬清點!管事們點名要人手幫忙抬賬冊搬運東西!麻利點!去遲了小心板子!”
一個兇神惡煞的粗噶嗓門如同破鑼般敲打著冰冷的空氣,是負責管理這一片“家生子”的管事,綽號“王麻鞭”的狠角色。
草垛后的兩人同時一僵。
小風玲的臉瞬間褪去最后一絲血色,剛啃了一口蘿卜的嘴還張著,目光驚恐萬狀地轉向陶承良。去抬賬冊?進入庫房核心區(qū)域?那簡直是將他們剛剛“偷盜”的罪證直接暴露在陽光下!
陶承良的反應更快。他瞬間將地上鋪開的爛菜葉子攏作一團,抓起破篩子一股腦倒扣在上面,又用腳胡亂扒了些枯草蓋住痕跡。動作迅捷,沒有絲毫多余的思考,完全是本能驅動。他一把拽起小風玲還沾著泥和蘿卜汁水的胳膊。
“走。”
只有一個字,不容置喙。這種場合點卯不到,后果絕對比偷點剩菜爛鹽要恐怖百倍。
混雜在幾十個同樣衣衫襤褸、眼神麻木或驚恐的“家生子”隊伍里,陶承良和小風玲如同兩片被寒風裹挾的枯葉,在“王麻鞭”罵罵咧咧的驅趕下,踉蹌著穿越一道道戒備森嚴起來的月洞門和回廊。越靠近吳府真正的核心,那陰冷潮濕的霉腐氣息和刺骨的寒風漸漸被驅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而壓抑的氛圍——
高大規(guī)整的磚石建筑沉厚無聲,青磚鋪就的地面平整得有些刻板??諝饫镫[隱飄蕩著一線極淡的、昂貴的沉水香的氣息,卻也無法完全掩蓋庫房特有的、紙張、墨汁和堆疊布匹染料的復雜氣味。最令人心頭發(fā)悸的,是籠罩在這片區(qū)域上方那種無形的、凝固般的寂靜。往來穿行的仆役、賬房,皆步履匆匆,但所有人都刻意壓低了聲音,連眼神交流都異??酥疲路鹪谀撤N強大的氣場下不敢發(fā)出任何多余的聲響。
一種隱形的、肅殺的秩序感,沉甸甸地壓在所有人的頭頂。
“都閉上鳥嘴!手腳放輕!抬東西穩(wěn)當點!眼睛別亂瞟!”王麻鞭的聲音在這環(huán)境里顯得格外突兀刺耳,他也似乎察覺到了空氣中緊繃的壓力,回頭惡狠狠地又對著這群“爛泥根子”低吼了一句,“今兒大小姐也在上頭清點總賬!誰要是出了岔子,驚擾了大小姐,扒皮抽筋都是輕的!”
大小姐——吳語謠。這個名字在低賤仆役的集體記憶中,是比家主吳老爺更加具體而恐怖的存在。掌管著吳家半壁江山的商隊貨殖,心性清冷如霜,手腕強硬利落。
隊伍中的家生子們下意識地縮起了脖子,連呼吸都放得更輕緩了。小風玲更是幾乎把自己縮到了陶承良的身后,手指冰涼,死死抓著他那件同樣冰冷的破襖后襟。
他們被趕進一間巨大、空曠得令人喘不過氣的庫房外院抱廈下。頭頂是粗大的楠木柱子撐起的寬大屋檐,勉強遮風擋雨,但這片地方溫度低得刺骨。堆成小山的線裝舊賬冊和一些裝著散碎賬簿的藤條大箱散亂地堆放著,散發(fā)著一股年代久遠的霉味和被蛀蟲啃噬過的甜腥氣。這些顯然是需要重新整理歸檔的廢舊賬目。幾個同樣被趕來的家生子已經(jīng)如蒙大赦般,抱起厚厚的賬冊縮到角落去了。
但陶承良和小風玲卻被一個賬房模樣的中年男人(臉上毫無表情,只在看到他們身上破舊骯臟的襖子時皺了下鼻子)指著其中一個最大的藤箱:“你們兩個,就這兒。輕搬輕放,不許翻動。等里頭傳喚?!?/p>
箱蓋半開,里面裝滿了嶄新的、散發(fā)著新鮮油墨味道的賬簿冊子。那簇新、干凈、透著股“貴重”氣息的紙張,與他們沾滿污泥凍瘡的手形成了刺眼的對比。陶承良沉默地和小風玲一起,抬起這只沉重的箱子,走向角落,像兩個卑賤的支架,放下箱子后只能縮在旁邊,盡量融入角落里那一片灰撲撲的影子。
庫房深處那沉重的大門緊閉著,如同緊閉的森嚴堡壘,隔絕了內(nèi)外的一切聲響。外面的抱廈下,只有風吹過廊檐的嗚咽聲,和偶爾紙張被風掀動的細微簌簌聲。
