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洵獨自坐在臨窗的書案后,手指無意識地捻著一枚邊緣磨得溫潤的銅錢,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自請減半莊田的詔書早已明發(fā)天下,洛陽城里的風言風語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市井之間,“傻王爺”、“敗家藩王”的綽號不脛而走,甚至有些膽子大的酸腐文人,竟敢在茶館酒肆里編排他“邀名市恩,居心叵測”。王府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曹變蛟幾次按捺不住要帶人去抓幾個舌頭回來立威,都被朱常洵強行壓下。他需要這暫時的“示弱”,如同需要這凜冽寒風一樣,能讓人看清許多平日里藏得嚴嚴實實的東西。
“王爺,”貼身太監(jiān)小祿子輕手輕腳地進來,打斷了滿室的沉寂,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京里…來人了?!?/p>
朱常洵捻著銅錢的手指一頓,那枚銅錢無聲地滑入掌心,被緊緊握住。他抬眼看去,小祿子身后跟著一個風塵仆仆的錦衣校尉,面孔凍得發(fā)青,嘴唇干裂,唯獨那雙眼睛銳利如鷹,掃視著略顯空曠簡陋的書房,最后才落到朱常洵身上,并無多少面對親藩的恭敬,只有公事公辦的冷硬。
“卑職錦衣衛(wèi)小旗官,趙百川,”校尉單膝點地,聲音平板無波,雙手捧上一個用火漆封得嚴嚴實實、裹著明黃錦袋的銅筒,“奉萬歲爺密旨,交福王殿下親啟?!?/p>
一股無形的壓力隨著那抹明黃驟然降臨。朱常洵的心沉了一下。他起身,面色平靜如水,接過那尚帶著塞外寒氣的銅筒,觸手冰冷堅硬。他走到書案后坐下,用小刀仔細剔開火漆,取出里面一卷薄薄的、質(zhì)地堅韌的宮用黃箋。
展開。
字跡是熟悉的司禮監(jiān)秉筆代擬的館閣體,工整卻透著骨子里的疏離。然而,那字里行間透出的怒火,卻像是透過紙張直接燒灼在朱常洵的臉上:
“…朕賜田莊,乃天家恩典,彰宗室之尊榮。爾竟自請減半,示弱天下,以博虛名!置皇家威儀于何地?置朕躬于何地?朝野物議洶洶,皆言爾怯懦昏聵,不識大體!藩屏之重,豈容兒戲?念爾年幼初就藩,著即自省!若再有此等沽名釣譽、失格越矩之事,定責不貸!”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在朱常洵的心上。一股混雜著荒謬、委屈和冰冷怒意的情緒猛地沖上頭頂,讓他握著信箋的手指微微發(fā)顫。示弱?博虛名?不識大體?他仿佛看到深宮御座上那張模糊而陰郁的臉,感受到那份被無數(shù)奏章和宮闈傾軋扭曲的帝王心術(shù)。他犧牲了唾手可得的巨萬財富,換來的是“怯懦昏聵”的斥責!皇家威儀,難道就是不顧民瘼、強奪民田?這頂荊棘冠冕,尚未戴上,刺已深深扎入血肉。
書房里靜得可怕,只有窗外寒風呼嘯的聲音愈發(fā)清晰。趙百川垂首侍立,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小祿子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喘,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朱常洵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直灌入肺腑,強行壓下了翻騰的心緒。憤怒無濟于事。皇帝要的是“威儀”,是藩王的“體統(tǒng)”,是能堵住悠悠眾口的“交代”。
再睜開眼時,他眸中的波濤已經(jīng)平復(fù),只剩下一種近乎冰冷的清明。他將那封嚴厲斥責的密信輕輕放在案頭,指尖無意識地劃過上面“威儀”二字,然后,目光落在了書案一角。
那里隨意堆放著幾塊顏色異常鮮亮的棉布碎片,紅如烈焰,藍如深海,黃如金箔,綠似春草,甚至還有難以形容的、仿佛揉碎了晚霞般的奇異紫色。這是最近他秘密指導(dǎo)王府工匠嘗試礦物染色的成果,用的是山中采來的礬石、靛藍、朱砂等物,反復(fù)浸染、曝曬、固色,失敗了一次又一次,才偶然得到這幾片顏色瑰麗、在昏暗冬日里異常奪目的碎布。工匠們只當是少年王爺一時興起的玩物。
“小祿子,”朱常洵的聲音異常平靜,聽不出絲毫被斥責后的惶恐或憤怒。
“奴婢在。”小祿子連忙躬身。
“去庫房,將那幾匹新染成的、顏色最正的七彩棉綢取來。要最鮮亮,最奪目的。”他頓了頓,補充道,“還有,把本王案頭那冊前幾日親手謄抄批注的《孝經(jīng)注疏》也一并取來。”
小祿子愣了一下,七彩棉綢?王爺怎么突然想起這個?但他不敢多問,立刻應(yīng)聲而去。
趙百川依舊垂著頭,但眼角的余光卻不由自主地瞥向書案上那幾片在昏暗光線下依舊流光溢彩的碎布,一絲微不可察的訝異掠過眼底。這顏色…似乎從未見過?
