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邑縣衙的銅鐘比平日早響了半個時辰。
金榮桂猛地睜眼,窗外天還黑著,他摸了半天才抓到靴子,罵道:“哪個龜孫撞的鐘?老爺我還沒點卯呢!”
話音未落,房門“砰”地被撞開,欒師爺提著燈籠沖進(jìn)來,官靴上的泥漿甩了一地:“大人!福音堂的洋牧師威廉昨夜被殺,尸首掛在十字架上,胸口釘了塊銅牌——”
“銅牌?”金榮桂皺眉。
欒師爺從袖中掏出一物,往桌上一扔,“當(dāng)啷”一聲,銅牌在燭光下泛著冷光,上面凹刻著清晰的鼎紋,凹槽里還凝著黑血。
金榮桂指尖一顫——這鼎紋是縣衙公文火漆印的圖案,除了他和欒師爺,只有管印的楊書辦能動。
“濟(jì)南來的電報?!睓鑾煚斢诌f上一張紙,聲音發(fā)緊,“法國領(lǐng)事限三日交出兇手,否則……”
“否則怎樣?”
“否則炮艦轟城。”
金榮桂手一抖,差點把胡子揪下來。窗外,福音堂的鐘聲突兀響起,調(diào)子竟和縣衙銅鐘一模一樣。
“他娘的!”金榮桂一拍桌子,“這洋鬼子的鐘怎么和咱縣衙的撞一個調(diào)?”
欒師爺?shù)吐暤溃骸盎卮笕?,上個月威廉牧師說咱的鐘聲太難聽,花二十兩銀子請人調(diào)了音……”
金榮桂瞪眼:“他調(diào)音就調(diào)音,怎么調(diào)成跟咱家一樣?!”
欒師爺苦著臉:“他說這叫‘中西合璧’……”
“合他姥姥!”金榮桂氣得胡子直翹,“去!把楊書辦叫來!這銅牌丟了他敢瞞著不報,看老爺我不扒了他的皮!”
福音堂后院,白布掀開,露出威廉牧師那張慘白的臉,藍(lán)眼睛還圓睜著,像是到死都沒想明白自己為啥會被掛上十字架。
金榮桂蹲下身,仔細(xì)查看尸體,忽然在頸側(cè)發(fā)現(xiàn)一道細(xì)如發(fā)絲的勒痕。
“鐵線蛇?”他瞇起眼,“江湖上的殺手?”
身后,楊書辦“噗通”跪下,額頭抵地:“大人明鑒!銅牌確是上月丟的,但卑職怕責(zé)罰,沒敢上報……”
金榮桂冷哼一聲,沒理他,轉(zhuǎn)而走向供桌上的銀十字架。他拿起來掂了掂,突然猛地砸向墻角銅鐘——
“咣!”
鐘聲震耳,十字架斷成兩截,中空的管槽里滾出幾粒黑乎乎的鴉片膏。
“好個傳福音的圣器?!苯饦s桂冷笑,轉(zhuǎn)頭對衙役道,“去查查,最近誰家孩子被教會‘收養(yǎng)’后不見了?!?/p>
衙役領(lǐng)命而去,楊書辦還跪在地上發(fā)抖。金榮桂瞥他一眼:“楊書辦,你丟印的事兒暫且記下,先說說這洋和尚的事?!?/p>
楊書辦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回大人,威廉牧師最近……咳,收了不少‘義子’,說是要帶他們?nèi)ナ〕亲x書,可昨晚有人瞧見教會的馬車往碼頭運箱子,沉得很……”
金榮桂臉色一沉:“運的什么?”
“不、不知道,但箱角滲血……”
“混賬!”金榮桂一腳踢翻供桌,香爐砸在墻上,香灰撲簌簌落下,像一場迷你雪崩。
深夜,簽押房里兩盞汽燈照得通明。金榮桂面前攤著三份文書:
1.**濟(jì)南府急令**:“速緝真兇,平息洋釁。”
2.**鄉(xiāng)紳聯(lián)名狀**:“教民強(qiáng)占民田,請父母官做主?!?/p>
3.**黑七余黨的密信**:“殺洋人者,得賞銀二百兩?!?/p>
欒師爺磨著墨,低聲道:“大人,按《大清律》,殺洋人者凌遲;可若交出義和團(tuán)余孽,只怕激起民變……”
金榮桂盯著聯(lián)名狀上密密麻麻的紅手印,忽然問:“欒師爺,你說老爺我是官,還是民?”
欒師爺一愣:“這……自然是官?!?/p>
“放屁!”金榮桂一拍桌子,“老爺我月俸五兩,還沒王鄉(xiāng)紳家一條狗吃得多!說是官,其實就是個背黑鍋的!”
欒師爺干笑:“大人說笑了……”
金榮桂冷哼一聲,提筆在聯(lián)名狀上畫了個血紅的叉,然后“唰”地擲筆入鼎。墨汁濺在鼎腹饕餮紋上,像給兇獸喂了食。
窗外,教堂鐘聲又響,金榮桂忽然笑了:“欒師爺,你說這洋人的鐘聲像不像催命符?”
欒師爺咽了口唾沫:“像……”
“那咱就看看,到底誰催誰的命!”
刑場設(shè)在教堂前,圍觀百姓擠得水泄不通。
被綁的是個面生漢子,額頭刺著“替天行道”——正是黑七的拜把兄弟。
“兇手已獲,即刻正法!”金榮桂高喊。
劊子手鬼頭刀揚起時,那漢子突然嘶吼:“狗官!俺只殺過豬——”
“咔嚓!”
刀光閃過,血噴在教堂白墻上,像潑了一瓢紅漆。
法國領(lǐng)事皺眉驗看遞來的“兇器”——一把刻著教會徽記的剝皮刀。
“結(jié)案?!鳖I(lǐng)事掏出手帕擦手,“但縣令監(jiān)管不力,需賠款五千兩。”
金榮桂解下官印,“啪”地放在血泊里:“臨邑年稅不過三千兩,要錢沒有,要鼎一口?!?/p>
領(lǐng)事愣?。骸岸Γ俊?/p>
“對,就這個?!苯饦s桂踢了踢腳邊的銹鼎,“祖?zhèn)鞯?,值錢著呢!”
領(lǐng)事盯著那口缺了腿、還冒著泔水味的破鼎,臉都綠了。
賠款最終還是攤派到各鄉(xiāng)。
欒師爺捧著賬冊苦笑:“大人,王鄉(xiāng)紳‘主動’捐了兩千兩,條件是讓他侄子頂楊書辦的缺……”
金榮桂沒應(yīng)聲,只是默默擦拭縣衙銅鐘。
鐘槌落下,“當(dāng)——”一聲悶響,像敲了破鑼。
欒師爺臉色一變:“大人,鐘聲不對!”
金榮桂冷笑:“有人往鐘里灌了鉛?!?/p>
“誰干的?!”
“還能有誰?”金榮桂指向福音堂方向,“洋人嫌咱的鐘聲吵,索性讓它啞巴?!?/p>
正說著,一名衙役慌慌張張跑來:“大人!黑七那拜把兄弟的寡婦,今早吊死在教會孤兒院門口,懷里……懷里還揣著個被挖心的嬰孩!”
金榮桂手一抖,銅銹不知何時已爬上指甲縫。
暮色里,教堂鐘聲照常響起,悠揚悅耳,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