時間一點點流逝。寒氣順著青磚地面向上蔓延,凍得人骨頭縫都開始發(fā)痛。小風玲緊緊挨著陶承良,身體抖得像篩糠。陶承良則半垂著眼瞼,目光放空。他在飛快地梳理這具身體里殘存的、關于吳家的所有碎片信息。貨殖?賬目?流通?每一個財經(jīng)領域的關鍵詞在他腦中飛速碰撞、組合,試圖建立起一個粗糙模糊的模型。這具身體曾經(jīng)的麻木大腦,根本無法提供任何有效的商業(yè)信息——除了最底層仆役對流通過程中點滴油水的原始渴望和恐懼。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半個時辰,也許更久。
“吱呀——”
沉重的木門被從里面拉開了一道縫隙。
一個穿著管事服色的中年人探出身,面沉似水,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抱廈下等候的眾人。那目光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審視,讓所有被掃到的家生子都下意識地低頭屏息。
“來個人!”管事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抬箱‘庚午’年的舊賬冊進去。手腳要絕對干凈!里面的賬冊掉了一張、磕破一頁,仔細你們的皮!”
話音一落,所有在抱廈下等候的家生子都不約而同地把頭垂得更低,恨不得縮進墻縫里去。抬舊賬冊進去?還要進到庫房里面?那可是大小姐此刻端坐的“圣地”!萬一真的……哪怕只是手滑了一下,一個呼吸重了半分驚擾了那位,后果不堪設想!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每個人。
死寂。
只有風聲在屋檐外嘯叫。
陶承良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眼角的余光里,管事臉上的不耐與陰冷正在迅速堆積。
就在這份死寂的壓迫感即將引爆管事怒火的那一剎,角落里響起一個聲音。
“小的去?!?/p>
聲音不高,甚至因為寒冷和刻意壓低而帶著一絲沙啞的嘶聲,但在此刻的死寂中,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
所有人,包括那個臉色不善的管事,都瞬間循聲看去。
只見那個剛剛搬了新賬冊箱子的瘦小家生子——王管事認得這張臉,好像是那個叫“辣安”的玩意兒?此刻正佝僂著腰,從那片灰暗的角落陰影里快步小跑出來。動作帶著底層仆役特有的、近乎諂媚的拘謹和卑微,臉上掛著一種努力堆砌出來的、怯生生又帶著點愚笨的討好笑容。
那模樣,像極了一只想從暴怒的主人手里討塊骨頭又深知自己地位的賤狗。
“小的……小的手腳還穩(wěn)當……”陶承良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目光快速掃過管事腳下地面,又立刻垂下,聲音壓得更低,“王管事您抬舉……”
管事的目光在辣安那張寫滿了卑微討好又帶著點麻木認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又掃過他破襖上大片新蹭上的污泥(處理那堆垃圾時沾上的),和凍得發(fā)青的手指。那點卑躬屈膝的“穩(wěn)妥”,在這種場合,反倒比那些嚇得噤若寒蟬的廢物顯得“可用”幾分。至少……這種人不敢出差錯。
他鼻腔里冷冷地哼了一聲,算是應允。微微側身,讓開了那道沉重的門縫,如同揭開了一層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封印。
“手腳放干凈點!眼神不許亂看!”他最后丟下一句警告,聲音壓得極低。
