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嵐如濃稠的牛乳漫過青石階,連小滿的粗布裙擺都洇著濕漉漉的水汽。她將沈諾的胳膊架在肩頭,掌心隔著浸透血漬的單衣,仍能觸到對方肋骨處不斷滲出的溫熱。碎石子在草鞋下發(fā)出細碎的脆響,每一步都像踩在繃緊的琴弦上,震得沈諾悶哼著踉蹌,指節(jié)因攥緊她的手腕而泛白。晨霧裹著松針的苦澀漫進鼻腔,卻掩不住空氣中揮之不去的鐵銹味,沈諾腰間纏著的布條又滲出暗紅血痕,在灰撲撲的布料上暈染成詭異的花。
"休息一下吧。"連小滿扶他在一塊青石上坐下,掏出最后那粒紅色藥丸,"把這個吃了。"
沈諾搖頭:"留著...緊急時用..."他從懷中取出玄麟佩,"看看這個..."
連小滿接過玉佩,和自己的雪凰佩并排放在掌心。晨光下,兩枚玉佩的紋路竟隱隱泛出金光,彼此呼應般微微顫動。
"它們在...共鳴?"她驚訝地瞪大眼睛。
沈諾虛弱地點頭:"傳說六玉佩本是一塊整玉...分開后會互相感應..."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溢出一絲鮮血。
"我們必須找個大夫!"連小滿焦急地環(huán)顧四周,"這荒山野嶺..."
"不能找大夫..."沈諾強撐著站起來,"縣衙肯定...發(fā)了海捕文書..."
暮色將山道浸染成鐵灰色,連小滿指尖的溫度突然變得灼人。她死死攥住沈諾的手腕,枯葉在腳下發(fā)出碎裂的脆響,驚起三只山雀撲棱棱掠過頭頂。遠處傳來的馬蹄聲像繃緊的弓弦,每一聲悶響都在兩人耳骨上重重叩擊。
灌木叢的刺藤勾住連小滿的裙角,她咬著下唇生生扯斷,荊棘在掌心劃出滲血的紅痕。沈諾的呼吸近在耳畔,溫熱的吐息掃過她后頸。當那隊騎兵轉(zhuǎn)過山道急彎時,斜陽正巧穿透云層,將為首師爺腰間的鎏金印牌照得錚亮 —— 正是三日前通緝令上懸著千兩白銀的物件。
馬蹄踏碎滿地碎石,濺起的泥點落在灌木叢外半尺處。連小滿屏住呼吸,看著師爺那匹棗紅馬的馬尾在暮色中甩動,銅鈴叮當聲混著夜風,裹著血腥氣直往鼻腔里鉆。
"搜山!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師爺尖細的聲音隨風傳來,"縣令大人說了,抓到逆黨賞銀千兩!"
待馬蹄聲遠去,連小滿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發(fā)抖。沈諾輕輕握住她的手:"別怕...我知道一條小路..."
兩人避開官道,沿著樵夫踩出的羊腸小道前行。日頭漸高,連小滿口干舌燥,卻不敢停下找水。沈諾的情況越來越糟,臉色灰白得像死人。
正午時分,他們終于看見山腳下有個小村莊。連小滿剛要往下走,沈諾卻拉住她:"等等...看村口..."
村口大樹下貼著幾張告示,幾個村民正圍著指指點點。連小滿瞇眼細看,差點驚叫出聲——那上面畫的分明是她和沈諾的畫像!
"這么快就..."她聲音發(fā)顫。
"周縣令...急著立功..."沈諾靠在樹干上喘息,"去不得...村里..."
連小滿咬著嘴唇思索片刻,突然眼睛一亮:"你在這等著!"不等沈諾反對,她已經(jīng)貓腰鉆進了林子。
半個時辰后,她抱著一個包袱氣喘吁吁地回來。包袱里是兩套粗布衣裳、幾個窩頭和一只水囊。
"你...哪來的?"沈諾驚訝地問。
"那邊有個獨居的獵戶,我趁他下地時..."連小滿臉一紅,"留了銀子在桌上。"
她幫沈諾換上粗布衣裳,又用泥土稍稍改扮兩人的容貌。沈諾看著她熟練的動作,眼中閃過一絲贊賞。
"農(nóng)學博士還學這個?"
