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邯的大軍,如黑色的潮水,將陳縣圍得水泄不通。
秦軍的旗幟,在城外獵獵作響,那上面繡著的黑色玄鳥,仿佛在嘲笑著我那面已經(jīng)褪了色的“楚”字大旗。
城內(nèi),人心惶惶。
曾經(jīng)那些對我山呼“大王”的百姓和名流,此刻都躲在家里,大門緊閉。
我手下的士兵,士氣低落到了極點。周文的慘敗,吳廣的內(nèi)訌,田臧的全軍覆沒,一連串的失敗,像一塊塊巨石,壓垮了他們所有的斗志。
我的上柱國,那個曾勸我不要與趙國交惡的老臣,再次來見我。
他的臉上,寫滿了憂慮。
“大王,如今軍心渙散,強敵壓境。我們不宜與章邯正面決戰(zhàn)。不如,您親自出城,去監(jiān)督將士們作戰(zhàn),鼓舞士氣,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我采納了他的建議。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王威”上了。
我以為,只要我,這個被神化了的“天命之子”,親自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就能讓士兵們,重新燃起戰(zhàn)斗的勇氣。
我穿上我最華麗的鎧甲,騎上我最高大的戰(zhàn)馬,在一眾親衛(wèi)的簇擁下,登上了城樓。
我親自擂響了戰(zhàn)鼓。
咚!咚!咚!
那鼓聲,在我的手中,卻顯得那么的無力,那么的蒼白。
城下的士兵們,看到了我。
他們的眼神里,沒有我期待的狂熱和崇拜。
只有麻木,和一絲隱藏在麻木之下的、對我的怨恨。
是啊,他們憑什么為我賣命?
為我這個殺了故人,逼死忠良,連自己兄弟的死都不聞不問的“王”?
章邯,顯然也看到了我。
他只是,輕蔑地,揮了揮手。
進攻的號角,吹響了。
秦軍的攻勢,像狂風暴雨。
他們架起云梯,驅(qū)動著攻城車,從四面八方,向陳縣發(fā)起了猛攻。
我的軍隊,幾乎沒有組織起任何像樣的抵抗。
許多士兵,在敵人還沒沖到面前時,就扔掉了武器,轉(zhuǎn)身逃跑。
所謂的防線,一觸即潰。
我站在城樓上,目眥欲裂。
我拔出劍,嘶吼著,命令我的督戰(zhàn)隊,去斬殺那些逃兵。
“后退者,斬!”
“不戰(zhàn)者,斬!”
可這,已經(jīng)沒用了。
軍心,已經(jīng)徹底散了。
混亂中,章邯的軍隊,攻上了城樓。
一個秦軍的百將,提著帶血的刀,獰笑著,向我沖來。
我的親衛(wèi),拼死將他攔住。
“大王!快走!”
我被一群親兵,簇擁著,狼狽地,從城樓上逃了下來。
我聽著身后傳來的、秦軍震天的喊殺聲,和我軍士兵絕望的哀嚎聲。
我知道,陳縣,完了。
我的“張楚”王國,這個我用了不到半年時間就建立起來的、看似強大的帝國,完了。
我?guī)е鴼埐?,倉皇地向東逃竄。
一路上,不斷有士兵,在黑夜的掩護下,悄悄地離我而去。
他們寧可去做一個不知前路的逃兵,也不愿再跟著我這個,已經(jīng)喪失了“天命”的王。
等我逃到下城父這個地方時,我身邊,只剩下幾十個最忠心的親衛(wèi),和我最親近的、為我駕車的車夫,莊賈。
莊賈,是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
他從我起事時就跟著我,駕車的技術(shù)很好,無論戰(zhàn)況多么混亂,他都能駕馭著馬車,帶我沖出重圍。
我一直,很信任他。
我覺得,他是我身邊,最后可以依靠的人。
那天晚上,我們在一個破敗的驛站里歇腳。
我一夜無眠,心中充滿了悔恨、不甘和絕望。
我這只鴻鵠,費盡心機,飛上了云端,最終,卻還是要摔回這片泥沼嗎?
就在我心煩意亂之時,莊賈,端著一碗水,走了進來。
“大王,喝口水吧。”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接過水,正要喝。
卻看到,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我從未見過的、冰冷的殺機。
我心里一驚,猛地將水碗打翻在地。
“你想干什么?”
莊賈,沒有回答。
他只是,緩緩地,從懷里,拔出了一把鋒利的、匕首。
那把匕首,在昏暗的油燈下,閃爍著致命的寒光。
“莊賈!你……”我驚恐地后退。
“大..王,”他一步步向我逼近,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不住了。章邯將軍說了,誰能提著你的頭去見他,賞千金,封萬戶侯?!?/p>
他頓了頓,輕聲說出了一句,讓我瞬間如墜冰窟的話。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我,愣住了。
這句話,是我說的。
是我,用這句話,點燃了天下人的野心。
現(xiàn)在,我的車夫,我最信任的人,用我自己的話,來宣判了我的死刑。
何其諷刺!
我,陳涉,一個農(nóng)夫的兒子,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建立了第一個反抗暴秦的王國。
我用了六個月的時間,從泥沼飛上了云端。
最終,卻死在了,我自己的車夫手上。
死在了,我自己的,那句口號之下。
這是,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