陶承良深深地彎下腰,幾乎鞠成了九十度,才小心翼翼地走向大門敞開的縫隙。庫房內(nèi)部極其敞闊的景象隨之涌入眼簾。
一股更加濃郁的墨香、紙墨特有的植物纖維氣息,混雜著各種貨品——絲綢、藥材、茶葉、還有某種金屬錠——堆疊散發(fā)出的獨特氣味,撲面而來。這氣味并不渾濁,反而顯得沉厚有序,帶著一種專屬于巨大財富積累點的、冰冷的、工業(yè)化的秩序感。
光線略顯昏暗,只有巨大的天窗和幾盞懸掛在中央高頂上的明亮氣死風燈提供照明??臻g被一排排如同山巒般高聳的巨大實木貨架分割得縱橫交錯,上面密集整齊地碼放著一卷卷絲帛、一匹匹布料、一包一包的香料藥材……構成一座寂靜無聲的財富之森??諝庵谐錆M了紙張摩擦的細微沙沙聲、算珠撥動時清脆而密集的滴答聲,如同雨點打在青石板上,編織成一張無形的、巨大的運算之網(wǎng)。
整個空間的核心,是位于庫房中心區(qū)域一塊較為開闊的地方。那里擺開一張巨大的、紫紅油亮的硬木長桌。桌上分門別類,攤開著十幾本厚厚的賬簿、一堆算籌、幾把算盤,還有散落的墨盒和毛筆。
十幾名身著整潔藍色或灰色緞面袍子的賬房先生,如同精密儀器的零件,肅立于長桌兩側靠后的位置,神情專注緊繃。他們的目光或緊盯桌上的算籌結果,或凝視著自己手中的賬簿,無人敢發(fā)出絲毫雜音。
長桌正中的主位,一道清冷的身影端坐。
墨玉色的緞面襖裙剪裁極其利落合身,一絲多余的皺褶也無,勾勒出過分清瘦卻筆直的肩背線條。發(fā)髻挽得一絲不茍,只有一支樣式古拙、色澤溫潤的玉簪斜插其中,在昏暗光線下反射出一點幽微沉靜的光澤。沒有任何金銀珠寶的點綴,那冷硬的剪裁和純粹的墨色,反而散發(fā)出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絕對威壓。只能看到一個側影,但那端坐的姿態(tài),如同一尊冰玉雕琢而成、審視著凡俗賬目的神祇。
陶承良的心臟在胸腔內(nèi)極其清晰地撞了一下。不是心動,是一種生物面對頂級掠食者時本能的凜然警覺——這就是吳語謠。這具身體的記憶碎片中對她有著深入骨髓的恐懼與服從,此刻這恐懼被陶承良清晰的感知放大了無數(shù)倍。她掌控著無數(shù)人的生計,決定著像他和小風玲這種“家生子”的生死存亡。
他屏息,頭垂得極低,只能看到對方墨色襖裙下擺在椅子腳邊掃過的冰冷弧度。
“放這邊。”之前那個引他進來的管事指了指長桌右后方空地上一堆顯然是從貨架深處搬出來不久的舊賬冊小山。
陶承良立刻轉向那堆舊賬冊。那箱子異常沉重,似乎塞得太滿。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穩(wěn),腳下無聲無息,每一步落點都經(jīng)過了精確的計算,避免踩到任何可能的紙片或雜物。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彎腰搬起賬冊箱時,棉襖肩頭的破洞處鉆進來的冷風舔舐著皮膚。他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提線木偶,動作機械而標準,將箱子按照管事指示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放下。放下時,幾乎沒有發(fā)出任何碰撞的輕響。
放下箱子的瞬間,他本該像進來時一樣,深深彎著腰,像個幽靈般無聲無息地退出去。
然而,就在他放平箱子、手指剛剛離開粗糙藤條箱邊的剎那——
“啪嗒。”
一聲輕微卻又突兀的脆響,打破了長桌核心那精密運作的寂靜。
一本厚厚的新賬冊,不知怎么從他那件破襖磨損得露出發(fā)硬棉絮的袖口里滑落出來,直直地掉在他腳邊冰冷平整的青磚地上!
