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程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這三日,我沒有回家,也沒有去拜訪任何同僚。我將自己關(guān)在使館的房間里,面前只放著一卷書,一壺茶。
書,是《秦記》。上面記載了秦國自穆公以來的歷代君王,他們的性格,他們的戰(zhàn)功,他們的權(quán)謀。
我要研究的,是我的對手——秦昭襄王,嬴稷。
這是一個極其可怕的君主。
他隱忍數(shù)十年,一舉清除了宣太后和魏冉的勢力,將秦國的大權(quán)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他重用范雎,定下“遠交近攻”的國策,像一個最高明的棋手,一步步蠶食著六國的土地和意志。
他的一生,都在征服,都在掠奪。
這樣的一個人,會為了信義,放棄唾手可得的寶玉嗎?
絕無可能。
他貪婪。所以他一定會想盡辦法,將和氏璧據(jù)為己有。
他自負。所以他會享受戲耍弱國使者的快感,他絕不會把我這個無名小卒放在眼里。
但同時,他又極好面子。他自詡為天下霸主,一言一行都要符合他“王”的身份,他需要一層“禮儀”和“規(guī)矩”的外衣。
貪婪,自負,好面子。
這,就是他的弱點。
也是我此行,唯一可以利用的、微不足道的突破口。
我將所有的可能性,在腦海中反復(fù)推演了千百遍。
若他當場翻臉,我該如何應(yīng)對?
若他假意應(yīng)承,我又該如何識破?
若他將我軟禁,我該如何脫身?
……
每一個推演的結(jié)果,似乎都指向一個“死”字。
但,死,也分很多種。
有屈辱的死,有無謂的死,也有……重于泰山的死。
我要選擇的,是最后一種。
出發(fā)前一晚,我的主人繆賢,悄悄地來看我。
他帶來了一壇好酒,幾個小菜,臉上的表情,像是要送別一個即將遠行的親人。
“相如啊……”他嘆了"一口氣,給我斟滿酒,“你這又是何苦呢?憑你的才智,安安分分地待在我身邊,將來我總能為你謀個一官半職,安穩(wěn)度日。何必要去冒這種險?”
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主人,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若只能像藤蔓一樣,依附于大樹才能生存,那活著,又有什么滋味?”我看著他,平靜地說,“我想試一試,看看只靠自己,能不能站成一棵樹?!?/p>
繆賢沉默了,良久,他又給我滿上一杯。
“我今天來,還想跟你說一件事?!彼麎旱土寺曇?,“當年,我也曾得罪過大王,準備逃往燕國。那時,你勸我,說我只要負荊請罪,大王必會寬恕我。我聽了你的話,果然沒事。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你看人心,看得比誰都準?!?/p>
他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小小的布包,塞到我手里。
“這里面,是我這些年所有的積蓄。不多,但足夠你的家人,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你若……回不來了,我自當將他們,視如己出?!?/p>
我的手,猛地一顫。
我看著眼前這個平日里有些貪財、有些勢利的宦官,眼眶,第一次,有些發(fā)熱。
我沒有拒絕。
我站起身,對著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主人,大恩不言謝。相如,記下了?!?/p>
這一躬,是為他今日的知遇之恩,雪中送炭。
也是為了,與過去那個作為“舍人”的自己,做一個徹底的告別。
第二天,天還未亮,我便已穿戴整齊。
使團的車馬,早已在門口等候。
我捧起那個沉甸甸的、裝著和氏璧的紫檀木盒,像是捧著一個滾燙的火爐。
我知道,從我捧起它的那一刻起,一場豪賭,便已開局。
我的對手,是天下最強的王。
我的籌碼,是我的性命,和趙國的尊嚴。
車輪,吱呀作響,緩緩地向西而行。
我沒有回頭去看邯鄲城的輪廓。
因為,我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要么,我?guī)е遄浅兀屵@塊玉,風風光光地回來。
要么,我讓這塊玉,安然無恙地回來,而我,魂歸故里。
西出邯鄲,前方是未知的、冰冷的咸陽宮。
我此行,是去赴一場必死的局。
但,誰是獵物,誰是獵人,不到最后一刻,猶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