"電視劇里看的。"連小滿隨口答道,見沈諾一臉茫然,才想起這是古代,"呃...就是...戲文里學的。"
換上粗布衣衫后,兩人儼然成了鄉(xiāng)野間尋常的農(nóng)家兄妹。沈諾臂上的傷被寬大的靛藍褂子遮得嚴嚴實實,衣襟隨著步履輕輕晃動,將結(jié)痂的傷口隱在層層疊疊的布褶里。那身洗得發(fā)白的土布衣裳裹住了平日里的英挺身形,發(fā)髻松松挽著干草繩,配上被太陽曬出的淺淡雀斑,任誰打眼前路過,也只會當是下地歸來的尋常兄妹 —— 畢竟通緝令上描摹的眉眼輪廓,早已被田間地頭的煙火氣揉碎,混進了茫茫人海里。
"往東三十里有座青峰鎮(zhèn)。"沈諾指著遠處,"那里有玄麟衛(wèi)的暗樁..."
"三十里?!"連小滿看著沈諾虛弱的樣子,"你撐得住嗎?"
"必須撐住..."沈諾咬牙站起來,"周縣令...不會放過我們..."
他們不敢走大路,只能在田間小徑穿行。每走一段,沈諾就不得不停下來喘息。連小滿心急如焚,卻無計可施。
日落時分,遠處的地平線上終于浮起青峰鎮(zhèn)黛青色的輪廓。后頸突然竄起一陣寒意 —— 沉悶的馬蹄聲如鼓點般砸在身后的黃土路上,鐵蹄踏碎殘陽的余暉,揚起的煙塵裹著腥風直撲面門。
"前面兩個!站??!"
連小滿回頭一看,魂飛魄散——三個衙役騎馬追來,為首的正是早上那個師爺!
"跑!"沈諾猛地推了她一把。
兩人跌跌撞撞地向前奔逃,粗布衣襟早被冷汗浸透。身后傳來的馬蹄聲如催命鼓點,衙役們騎在高頭大馬上,彎刀在殘陽下泛著冷光,馬蹄揚起的塵土幾乎要將他們吞沒。千鈞一發(fā)之際,路旁草垛突然嘩啦作響,一輛由瘦牛拉著的稻草車橫沖而出!趕車老農(nóng)揮舞著竹鞭,牛車吱呀一聲橫在路中央,金黃的稻草簌簌掉落,瞬間截斷了官道。領(lǐng)頭衙役猛地勒住韁繩,馬匹人立而起,前蹄幾乎擦著車轅掠過,驚得老牛哞哞長鳴。
"哎呀官爺小心!"趕車的老農(nóng)驚慌大喊。
連小滿來不及多想,拉著沈諾趁機鉆進路旁玉米地。他們在茂密的莊稼叢中七拐八繞,終于甩開了追兵。
"那老農(nóng)...是故意的?"連小滿氣喘吁吁地問。
沈諾點頭:"玄麟衛(wèi)...無處不在..."
夜幕降臨時,他們終于摸進青峰鎮(zhèn)。與連小滿想象的不同,這鎮(zhèn)子頗為繁華,街上燈籠高掛,行人絡繹不絕。
"前面...'醉仙樓'..."沈諾指著不遠處一座三層酒樓,"找...錢掌柜..."
醉仙樓燈火通明,觥籌交錯聲遠遠傳來。連小滿扶著沈諾剛走到門口,就被跑堂攔住了。
"去去去!要飯到別處去!"
連小滿正要解釋,沈諾突然從懷中摸出個東西塞給跑堂。那是個銅錢,但邊緣刻著特殊花紋。跑堂臉色一變,恭敬地引他們從側(cè)門進了后院。
后院的景致雅致清幽,與前院的喧鬧判若兩個世界。溶溶月色之下,一位身形富態(tài)的中年男子正獨自對月小酌,銀白的月光落在他微醺的面龐與垂落的衣袖上,將周遭的靜謐襯得愈發(fā)深沉。
忽聽得腳步聲響,他抬眼望向來人,指尖一松,手中的青瓷酒杯 "啪" 地墜落在青磚地面,琥珀色的酒液濺開細碎的漣漪,在月光下泛著粼粼微光。那瞬間凝滯的動作里,眉梢眼角的驚惶與杯中未散的酒香交織,將這方小院的寧靜陡然劃破。
"沈...沈統(tǒng)領(lǐng)?"