空氣瞬間凝固。
如同巨大的湖泊剎那凍結成冰。所有低頭運算的人都被這小小的聲響驚動。那一片區(qū)域——距離核心長桌并不遠——所有的目光,無論是長桌旁侍立的管事、搬運雜物的小廝、角落整理賬冊的賬房助手——幾十雙眼睛,同時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猛地拉扯,瞬間聚焦到了同一個點上!
聚焦在那個穿著破襖、卑微得如同腳底塵埃的家生子辣安身上!聚焦在他腳邊那本掉落在地、原本簇新潔凈、此刻卻沾上了幾點污印的賬冊!
死寂。比剛才更可怕的寂靜降臨。所有人仿佛都被扼住了喉嚨,連算盤的滴答聲都詭異地消失了。
幾乎在賬冊落地的瞬間,長桌主位上那尊墨色冰玉像般的側影,終于動了。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了半邊臉。動作帶著一種極其精準的控制力。
陶承良眼角的余光,終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觸及到了吳語謠的容貌輪廓。
極冷。極清。一張臉如同用寒玉精雕細琢而成,找不到一絲柔軟圓潤的弧度。膚色是一種常年不見陽光的冷白,下頜線條收束得異常利落,幾乎透出刀鋒般的銳意。唯一能看全的,是那雙眼。眼型修長,如同水墨畫中勾出的遠峰輪廓,幽深得不可思議,在長桌幾盞明亮氣死風燈的映照下,反射不出絲毫溫暖的光澤,只有一片冰封千里的寂靜寒潭。
那目光,如同兩柄淬冰的鋼針,不夾雜任何明顯的情感——沒有暴怒、沒有鄙夷、也沒有驚訝,只有一種純粹到極致的審視和判定。瞬間鎖死了陶承良和他腳邊的賬冊。
所有被那目光掠過的人,都感覺自己的呼吸連帶思緒一起被凍結了。一種無形的、足以碾碎靈魂的威壓無聲地擴散開來。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一秒秒流過,仿佛被拉長成了永恒。
就在陶承良神經(jīng)緊繃到極致,大腦無數(shù)應對方案閃滅又被推翻、思考著如何利用身份劣勢強行下跪認錯爭取一線生機時——
那冰玉雕琢般的唇線,極其細微地抿了一下。一個似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弧度,如同寒潭表面掠過的一縷微風,極輕、極淡,卻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令人心悸的意味。
緊接著,那清冷的、如同玉石相擊般的聲音在死寂中響起:
“你是新來的?”
聲音不高,卻瞬間穿透了整個凝固空間的寒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冰冷的,不是疑問,是陳述基礎上的定性,仿佛只是隨手指出一個無關緊要的錯誤。
旁邊侍立的一個高階管事,剛才還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此刻仿佛被這句輕飄飄的問話抽了一鞭子。他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瞬間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想要上前回話解釋。然而,還未等他挪動腳步,那冰冷的目光已經(jīng)移開了,如同丟棄一件垃圾般輕易地掠過他。
目光重新落回陶承良身上。帶著那種仿佛能穿透骨髓的審視。
吳語謠微微側首,目光落在自己左手邊最近的一本攤開的、墨跡尤新的賬簿上。她那如同用上等白玉雕琢而成的手指伸了出來,指尖修剪得極短而整齊,毫無裝飾,卻有種凜冽的簡潔感。其中一根手指的指節(jié)極其平穩(wěn)精準地,點在賬簿上某一行剛被算珠復核過的數(shù)字上。
“這一項,”她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冷硬依舊,卻精準地點中問題的核心,“上月采買的上等杭綢,賬面結存三十斤整。庫房點驗實存二十九斤八兩。一斤二兩的差數(shù)。”
她的手指輕輕往下移動,點在緊挨著的另一處數(shù)字上,像冰冷的解剖刀劃開皮肉:
“此一百七十匹布,是上月自臨安織造局入庫,批號:癸亥丁卯。每匹布理論長四十尺。每三丈可出一套完整男式袍服??偤男瓒嗌俪??合絲綢多少匹?按庫中余量扣除后,該剩多少斤兩?”
