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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胤芳華 呂玄真 139471 字 2025-06-30 10:4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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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貴將那個沉甸甸的、裝著額外兩貫銅錢的青布小錢袋甩給辣安時,如同丟給一只狗一塊帶著肉的骨頭。辣安只是更深的埋下頭顱,用那套卑微到骨頭里的姿態(tài),一聲“謝王管事”說得如同刮鍋底般沙啞。錢袋冰冷的棱角硌在他粗糙的掌心,那觸感比西暖閣外青石板的寒氣更尖銳地刺入神經——這不僅僅是工錢,更是懸賞,是他嶄露頭角后被架在炭火上烤的明證。

當夜,他縮在耳房那張硬板床上,裹著半舊的靛藍棉被。被子漿洗得發(fā)硬,帶著皂角的氣味,遠勝于窩棚里的霉腐,卻無法帶來任何暖意。窗外夜色濃得化不開,萬籟俱寂,只有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轟鳴。王貴最后離去前那道混合著忌憚與威脅的目光,像一根冰冷的釘子楔進他脊椎骨里。

吳語謠沒有輕易放過他這一手詭譎的“理賬”能力。

次日清晨送來的那堆“雜項”單子,不再僅僅是污損貨單與瑣碎路條。夾雜在廢紙堆里的,是幾頁零散的、墨水明顯不同的筆記。筆跡拙劣扭曲,像是孩童在泥地里劃拉出的字,內容卻石破天驚:

“……金川碼頭東倉三號堆垛,兩日前夜……運進幾車粗麻包……麻袋口子撒了東西……看垛老錢頭聞著味兒不對……像是……硫磺粉?”

“……南城張記米行后院常閉的倉房,半月前租給個外鄉(xiāng)口音的客商……里頭搬進搬出些銅罐子,小口厚底……搬的人手上,都……都戴著厚皮套子,好像怕燙……”

“……孫大管事家小舅子開的那個新鋪子‘積寶齋’,請了個新掌柜……聽口音像是川西那邊來的……大通柜坊的何掌柜……上月和他喝過一次酒,聽他嘟囔過一句‘那批貨壓價壓得狠,可人孫家小舅子愣是能吃得下本錢’……”

這些語焉不詳、毫無關聯(lián)、甚至像是醉漢囈語的文字,如同最劣質的謎題碎片,隨意丟在即將被掃進灶膛的廢紙堆里。辣安的指尖觸及到這些紙張冰冷粗糙的邊緣時,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

這不再是“理賬”!這是要他當夜鬼,在迷宮的刀叢里穿行,替那位墨玉色冰雕般的大小姐,尋找她看不見的敵人!這差事,碰一下,就是死!這差事,碰一下,就是死!

但他別無選擇。耳房硬板床的觸感清晰地烙在背上,提醒著深淵和微光只隔一線。他緩緩吐出一口凝成白霧的濁氣,冰霜重新凍結在眼底深處。

接下來的日子,辣安徹底變回了窩棚里的那個“傻安”。在西暖閣外那個冷硬的小角落,他更像個呆滯的木偶。王貴路過時斜睨他一眼,鼻翼翕動,仿佛在嗅聞他身上是否沾了不該有的氣味,最終也只是冷哼一聲,帶著慣常的警告意味。暖閣里隱約傳來的賬房先生們?yōu)槟硞€大宗貨物核價爭執(zhí)不休的喧嘩,他充耳不聞。某個管事試圖跟他套近乎閑聊兩句,他眼神空洞,只會咧開嘴傻乎乎地憨笑,露出一口黃牙,連話都說不連貫。

入夜,耳房的小門插死。桌上那盞最便宜的白蠟燭發(fā)出昏黃搖曳的光暈,如同風中殘燭。燭淚無聲地滴落在冰冷的桌面上,積成一小灘凝固的污漬。辣安如同一尊泥塑木雕,只靠燭火提供微弱的光明和一點聊勝于無的熱量,無聲地坐在桌前。他像個最入定的老僧,又像個最精密的機器,一坐就是幾個時辰。

他面前攤開著他從各處角落刮來的、早已過期或廢棄的紙頭——破舊的皇歷、揉成一團的廢契約背頁、甚至是從花園角落里揀回的、被風雨剝蝕得幾乎碎裂的告示邊角料。他用燒焦的細木枝,小心翼翼地蘸著他每日唯一份例的劣質墨汁,在那細密的格子邊緣空白處,畫下外人難以解讀的痕跡。不再是蝌蚪符與“鬼畫符”數(shù)字,而是另一種更為詭異、凝練到只承載邏輯關系的信息代碼。