很快,小祿子帶著兩名健壯的內(nèi)侍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個紅木托盤回來了。托盤上,整齊疊放著三匹綢緞。當它們被輕輕展開一角時,整個書房仿佛瞬間被點亮了。
那是怎樣絢麗奪目的色彩!如同將彩虹裁剪下來織成了錦緞,每一色都飽滿純粹到了極致,在冬日微弱的光線下,流轉(zhuǎn)著一種近乎妖異的光澤,帶著礦物特有的沉甸甸的質(zhì)感,絕非尋常植物染料所能達到。趙百川的呼吸微不可聞地窒了一下,饒是他見慣了宮廷珍寶,也從未見過如此純粹、如此耀眼的綢緞。
朱常洵站起身,走到托盤前,指尖拂過那冰涼絲滑、色彩濃烈的綢面,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他拿起旁邊那冊裝幀樸素的《孝經(jīng)注疏》,翻到其中一頁,上面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寫著批注,墨跡猶新。他提筆,在冊子的扉頁空白處,恭謹?shù)貙懴聝尚凶郑?/p>
“兒臣常洵頓首百拜。天恩浩蕩,賜田以養(yǎng)。兒感念父皇慈愛,夙夜兢惕。唯思圣人之訓(xùn):‘謹身節(jié)用,以養(yǎng)父母’。減田非為邀名,實恐民困傷農(nóng),有損父皇仁德之澤。今偶得七彩祥瑞之棉,天成異色,光華粲然,謹獻御前,伏惟父皇圣躬萬安,大明江山永固。兒常洵誠惶誠恐,再拜上?!?/p>
字跡工整清秀,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筆鋒,卻又透著一股沉靜的力量。他將冊子輕輕放在那幾匹光華流轉(zhuǎn)的七彩棉綢之上。
“趙百戶?!敝斐dD(zhuǎn)向趙百川,語氣平和而鄭重,“此乃本王于封地偶得之‘七彩祥瑞棉’,天成異色,光華粲然,實乃我大明盛世、父皇仁德感召上天所賜之吉兆。本王日夜感念父皇深恩,特以此祥瑞,并呈上親注《孝經(jīng)注疏》一冊,以表寸心孝道。煩請百戶星夜兼程,將此祥瑞與本王一片赤誠,速速呈送御前,以慰父皇圣心?!?/p>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一番話,將“減田”之舉巧妙歸結(jié)于“謹身節(jié)用”的孝道,將“示弱”的指責消弭于無形,更以這聞所未聞的“七彩祥瑞”作為天降吉兆,既堵住了悠悠眾口,更抬高了皇帝“仁德感天”的聲威。最后點出“孝道”,更是直擊帝王最無法公開反駁的軟肋。
趙百川看著那托盤上流光溢彩的綢緞,再看看那冊工整抄錄的《孝經(jīng)》,心中已然明了這位少年王爺?shù)膽?yīng)對。這份機智和手段…他不敢深想,只是深深低下頭,雙手接過托盤:“卑職領(lǐng)命!定不負王爺所托,星夜將祥瑞與王爺孝心,呈達御前!”這一次,他的語氣里多了一絲真正的敬畏。
趙百川捧著那承載著“祥瑞”與“孝心”的沉重托盤,在兩名王府侍衛(wèi)的“護送”下,離開了暖閣書房。那抹濃烈到刺目的七彩光澤,隨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門外,書房內(nèi)重新被冬日的陰郁和清冷籠罩。
朱常洵臉上的平靜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疲憊刻在眉宇之間。他踱步到窗邊,負手而立,目光穿透窗欞,望向王府外洛陽城鉛灰色的天空。凜冽的風聲里,似乎裹挾著市井間那些關(guān)于“傻王爺”的竊竊私語,還有深宮御座上那道冰冷審視的目光。