她甚至沒有去看那些侍立在后,冷汗已然浸透后背的賬房先生們。她的眼睛只是靜靜地、冰冷地盯著陶承良。不是等待他回答,而是在這如同高壓實驗艙般的環(huán)境下,對一個剛剛犯了錯的、微不足道的試驗品,進行一次純粹的“邏輯應激反應”測試。如同外科醫(yī)師在觀察小白鼠受到刺激后的反射弧。
空氣里的壓力,因這精準到令人發(fā)指、且完全超出底層仆役認知范圍的提問而陡然倍增!所有能聽到這番話的人,無論是站在長桌旁的賬房,還是角落里整理舊賬的助手,此刻心中都只剩下一個念頭:這從窩棚里爬出來的“辣安”,瘋了。先是笨手笨腳掉了賬本,現(xiàn)在又被大小姐用這種天書般的問題拷問?這下場……恐怕想痛快一死都難了!
陶承良的身體在那個瞬間繃緊到了極致。不是因為恐懼。
在賬冊落地、吳語謠冰寒刺骨的目光鎖定他的那一秒,他就知道自己站在了萬丈深淵的鋼索上——任何一步出錯,都會粉身碎骨。
他的大腦在高壓下瘋狂運轉。穿成家生子的財經(jīng)高材生……現(xiàn)代商業(yè)邏輯與古代作坊模式的碰撞……吳語謠要的絕不是精確數(shù)字本身!這賬冊的數(shù)字差……杭綢……批號……
突然,一道屬于現(xiàn)代商業(yè)精英的思維閃電瞬間照亮了他混亂的感知!前世無數(shù)次模擬實戰(zhàn)中形成的市場敏感度,如同熔化的鋼鐵烙印在靈魂深處!
時間仿佛凝滯又仿佛飛逝。吳語謠冰冷的目光如同寒潭,沉靜地注視著他。那目光,帶著一種純粹而高高在上的觀察意味。
終于,那個瘦小卑微的家生子猛地抬起了頭。
他依舊是那副骨瘦如柴、破襖襤褸、滿臉凍傷污垢的模樣,甚至連眼神里那層仿佛刻在骨子里的、屬于賤籍的麻木畏縮都沒有完全消退。
但一種極其怪異的不協(xié)調感,突然從他的肢體深處,從他那雙意外顯得修長卻被污垢遮蓋的手指上泄露出來。
他用一種與其身份卑微外表截然不符的、異常冷靜平穩(wěn)的語調開口,沒有任何請示、沒有任何鋪墊,語速快得近乎于一種本能的精確匯報:
“大小姐容稟?!?/p>
“一百七十匹布,理論總長六千八百尺。標準男式袍服一套用料二丈五尺(注),合每套用料二十五尺。一套袍服耗布料二十五尺?!?/p>
一百七十匹絲綢,每匹四十尺,總長六千八百尺!清晰的數(shù)字在他腦中飛速排列組合。
“六千八百尺除以二十五尺一套用料——”他吐出的數(shù)字沒有半分遲疑,“可制作二百七十二套袍服。”
“但賬冊余量扣除差額后僅剩二十九斤八兩杭綢。一斤二兩差額,”他目光沒有絲毫偏移,如同看著虛空中的報表,“應出自損耗?!边@個結論并非憑空猜想,而是基于記憶中對古代染織業(yè)“火耗”(染料損耗、裁剪廢料、存儲搬運中的無形損失)的認知。大戶之家賬目出入,這些往往是默認的灰色地帶!
“可,”他頓了頓,聲音依舊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種近乎殘酷的精確,“每匹上等杭綢入庫重量約一斤六兩(注)。一斤二兩的差額……”他稍作停頓,目光鎖向高處那清冷的身影,“……需吃掉相當于零點七匹布所耗絲量。若依此推算損耗比例,則此批杭綢耗損率為約百分之零點四一。此數(shù)——”他終于抬高了點聲音,吐出的字像石子投入冰面,“——遠超出常例!”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偌大的庫房里,此刻連呼吸聲都消失了。所有賬房先生們臉上的表情徹底凝固了,像被施了石化魔法一樣僵硬。那是一種混合著極端荒謬、難以理解和最終指向“這瘋子徹底完蛋了”的驚悚神情。一個小小家生子,竟敢當眾質疑這巨額絲綢采買的損耗?還精確到百分之零點四一?這已經(jīng)不是在挑戰(zhàn)吳家的規(guī)矩,簡直是在挑戰(zhàn)整個行業(yè)的潛規(guī)則,把那些水面下的油垢直接潑在大小姐面前!