他用筆尖點下幾個位置:

一個點,在角落紙張的方寸空白處標注 “金川東三,運麻,疑似硫粉”——用他自己才懂的速記符號標記時間、地點、物品核心特征。

另一個點,在另一張紙片上寫下 “積寶齋新掌,川西音,大通柜坊低價出厚本?”,旁邊標了個箭頭符號,指向一個同樣隱蔽標注的、關于“庫房某批次低價鐵礦石異常簽收”的記錄碎片。

第三張更小的廢紙,他畫了個火柴人搬著罐子的圖案,旁邊只標了兩個歪歪扭扭的字 “南張,銅罐套厚皮”。

沒有解釋,沒有成文記錄。只有他自己大腦里急速轉動、相互交叉印證的邏輯鏈條——川西口音、硫磺氣息、不懼虧損吞厚本、奇怪的銅罐、厚手套……線索碎片如同無數(shù)枚亂針,在昏暗的燭火下,被他用強大的推理能力強行刺向那一片模糊的、卻又危機四伏的黑暗區(qū)域。

數(shù)日后一個薄霧彌漫的清早,暖閣內外依舊寂靜得如同古墓。吳語謠翻看著一本厚厚的海運通關記錄總冊,細眉微蹙,似在思索運河封凍帶來的影響。

王貴端著一碟新蒸的點心進來。碟子下面墊著一疊壓平的……舊皇歷廢頁,毫不起眼地疊放著,連同點心一起放到了吳語謠手邊。

吳語謠的目光似乎漫不經心地掃過,指尖掠過那疊皇歷廢頁,并未停留。她優(yōu)雅地拈起一塊點心,放到唇邊。就在糕點即將入口的剎那,她的動作極其細微地頓了一下。那雙幽深如寒潭的眸子深處,瞳孔有瞬間的放大,如同平靜水面投入石子激起的無形漣漪。那疊廢紙邊緣,幾乎被揉搓得發(fā)毛的舊皇歷邊角,用細密的、幾乎難以看清的劣墨勾勒著一串詭異的標記!

她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滑向窗外那片濃重的霧氣。指尖那枚精致的點心被緩緩放下,放回了碟子,無聲無息。

幾日后,一場吳家內部高等級的查賬清點毫無預兆地發(fā)起。目標直指南城張家米行后院那個神秘的“銅罐倉”。幾大柜坊“厚本”交易記錄被暗中細篩,矛頭若隱若現(xiàn)指向孫泰的小舅子。

辣安依舊像個隱形人,佝僂在西暖閣外的角落。暖閣厚重的門扉敞開了一條縫隙,能窺見里面一角景象。

內府庫老管事錢康——那個曾跪倒的紙人般的管事,此刻正聲淚俱下地跪倒在冰涼堅硬的青磚上,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頭磕在地上砰砰作響:

“大小姐饒命啊!是……是小的一時糊涂!是……是孫大管事!他……他給小的塞銀子!逼小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說……說那硫粉只是做爆竹煙花……摻一點點能壓秤……他……他塞給我那些粗麻包夾帶銅錢的單據(jù)……說是路上被巡檢‘雁過拔毛’的慣例……小的……小的以為這……這就是慣例?。 彼穆曇羲粏〗^望,鼻涕眼淚糊滿了煞白的臉,“還有……還有金川碼頭那筆……那筆低價購進的硫礦石……根本不是什么礦石!是……是孫大管事從外面倒騰進來的粗硫磺粉!倉庫記錄和碼頭簽單……都是……都是他指使人做的……就為了走賬!跟……跟府里那幾批高價囤積的硝石……”他語無倫次地嚎哭著,“大小姐!小的就是個看倉庫的泥腿子……真不知后面水這么深啊!”