“皇家威儀…”他低低地重復(fù)著這四個字,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這威儀,不過是建立在萬民膏血之上的空中樓閣。他回身,目光掃過書案上那封措辭嚴厲的密信,最終落在書案一角。那里,還靜靜躺著幾片之前染色失敗的碎布,顏色渾濁暗淡,像是凝結(jié)的淤血,與方才獻上的祥瑞云泥之別。旁邊,是一個敞開的錦盒,里面裝著幾塊未曾研磨的礦石原石——朱砂的暗紅,孔雀石的深綠,藍銅礦的幽藍,帶著山野粗糲的氣息,正是這“祥瑞”的根源。一次次的失敗,刺鼻的礦石粉末,工匠們困惑不解又不敢多言的眼神……這些,才是那絢麗表象下冰冷的現(xiàn)實。
“王爺,”小祿子小心翼翼地走近,聲音壓得更低,“趙百戶帶來的人馬都安置在王府西跨院了。只是…他身邊那個一直低著頭、像影子似的隨從,安置好后,小的瞧見他換了身不起眼的灰布衣裳,從角門溜出去了?!?/p>
朱常洵眼神陡然一凝,如同冰湖乍破?;实鄣男攀梗瑒倓偟诌_王府,隨從就喬裝外出?他不動聲色:“去了哪里?”
“小的怕打草驚蛇,只遠遠綴著,”小祿子咽了口唾沫,“那人…鉆進了南城根‘快腿劉’的驛卒窩棚里!進去好一陣才出來。出來時,小的眼尖,瞧見那‘快腿劉’手里攥著個東西,在門口燈影下晃了一下,像是…像是東廠才有的那種特制的、刻著暗紋的小銀錠!”
東廠特制銀錠!趙百川的隨從,去收買洛陽本地的驛卒“快腿劉”!
寒意,比窗外的朔風更刺骨,瞬間攫住了朱常洵的心臟。信使是皇帝派來的,東廠是皇帝的鷹犬,他們本該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為何還要通過這種鬼祟的方式,去收買一個地方上的驛卒?除非…這個信使,或者說他背后的人,需要繞開東廠在洛陽的常規(guī)耳目!他們要在東廠的眼皮子底下,另建一條傳遞消息的渠道?傳遞什么?關(guān)于自己的?關(guān)于這“七彩祥瑞”的?還是…關(guān)于這封斥責密信本身?
這洛陽城的水,遠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渾?;实鄣氖稚炝诉^來,東廠如影隨形,而在這水面之下,竟還有人試圖攪動更渾濁的暗流!他獻上祥瑞,表露孝心,看似化解了眼前的危機,卻仿佛無意中踏入了一個更龐大、更精密的蛛網(wǎng)。
“知道了?!敝斐d穆曇舢惓F届o,聽不出絲毫波瀾,“此事,爛在肚子里?!?/p>
“是?!毙〉撟庸恚~頭冷汗未干。
朱常洵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暮色四合,洛陽城巨大的輪廓在昏暗中逐漸模糊,像一頭蟄伏的巨獸。王府高聳的飛檐斗拱在灰暗天幕下投下濃重的陰影,將他所在的小樓籠罩其中。
他走回書案前,沒有再看那封密信,也沒有再看那些礦石碎布。他拿起那冊《孝經(jīng)注疏》,翻到方才寫下獻詞的那一頁,指尖輕輕拂過“謹身節(jié)用,以養(yǎng)父母”那行字,墨跡未干透,帶著微涼的觸感。
就在這時,一點冰涼,倏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朱常洵微微一怔,抬起頭。
窗外,不知何時,細密的雪粒子開始簌簌落下,敲打著窗紙,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很快,雪粒變成了輕盈的雪片,無聲地、綿密地從鉛灰色的蒼穹深處飄落下來,覆蓋著王府的殿宇樓閣,覆蓋著偌大的洛陽城。
萬歷二十四年的第一場雪,終于落了下來。潔白的雪掩蓋了地上的塵土,卻無法掩蓋這重重宮闕與城池之下洶涌的暗流。寒意,透過窗欞的縫隙,絲絲縷縷地滲入書房,也滲入了朱常洵的骨髓深處。
他合上手中的書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暖閣內(nèi)燭火搖曳,將他孤寂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冰冷的墻壁上,與窗外無聲飄落的飛雪,構(gòu)成一幅凝固而沉重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