完了!這窩棚里爬出來的小子,絕對得了失心瘋!他剛剛那些話,每一個字都足以讓他被拖出去當場打死!
吳語謠依舊端坐在主位。
那墨玉色冰冷華服的紋路,在她紋絲不動的肩背上沒有一絲波動。她的側臉在光線明暗的交界處,如同一尊完美的玉雕,所有表情都深深隱藏在那片冷光之后。
她的目光,從最初的審視,變得更為幽深。里面冰封的寂靜似乎裂開了一絲極其細微的縫隙——那不是波動,更像是最精密的冰鉆在尋找某個微小的受力點。
她看著眼前這個形容狼狽不堪、卻說出如此精確到冰冷數(shù)字的、矛盾至極的家生子。
一秒。
兩秒。
三秒。
然后,她終于再次開口。聲音的質地似乎沒有變化,依舊是那種玉石相擊般的清冷質感。但語速……極其微妙地……放緩了一瞬的節(jié)拍。
“你說……百分?”她清晰地吐出這個對這個時代而言如同天外之詞的陌生度量單位。
緊接著,那冰封的目光從陶承良臉上移開,第一次掃過那群僵立如同木樁的賬房先生們。
那目光如同無形的冰刀,瞬間讓所有被掃到的人齊刷刷地低下頭,不敢與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幽暗的眼睛對視。
“你們,”清冷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無形的穿透力,“誰能告訴我,零點四一的‘百分’,是幾厘幾毫?”
死寂瞬間化為實質的冰磚,砸在每個人的頭頂。
沒有一個賬房敢抬頭。那些在算盤上能撥動千萬錢的手,此刻都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他們額角的冷汗,終于匯聚成大滴的汗珠,順著鬢角滑落,砸在冰涼的青磚地面上,發(fā)出幾乎微不可聞的、卻又清晰異常的聲響。
寂靜在蔓延。每一秒都像是被凍結在寒冰中,沉重得讓人窒息。那滴汗水砸落的聲音,仿佛是某種倒計時的喪鐘。
就在這令人心臟快要爆裂的寂靜核心,吳語謠的眼波終于再次轉向了陶承良。不過這一次,那冰封的潭水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被攪動了一絲。那不再是純粹的審視,也不是剛才那種近乎殘酷的邏輯追問。一絲極其、極其難以捕捉的微光,在她幽深無比的瞳孔深處掠過——太淡,太快,或許僅僅是氣死風燈反射在她瞳孔里的燈火跳動了一下。
她的紅唇,極其輕微地向上揚起了一抹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弧度。沒有溫度,反而如同深冬寒夜里月光掠過冰刃反射的一線冷光。
“今日這賬房……”她終于再次開口,聲音清冷依舊,卻帶了一種更為低沉的、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般的語調,“……污濁之氣,倒比往年更重了幾分?!?/p>
這句話輕飄飄的,如同嘆息,卻讓整個空間的氣溫驟降!
站在她身側最靠近的那個高階管事,聽到這句話后,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wěn),臉色瞬間灰敗如死人。所有侍立的賬房先生們更是連牙關都開始打顫了。
然而,預料中的雷霆之怒并沒有立刻降臨。
吳語謠的目光,如同冰封的絲線,慢得令人心悸地,再次纏繞在陶承良的身上。那眼神,不再帶著最初那純粹的俯視,反而多了幾分令人心頭發(fā)毛的專注和……疑惑?
一個幾乎荒謬的念頭閃過所有人心間——莫非大小姐……竟對這發(fā)了瘋的小小家奴產(chǎn)生了……興趣?
就在這令靈魂都為之顫抖的窒息時刻——
“都出去。”吳語謠再次開口。這次,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清冷,甚至比剛才還要低沉一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感,“都出去。留那小廝在此。”
所有賬房先生都如蒙大赦,連行禮都忘記了,幾乎是手腳并用地、互相推擠著倉惶逃離這片令人絕望的核心區(qū)域。那個高階管事也慘白著臉,倒退著退出十幾步,才敢轉過身離開。
最后那個引陶承良進來的管事退出去時,沉重的大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
“吱呀——砰!”
