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的碎石將馬車碾出此起彼伏的呻吟,車輪轍里凝結的血痂在第三日清晨徹底干涸。連小滿跪坐在顛簸的車廂里,指尖反復摩挲著沈諾滾燙的額頭,粗布帕子浸在竹筒的冷水里,片刻便被體溫烘得溫熱。
腐肉混著草藥的腥氣在密閉車廂里發(fā)酵,浸透繃帶的血漬由暗紅轉(zhuǎn)為褐黑,又在每次換藥時洇出新的血色。她數(shù)著車轅搖晃的次數(shù)捱過漫漫長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生怕閉眼就會錯過那聲微弱的喘息。
直到遠方的云靄裂開縫隙,青州城箭樓的飛檐刺破鉛灰色天幕。連小滿的指尖驟然收緊,沈諾染血的衣襟在她掌心揉出褶皺。城墻上雉堞的輪廓漸漸清晰,晨霧中傳來更夫梆子聲的剎那,她忽然嘗到咸澀 —— 原來眼眶里蓄了三日的淚,終于沖破搖搖欲墜的堤岸。
"堅持住,快到了..."她輕聲對昏迷中的沈諾說,用濕布擦拭他滾燙的額頭。
城門口排著長長的隊伍,守城兵卒挨個盤查行人。連小滿心頭一緊——他們的通緝令會不會已經(jīng)傳到青州了?
"停車檢查!"一個兵卒敲打車轅。
連小滿深吸一口氣,掀開車簾:"官爺,我兄長病重,急著進城找大夫..."
兵卒狐疑地打量著他們。正當連小滿以為要被扣下時,一個銀鈴般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趙大哥,這是我表姐!家里捎信讓我來接的!"
連小滿轉(zhuǎn)頭,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綠衣少女正沖她眨眼。少女面容姣好,腰間掛著一塊刻有奇異花紋的木牌。
兵卒一見木牌,立刻變了臉色:"原來是'聽雨樓'的人...請便請便..."
少女跳上馬車,熟練地接過韁繩:"姐姐坐好,咱們回家!"她壓低聲音,"錢叔飛鴿傳書,說你們遇險了。"
馬車轱轆碾過青石板路的聲響漸輕,連小滿掀開轎簾一角時,整座青州城如一幅潑墨重彩的畫卷在眼前鋪陳開來。遠比傳聞中更具氣象的城池里,三丈寬的主街被晨光鍍上金邊,兩側樓閣飛檐下懸著的綾羅幌子隨風翻卷,綢緞莊、茶肆、兵器鋪的匾額在日光下锃亮。往來行人的錦緞衣衫折射著細碎光芒,腰間玉佩與環(huán)佩叮咚作響,更有高鼻深目的胡商牽著駝隊緩緩走過,駝鈴混著西域香料的氣息漫過青石階,驚得檐下畫眉撲棱著翅膀啄食檐角垂落的流蘇。
"我叫綠竹,是聽雨樓的琴師。"少女一邊駕車一邊說,"沈統(tǒng)領的傷..."
"很嚴重。"連小滿憂心忡忡,"需要好大夫。"
綠竹神秘一笑:"樓主已經(jīng)請了青州最好的大夫等著了。"
馬車穿過熱鬧的街市,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巷子盡頭是座不起眼的小院,門楣上掛著"聽雨樓"三字的匾額。推開斑駁的朱漆門,一方天地豁然鋪展 —— 聽雨樓恰似一幅被歲月摩挲過的絹本古畫,在青州城的暮色里驟然亮了顏色。飛檐翹角上懸著九串鎏金風鈴,風過時叮咚聲如碎玉傾落,驚起檐下棲息的灰鴿,撲棱棱掠過雕花屋脊,將檐角銅鈴的余響銜向更深的街巷。
"這是...青樓?"連小滿瞪大眼睛。聽雨樓明明是座雅致的二層小樓,哪有什么青樓的脂粉氣?
綠竹噗嗤一笑:"咱們聽雨樓是青州最大的樂坊,賣藝不賣身。"她眨眨眼,"當然,也是玄麟衛(wèi)在青州的中樞。"
院內(nèi)清幽雅致,假山流水間點綴著幾株海棠。幾個身著素雅衣裙的女子正在亭中練琴,見他們進來,只是微微頷首,并無驚訝。
"樓主在等你們。"綠竹領著連小滿來到后院一間靜室。
推開門,藥香撲面而來。一位身著月白長衫的男子背對門口而立,正在整理藥材。聽到動靜,他轉(zhuǎn)過身——連小滿倒吸一口冷氣!