"錢叔..."沈諾勉強行了個禮,就再也支撐不住,昏倒在地。
連小滿手忙腳亂地幫忙把沈諾抬進廂房。錢掌柜一看傷口,臉色頓時凝重:"箭傷感染,刀傷潰爛...能撐到現(xiàn)在真是奇跡!"
"求您救救他!"連小滿眼淚奪眶而出。
錢掌柜拍拍她的手:"姑娘放心。"他轉(zhuǎn)身對門外喊道,"老周!去請'賽華佗'!就說...我侄兒打獵受傷了!"
不多時,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郎中匆匆趕來。他檢查完沈諾的傷勢,從藥箱取出銀針和小刀。
"姑娘回避一下。"
連小滿搖頭:"我?guī)偷蒙厦Α?現(xiàn)代醫(yī)學知識讓她比古人更了解如何處理感染。
老郎中骨節(jié)嶙峋的手指懸在藥碗上方,渾濁的眼珠突然向上翻起,像兩尾垂死掙扎的魚。他盯著連小滿利落撕開布條的動作,喉結(jié)滾動了兩下,終究沒將疑問吐出口。竹簾外蟬鳴漸歇,銅盆里的血水換了三次,青石板上碎瓷片泛著冷光,將整個午后切割成無數(shù)個凝滯的瞬間。
連小滿用銀針挑開腐肉時,沈諾驟然繃緊的脊背撞得床架吱呀作響。她另一只手迅速按住對方痙攣的肩膀,掌心沁出的薄汗洇濕了粗布單衣。老郎中調(diào)配的金瘡藥混著艾草香彌漫開來,藥杵搗臼的聲響與沈諾粗重的喘息聲交織,在燥熱的空氣里凝成一塊緊繃的繭。
當最后一層紗布纏繞完畢,西斜的日頭正巧掠過窗欞。連小滿望著那道金燦燦的光爬上沈諾染血的眉骨,忽然發(fā)現(xiàn)對方緊蹙的眉峰不知何時已悄然舒展,像是積雪覆蓋的遠山終于等到了春陽。
"這小子命硬。"老郎中臨走時說,"按時換藥,靜養(yǎng)半月可愈。"
送走郎中,錢掌柜關(guān)好門窗,突然向連小滿行了個大禮:"屬下錢萬貫,參見公主殿下!"
連小滿嚇得后退兩步:"您...您怎么..."
錢掌柜從懷中取出一幅小像:"玄麟衛(wèi)世代守護皇室。這是端妃娘娘年輕時的畫像...殿下與娘娘簡直一模一樣..."
畫像中的女子眼波流轉(zhuǎn)似含春水,貝齒輕啟若綻梨渦,最是令人心驚的是,她頸后那抹蝴蝶形胎記赫然入目 —— 墨色紋路蜿蜒如振翅欲飛的蝶影,在素白肌膚上洇開一抹幽微的韻致,恰似月下偶然棲落的蝶魂,將渾然天成的靈秀與一絲神秘的宿命感悄然綰結(jié)于發(fā)間。連小滿摸著后頸,一時無言。
"沈統(tǒng)領(lǐng)找到殿下,實乃天意。"錢掌柜激動地說,"先帝遺詔..."
"錢叔。"沈諾突然睜開眼,虛弱地打斷他,"隔墻有耳..."
錢掌柜立刻會意,改口道:"殿下放心在此休養(yǎng)。醉仙樓看似酒樓,實則是玄麟衛(wèi)在青州最大的據(jù)點。"
連小滿這才稍稍安心。錢掌柜安排丫鬟送來熱水和干凈衣物,又準備了豐盛飯菜。這是連小滿穿越以來第一次吃上像樣的食物,卻因擔心沈諾而食不知味。
夜深人靜時,沈諾眼睫輕顫著掀開一條縫,混沌的意識總算從濃重的昏沉里浮了上來。連小滿膝頭搭著半舊的棉毯,見他指尖微動,立刻傾身將陶碗沿兒湊到他干裂的唇邊,腕間銀鐲隨著動作發(fā)出細碎的輕響:"慢些喝,水還溫著。" 瓷碗傾斜的弧度恰到好處,清冽的水流順著他下頜滑落,在青灰色的胡茬間蜿蜒成晶亮的水痕。窗紙透進半輪殘月的冷光,將兩人交疊的影子揉碎在斑駁的床幔上,唯有水壺在炭盆上咕嘟冒泡的聲響,正一下下碾過沉寂的更漏。
"謝謝..."沈諾聲音嘶啞,"若不是你..."