一聲沉悶的撞擊,隔絕了內(nèi)外兩個世界。
庫房內(nèi)驟然陷入一種奇異的安靜。巨大的空間里,只剩下堆積如山的財富、空氣中漂浮的墨汁氣味、氣死風燈燃燒燈油的微微噼啪聲……
以及中央長桌旁那兩個身影。
一道,墨玉色,端坐如山,清冷孤寂如同永凍冰原。
一道,破襖污穢,佝僂卑微,如同泥濘中半朽的草莖。
陶承良的心臟在胸腔中沉重地搏動著,每一次收縮都如同擂鼓。冰冷的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單薄粗糙的棉質內(nèi)衣。大腦在高速運轉后的疲憊和生死一線的持續(xù)高壓下,如同運轉過載將爆的蒸汽鍋爐,發(fā)出尖銳的鳴嘯。他感覺到自己的四肢末端開始因為過度緊張和那無法言喻的壓力而微微發(fā)麻、顫抖。
巨大的庫房內(nèi)部空間,那些高聳堆疊的貨架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陰影,如同一頭頭蟄伏的巨獸。只有上方幾盞氣死風燈發(fā)出恒定而明亮的光芒,集中投射在中心那張巨大的紫檀木長桌區(qū)域,將吳語謠墨色身影映襯得更加立體而疏冷。
長久的沉默。
吳語謠緩緩抬起眼睫,目光從那堆被她點明問題的賬簿上移開。她的視線第一次沒有受到任何阻隔,直直地、完整地落在了陶承良身上——從頭到腳,每一寸襤褸,每一點污垢,那因佝僂而更加卑微的姿態(tài)。
那目光沒有溫度,沒有情緒,銳利得仿佛要剖開血肉,審視最深處的靈魂。
這漫長的審視本身,就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精神折磨。陶承良全身都繃緊了,試圖壓下那份生理性的顫抖。他知道,自己剛剛的表現(xiàn)絕對是巨大無比的破綻!一個小小家生子,怎么可能知道“百分”這樣的概念?怎么可能有如此清晰的計算能力?更不可能一眼就斷定損耗有問題!
任何一個解釋不通,都可能成為點燃吳語謠這個冰封炸藥桶的導火索。死,恐怕都是最輕的結局。
就在陶承良感覺自己的意志已經(jīng)在無聲的壓力下被壓縮到極限、幾乎要主動開口嘗試一些漏洞百出的辯解時——
吳語謠終于說話了。
她的身體甚至沒有任何前傾的動作,依舊保持著那種無懈可擊的、冰封般的坐姿。她的聲音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漣漪,如同一塊被拋入寒潭的沉玉,瞬間擊碎這片凝固的空間。
“府里盤根錯節(jié)的貓膩,”她清冷的聲線不帶任何情緒地陳述著,那眼神卻銳利得如同凝聚的玄冰棱刺,穿透陶承良佝僂卑微的外表,“連我……都看不透?!?/p>
她的聲音頓了一瞬。那一瞬極其短暫,卻仿佛蘊含了千鈞的重量。
“……你這小廝,”她看著陶承良低垂得如同斷折脖頸般的頭顱,語調清晰地響起,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入陶承良耳中:
“……又是如何一眼看破的?”
注:[1]古代尺寸單位與換算存在朝代差異,小說為藝術加工簡化處理。此處為敘述方便采用:
一丈 ≈ 3.33米 (十尺),尺≈0.33米。
一套標準男式袍服長度,不同文獻說法不一(如明《天工開物》提及“袍料每匹四丈,單幅可裁深衣兩件”,具體裁衣標準需結合幅寬、款式等,此處采用一個相對合理的估算數(shù)值)。
[2]絲綢重量:不同品種、規(guī)格的絲綢匹重差異巨大。如明清時期緞匹約重20-40兩(一斤為十六兩)。此處數(shù)值為劇情需要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