男子臉上戴著半張銀色面具,露出的半邊臉俊美如謫仙,而面具下的眼睛...竟是罕見的淡紫色!
"端靜公主。"男子微微躬身,聲音如清泉擊石,"在下聽雨樓主,白翊。"
連小滿一時不知如何回應。白翊卻已走到榻前,熟練地檢查沈諾的傷勢。
"箭毒入心,刀傷潰爛..."他眉頭緊鎖,"能撐到現(xiàn)在,不愧是沈巍的兒子。"
"能治嗎?"連小滿急切地問。
白翊從袖中取出一個白玉小瓶:"這是'九轉(zhuǎn)還魂丹',可解百毒。"他倒出一粒碧綠的藥丸喂給沈諾,"至于外傷..."
他突然掀開沈諾的衣襟,露出胸口一道陳年傷疤。連小滿從未見過這道疤——形如彎月,顏色淺淡,卻莫名讓她心頭一顫。
"果然..."白翊若有所思,"綠竹,去請柳大夫來。"
待綠竹離去,白翊突然轉(zhuǎn)向連小滿:"公主可知道沈諾的真實身份?"
連小滿一愣:"他不是...玄麟衛(wèi)統(tǒng)領之子嗎?"
"不止如此。"白翊的紫眸深不可測,"他母親是先帝的妹妹,昭陽長公主。"
沈諾是...皇親?連小滿震驚地看向昏迷中的沈諾。難怪他與先帝畫像有幾分相似!
"二十年前宮變當晚,昭陽長公主將剛滿月的沈諾托付給沈巍..."白翊的聲音忽然低沉,"自己則返回宮中...與周世昌同歸于盡..."
連小滿喉嚨發(fā)緊:"那沈諾他..."
"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白翊搖頭,"沈巍臨終前只告訴他守護玉佩的使命。"
正說著,綠竹引著一位白發(fā)老嫗進來。老嫗一見沈諾就變了臉色:"月痕?!"
白翊點頭:"柳姨,煩請您出手。"
老嫗二話不說,從藥箱取出金針,在沈諾胸口要穴連扎七針。令人驚訝的是,金針竟微微泛起藍光!
"真是月痕..."老嫗聲音發(fā)顫,"昭陽的血脈..."
連小滿看得一頭霧水。白翊解釋道:"'月痕'是昭陽長公主一脈獨有的胎記,遇毒會泛藍光。柳姨曾是長公主的貼身醫(yī)女。"
老嫗手法嫻熟地為沈諾清創(chuàng)敷藥,最后喂他服下一碗墨綠色藥汁。不多時,沈諾的呼吸平穩(wěn)下來,臉色也漸漸恢復血色。
"命保住了。"老嫗收起金針,意味深長地看了連小滿一眼,"公主且安心,老身會每日來診。"
待老嫗離去,白翊突然單膝跪地:"公主,請出示雪凰佩。"
連小滿警惕地后退半步:"你怎么知道我..."
"玄麟衛(wèi)世代守護六玉佩。"白翊抬頭,紫眸中閃過一絲金光,"屬下能感應到它的氣息。"
連小滿猶豫片刻,還是從懷中取出玉佩。白翊雙手接過,恭敬地舉過頭頂。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玉佩上,那些繁復的紋路突然投射到墻壁上,形成一幅模糊的地圖!
"這是..."連小滿瞪大眼睛。
"太廟地宮的部分路線。"白翊將玉佩還給她,"可惜只有雪凰佩看不完整。"
連小滿突然想起什么:"沈諾的玄麟佩..."
"在這里。"白翊從沈諾貼身衣物中取出那枚黑色玉佩,"但兩塊還不夠..."
他將兩枚玉佩并排放在桌上。紋路交織,投射出的地圖清晰了些,但仍缺失大半。
"需要六佩合一..."連小滿喃喃道。
白翊突然神色一凜:"有人來了。"
門被輕輕叩響,綠竹的聲音傳來:"樓主,城主府來人了,說要見您。"
白翊眉頭微皺:"知道了。"他轉(zhuǎn)向連小滿,"公主暫且休息,我去去就回。"
白翊離去后,連小滿坐在沈諾榻邊,思緒萬千。沈諾居然是昭陽長公主之子...那他與自己豈不是表兄妹?還有那個神秘的聽雨樓主,為何對她和玉佩如此了解?