"別說這些。"連小滿打斷他,"靜心師太給的藥快用完了,明天我問問錢掌柜..."
"不!"沈諾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別告訴任何人...關(guān)于凈心庵的事..."
連小滿一怔:"連錢掌柜也..."
"尤其是...三佩合一的秘密..."沈諾眼中閃過一絲警惕,"玄麟衛(wèi)中...也有叛徒..."
這話讓連小滿毛骨悚然。她下意識摸向藏在懷中的雪凰佩,一時不知該相信誰。
第二天一早,錢掌柜帶來個驚人的消息:周縣令被緊急召回京城了!
"聽說宰相大發(fā)雷霆..."錢掌柜壓低聲音,"好像是因為...周縣令擅自追查玉佩的事..."
沈諾冷笑:"周世昌怕秘密泄露..."
"還有更怪的。"錢掌柜湊近道,"連家出事了。"
連小滿心頭一跳:"連家?"
"今早從清水村來的貨郎說,連家老太太一夜之間瘋了,逢人就說她家孫女是公主..."錢掌柜意味深長地看著連小滿,"連鐵柱帶著全家老小不知去向..."
連小滿手中的茶碗"啪"地掉在地上。周氏怎么會知道?誰告訴她的?
"殿下別急。"錢掌柜安慰道,"屬下已派人去打探。當務之急是沈統(tǒng)領(lǐng)的傷..."
正說著,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一個小廝慌張進來:"掌柜的!官府來查店!說是追查逃犯!"
錢掌柜臉色一變:"從后門走!"
連小滿被沈諾拽著跌進搖晃的車廂時,車轅剛發(fā)出吱呀聲響,前院突然炸開衙役粗糲的呵斥。馬車疾馳出鎮(zhèn),連小滿回頭望去,只見醉仙樓前圍滿了官兵。
"怎么會..."
"有人出賣了我們..."沈諾咬牙道,"幸好...錢叔早有準備..."
馬車在鄉(xiāng)間小路上顛簸前行。連小滿扶著沈諾,心中五味雜陳。連家出了什么事?周氏為何說她瘋了?三嬸和小花還好嗎?
"在想連家?"沈諾仿佛看透她的心思。
連小滿點頭:"雖然他們對我不好...但畢竟..."
"不是你的親人。"沈諾輕聲道,"你的親人...在二十年前那場大火中就..."
馬車突然一個急剎。車夫驚恐地喊道:"前面有埋伏!"
連小滿掀開車簾一看,魂飛魄散——路中央橫著一棵大樹,十幾個黑衣人持刀而立!
"玄麟佩交出來!"為首的黑衣人厲喝,"饒你們不死!"
沈諾強撐著抽出佩劍:"躲在我身后..."
連小滿卻按住他的手,從懷中掏出雪凰佩:"你們要的是這個吧?"
黑衣人眼中閃過貪婪:"拿來!"
"告訴周世昌..."連小滿突然揚手將玉佩拋向路旁的深澗,"他永遠別想集齊六佩!"
"不!"黑衣人們驚呼著撲向澗邊。
"走!"沈諾趁機一劍刺向馬臀。馬匹吃痛,發(fā)狂般拖著馬車沖過路障!
身后傳來黑衣人氣急敗壞的咒罵聲。馬車狂奔數(shù)里,直到確認甩開追兵,兩人才敢喘息。
"你...真扔了雪凰佩?"沈諾難以置信地問。
連小滿狡黠一笑,從袖中掏出真正的玉佩:"扔的是靜心師太給的假玉佩。"
沈諾先是一愣,隨即大笑,結(jié)果牽動傷口又疼得齜牙咧嘴:"聰明..."
"接下來去哪?"連小滿望著遠處連綿的群山,"連家回不去了,醉仙樓也..."
"青州城。"沈諾堅定地說,"那里有我們最后的希望..."
夕陽西下,馬車在官道上漸行漸遠。連小滿不知道前路還有什么等著她,但她清楚一點——從接住雪凰佩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農(nóng)家女了。
她是端靜公主,是先帝血脈。無論前路多艱難,她都必須活下去...為了揭開二十年前的真相,為了那些為她犧牲的人...
也為了這個滿目瘡痍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