他的哭嚎聲如同破鑼,重重敲打在暖閣內外死寂的空氣里。

辣安的頭顱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胸口,那靛青粗布短褂下露出的脖頸,皮膚一片毫無血色的慘白。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暖閣里那道冰冷的目光,似乎穿過敞開的門縫,如同無形的探針,在他身上極其短暫地停留了一瞬。

與此同時,前院隱隱傳來一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呵斥,伴隨著某種重物拖行的摩擦聲,朝著府門方向遠去。

吳語謠緩緩靠回那張寬大的紫檀圈椅里,椅背冰冷的線條抵著她挺直的脊背。她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錢康招供的驚詫,亦沒有被手下背叛的怒意。甚至那雙寒潭般的眸子里,冰層都未曾起一絲波瀾。

冷得像北方的凍河。

只有她捻動書頁邊緣的、如同玉箸般的指尖,比平常更慢了幾分。一下,一下……帶著一種冰冷而穩(wěn)定的節(jié)奏感,輕輕叩擊在堅韌的宣紙上。

無聲。卻如同警鐘。

…………

又是一個黃昏。晚霞燃燒殆盡后,留下大片冰冷的灰藍。

東跨院墻角的背陰處,寒氣更早一步降臨。小風鈴穿著單薄的破襖,雙手插在咯吱窩里取暖,腳下來回踱著小步驅寒。她不時伸長脖子朝著西邊回廊的方向張望,小臉凍得微微發(fā)青。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支早已被舔得油光水亮、只剩下一顆孤零零裹著凝固糖衣的大山楂球的簽子,像捧著什么稀世珍寶。

一陣特意放輕的腳步聲響起。小風鈴猛地轉頭,眼里的期待瞬間被點亮:“安哥!”

辣安的身影從廊柱后轉出。他臉色依舊是那種慣有的灰白色,看不出太多情緒,只是快步走過來,將一團熱乎乎的東西不容分說地塞進小風玲冰冷僵硬的小手里。

那是一只剛出爐不久的油紙包,散發(fā)著濃郁誘人的醬肉香氣,熱氣透過油紙氤氳出來,暖融融地熨帖著小風玲凍僵的掌心。里面裹著一只油光锃亮、醬紅色的肥美醬雞腿!

“快吃?!崩卑驳穆曇舻统?,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急促,目光警惕地掃向四周沉下的暮色。

小風玲眼睛瞪得滾圓,使勁咽了一口唾沫,那醬香沖擊得她有點頭暈。她又看了眼手里攥著的光禿禿的糖葫蘆簽子,再看看這實實在在、比她手掌還大的雞腿,臉上滿是巨大的幸福和不敢置信:“安哥……這……這太貴了……”她聲音帶著哽咽。

“給你的?!崩卑驳恼Z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

小風玲再也忍不住,伸出凍得通紅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小塊帶著晶瑩凍膠的皮肉,放進嘴里。濃郁的醬香、滑嫩的雞肉瞬間在味蕾上炸開,巨大的幸福感讓她舒服地瞇起了眼睛,嘴角無法抑制地向上彎起,小小的身體都滿足得微微發(fā)顫。

她抬起頭,被油亮醬汁沾得有點滑稽的小臉上,笑容卻像沾了蜜糖的露珠一樣純粹而燦爛:“好香啊……安哥……你也吃一點……”

辣安看著她小臉上那毫無陰霾的、純粹明亮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昏暗角落里點燃的一小簇微弱的火苗,一瞬間,似乎照進了他冰封眼底深處那晦暗難辨的角落。

一股滾燙的浪潮,猛地撞在他的心口。

那股灼熱激得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在暮色四合、更濃的寒意席卷而來之前,他那幾乎要融化的眼神,在下一個瞬間又被更為冰冷的沉重死死壓住。

那張帶著油漬的、天真滿足的笑臉,像一枚烙印,清晰地印在他眸子的最深處。

“安哥?”小風玲嘴里塞著肉,聲音含混,有些擔憂地看著他眼中瞬間凍結的冰冷與深沉。

他猛地別開了視線,喉嚨用力滾動了一下,咽下那口灼燙的嘆息。再轉回頭時,臉上只剩下慣有的、帶著卑微的平靜。

“快吃,冷了膩口?!甭曇羝桨鍩o波,聽不出一絲漣漪。

暮色吞沒了最后的光線。西暖閣二樓的菱格窗戶后,那道穿透紙背的視線,似乎比平日停留的時間更為長久,沉沉地壓在這角落短暫閃亮的微光之上,也壓在陰影中那個低垂頭顱、肩胛骨卻繃得像生鐵般嶙峋的身影之上。


更新時間:2025-06-30 10:4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