"水..."沈諾突然微弱地呼喚。
連小滿連忙扶他喝水。沈諾睜開眼,目光漸漸聚焦:"這是...哪兒?"
"青州聽雨樓。"連小滿輕聲解釋,"白樓主救了我們。"
"白翊?"沈諾猛地撐起身子,牽動傷口又跌回去,"不可信他!"
"為什么?他不是玄麟衛(wèi)嗎?"
沈諾咬牙道:"他是...昭陽長公主的..."
門突然被推開,白翊神色凝重地走進來:"城主邀你們明日過府一敘。"
"城主?"連小滿和沈諾異口同聲。
白翊點頭:"青州城主蕭景琰...他指名要見'戴著奇異玉佩的兄妹'。"
連小滿心頭一緊:"他怎么會知道..."
"因為..."白翊苦笑,"他是先帝最小的弟弟,您的親舅舅。"
沈諾猛地咳嗽起來:"靖王蕭景琰?!他不是二十年前就..."
"假死脫身。"白翊輕聲道,"這些年一直在暗中積蓄力量..."
連小滿腦中嗡嗡作響。她突然多出個舅舅?還是什么靖王?
"明日我會陪你們同去。"白翊說著,突然伸手按在沈諾胸口,"別動,月痕又開始泛藍了..."
沈諾臉色大變:"你知道月痕?"
"當然。"白翊的紫眸閃過一絲溫柔,"因為我是你舅舅...昭陽長公主的同胞弟弟。"
連小滿徹底懵了。沈諾更是如遭雷擊:"不可能!母親從未提起..."
"她當然不會提。"白翊摘下面具,露出與沈諾有七分相似的另半邊臉,"我十歲就被送往西域?qū)W藝,二十年前才秘密回京...那時你已經(jīng)隨沈巍離京了。"
沈諾死死盯著白翊的臉,眼中的震驚漸漸化為復雜。連小滿突然明白為何初見白翊會覺得眼熟——他和沈諾實在太像了!
"所以...你是我舅舅..."沈諾聲音發(fā)顫,"而蕭景琰是..."
"我們的小舅舅。"白翊重新戴上面具,"明日見了城主,一切自會分明。"
夜深人靜,連小滿躺在隔壁廂房卻毫無睡意。太多信息一下子涌來:沈諾的身世、白翊的身份、突然冒出來的靖王舅舅...還有那兩塊能投射地圖的玉佩...
她摸出雪凰佩對著月光細看。玉佩內(nèi)側刻著兩個小字:"端靜"。這真的是她的名字嗎?端靜公主...多么陌生又熟悉的稱呼。
窗外突然傳來輕微的響動。連小滿警覺地坐起,只見窗紙上映出個人影。
"誰?"她低聲喝問。
"殿下..."是綠竹的聲音,"有急事!"
連小滿剛開窗,綠竹就敏捷地翻了進來:"殿下快走!城主府出事了!"
"什么?"
"剛收到消息,宰相派來的欽差突然包圍城主府!"綠竹急道,"白樓主已經(jīng)去接應城主了,讓我先帶你們轉(zhuǎn)移!"
連小滿連忙去隔壁叫醒沈諾。他雖虛弱,但聽聞變故立刻強撐著起身。
"去哪兒?"連小滿一邊幫沈諾穿衣一邊問。
"城南有處安全屋..."綠竹突然噤聲,"有人!"
院墻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綠竹當機立斷:"走后門!"
三人剛溜出小院,前門就被撞開了?;鸸庵校畮讉€黑衣人持刀沖了進來!
"分頭走!"綠竹塞給連小滿一張紙條,"按這個地址找'老刀'!"
她轉(zhuǎn)身朝反方向跑去,故意弄出響聲引開追兵。連小滿扶著沈諾鉆進小巷,借著夜色掩護向城南逃去。
"不對勁..."沈諾突然停下,"綠竹給的地址...是死胡同!"
連小滿展開紙條一看,果然是條絕路。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意識到——綠竹是叛徒!
"中計了..."沈諾咬牙道,"她故意引我們?nèi)ハ葳?.."
身后追兵的聲音越來越近。沈諾突然指向不遠處一座燈火通明的建筑:"那里!"
"那是...青樓?"連小滿瞪大眼睛。
"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沈諾拉著她向"醉紅樓"跑去,"跟我來!"
醉紅樓前鶯鶯燕燕,熱鬧非凡。兩人混在人群中溜了進去。沈諾熟門熟路地帶著連小滿上了三樓,敲開最里間的房門。
開門的是一位風韻猶存的中年美婦。她一見沈諾就變了臉色:"沈...沈公子?"
"紅姨,救救我們。"沈諾虛弱地靠在門框上。
美婦二話不說將他們拉進屋,鎖好門窗:"玄麟衛(wèi)出叛徒了?"
沈諾點頭:"聽雨樓的綠竹..."
"那丫頭果然有問題!"紅姨啐了一口,"我早覺得她眼熟...長得太像周世昌那個死鬼妹妹了!"
連小滿心頭一震——綠竹是宰相的人?!
紅姨麻利地拿出兩套華服:"換上!今晚樓里來了大人物,你們混在樂師里最安全。"
一刻鐘后,連小滿扮作彈琵琶的歌伎,沈諾則偽裝成琴師。紅姨仔細檢查后滿意地點頭:"像那么回事。記住,無論看到什么都別出聲!"
她領著兩人來到二樓雅間。透過珠簾,連小滿看見里面坐著幾個衣著華貴的男子,而主位上的人...
"欽差大人,這是我們醉紅樓最好的姑娘..."紅姨諂媚地介紹。
連小滿差點驚叫出聲——那位"欽差大人"竟是周縣令!他升官了?!
"都退下吧,本官要談正事。"周縣令揮手趕走歌伎,只留下一個心腹,"消息可靠?蕭景琰真在青州?"
"千真萬確。"心腹低聲道,"而且...聽說端靜公主也來了..."
周縣令冷笑:"好得很!一網(wǎng)打盡!"他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正是連小滿的青鸞佩!"有這玉佩在手,不怕她不自投羅網(wǎng)!"
連小滿死死咬住嘴唇才沒發(fā)出聲音。沈諾暗中握住她的手,示意冷靜。
突然,樓下傳來一陣騷動。一個侍衛(wèi)慌張跑上來:"大人!城主府起火!有人看見蕭景琰往城西去了!"
周縣令霍然起身:"調(diào)兵!務必活捉!"
他們匆匆離去后,紅姨長舒一口氣:"快走!趁亂出城!"
"去哪?"沈諾問。
"去找真正的蕭景琰。"紅姨神秘一笑,"他根本不在城主府..."
連小滿恍然大悟——起火是調(diào)虎離山!真正的靖王早就...
紅姨塞給他們一個包袱:"城南碼頭找'老刀',就說'紅娘子'讓你們來的。"她頓了頓,"老刀會帶你們?nèi)ヒ?..該見的人。"
趁著醉紅樓因起火亂作一團,兩人混在逃散的人群中溜了出來。城南碼頭燈火稀疏,幾艘漁船靜靜停泊。
"老刀..."沈諾低聲呼喚。
一個佝僂著背的老漁夫從陰影中走出:"月痕現(xiàn),山河變。"
沈諾一驚:"你說什么?"
老漁夫抬頭,渾濁的雙眼突然精光四射:"沈公子,老奴等了您二十年啊!"他掀開船板,"快上船!王爺在等!"
連小滿與沈諾剛蜷身鉆進低矮的船艙,老漁夫的竹篙已 “篤” 地一聲點在礁石上。木船破開墨色河面時,身后的渡口正化作一痕模糊的燈影,唯有槳葉攪碎的星光,在船尾鋪成一條隨波晃動的銀鏈。
艙內(nèi)彌漫著桐油與水草的腥甜氣息。連小滿背抵著潮濕的木板坐下,掌心的雪凰佩與玄麟佩沁著涼意 —— 那是兩枚觸手生溫的古玉,此刻正隨著木船顛簸輕輕相觸。舷窗漏進的殘月碎影里,冰藍與赭紅的光暈忽然交疊蔓延,玉佩表面的鳳羽龍鱗紋路如活物般游動,在艙壁投下糾纏的光影,恍若有細碎的龍吟鳳鳴,正從玉石深處簌簌滲出來。
船篷外的水流聲漸漸變得湍急,暗礁嶙峋的河道在夜色里舒展成墨色的迷宮。連小滿望著兩枚玉佩交輝的奇景,忽然發(fā)現(xiàn)紋路交織處浮現(xiàn)出從未見過的圖騰 —— 那是一只振翅的鳳凰與盤旋的玄龍,在月光里首尾相銜,玉質(zhì)深處仿佛有銀河在緩緩旋轉(zhuǎn)。
這一次,連小滿分明看見地圖上多了一個清晰的標記:一座隱藏在群山中的古寺,旁邊標注著"金鵬"二字。
第三塊玉佩...金鵬佩...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