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山溝,車隊找了個鎮(zhèn)子,將重傷員和尸體安置后繼續(xù)前行。
為了避免再次中伏,一路上家丁輪流充當哨探,每日也不多走,日上三竿動身,太陽老高就落腳。
劉管事趴在驢車上,差點把“怕死”兩個字刻在了腦門上。
就這么烏龜爬一般的速度,三日后才到了膠州城。
對比兩個月前,城門外難民少了許多,或許去了別處,也可能早已悄然死了。
比如城外林中石堆下的老婦,王陳氏。
趁著劉管事去交接貨物的空檔,余牧專門去了趟城外。
林中早已不復白雪皚皚,春天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嫩綠的樹葉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
石塊壘砌的墳塋隱在茵茵的青草中,簡陋而又孤獨。
余牧眼中酸澀,耳邊好似又聽到那一聲聲的哭嚎,心里說不出的難受。
默立了片刻,便動手開始清理周圍的雜草,給墳塋添土。
收拾差不多了,又將帶來的香燭果盤擺好,燒起紙錢。
余牧跪在地上,臉膛被烤的通紅,嘴里念叨:“婆婆,我來看你了。王老伯和梨兒過的很好,我過的也還行,你不用惦念了。若是有機會就轉(zhuǎn)世去吧,下輩子投胎到富貴人家里…再也別受苦了……”
說著說著,只覺得像和自己親奶奶在說話,竟然泣不成聲,淚水止不住的流淌。
直到灰燼中再也沒有一絲光亮,才鄭重的磕了幾個頭,起身離開。
祭奠回來許久,余牧心情才好些。
左右沒事,就想見識見識這數(shù)百年前的古城。
同行七八個人,雖然都換了身新衣服,但是身上那股土包子氣怎么也遮掩不住,所到之處招惹了許多白眼。
就連城里的狗也知道欺生,聚了一群,氣勢洶洶的沖著他們呲牙咧嘴狂吠,幾次三番想沖上來。
軍戶平時受輕視慣了,倒也不在乎,仍舊東張西望,看啥都稀奇。
只有余牧看的心煩,干脆利索的給了一腳。
那狗嗷的一聲慘叫著飛回去,落入了臭水溝里。
其余狗子夾著尾巴就跑。
“呸,狗眼看人低!”
發(fā)泄之后,心情頓時更好。
小販沿街叫賣,樹葉風吹嘩嘩作響,傳入耳朵里,都感覺如此悅耳。
站在巷口,這才有心情看起景來。
入目一片青磚素瓦,各式房屋錯落有致,綠樹新芽點綴其里,青磚小徑縱橫其間,風簾翠幕,遠山淡影。
沿街多是店鋪,各樣小販沿街叫賣,各色招牌錦旗招搖,街面上人群川流不息,衣服或短襟襦裙,或長衫錦袍,顏色不一,繽紛多彩。
這就是明末市井么?
大夢悠悠幾許春,浮生不悟古今人。
余牧不禁目眩神迷,若不是城外饑民,真以為來到了太平盛世。
可惜,這明末最后的繁華,終將不復存在!
忽然記起崇禎十四年,御史左懋第上奏崇禎的一句話:
山東見人民,饑死者三,疫死者三,從賊者四。
也就是說,僅僅是三年后,山東老百姓竟饑病死了六成,剩下四成全做了賊。
恍惚間,他好像看見了清兵接下來的數(shù)次入寇,燒殺、搶掠、瘟疫、饑荒。
今年,就在年末,清軍的第四次入關就要開始了。
屆時整個山東都將被鐵蹄踐踏,不知又有多少嬰兒、老人化為白骨,多少男人死于刀槍,多少婦女被淫辱。
這喜樂安康的城市也將化為陰森鬼蜮,白骨盈城,餓殍遍地!
想到那個凄慘的畫面,余牧陡然打了寒顫。
我,又能做些什么?
“牧哥兒!快走啊?”
見余牧忽然不動彈了,同行的軍戶紛紛過來喊。
余牧恍然回神,笑道:“來了!”
此時眾人都拿著好些東西,熱騰騰的豬肉餡大包子,新箍的紅漆桶,嶄新的細麻布,簇新的銅鏡……
吃的,喝的,用的,全是鄉(xiāng)下買不到好玩意。
朱臊兒左手拎著一匹布,右手拿著一個豬肉大蔥餡的包子。
邊走邊啃,一臉的享受,“阿哥,肉包子真好吃啊,要是能天天吃就好了。”
余牧哈哈笑:“這算什么,以后跟著阿哥混,不止大肉包子管夠,以后還給你娶媳婦,再讓你媳婦給你生個胖娃娃,老婆孩子都能吃上大肉包?!?/p>
這大餅畫的朱臊兒兩眼放光,“那我要屁股大的,屁股大的好生養(yǎng)?!?/p>
“行,就找屁股大的?!?/p>
“呸,你小子真是個雛。”
馬紹忽然插了一嘴,對朱臊兒的審美標準極為不屑。
嘲諷了一句,又朝余牧問道:“鳥銃當真不賣?買主可是出到二十兩,你這銃就是新的也不過三五十兩,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p>
“不賣?!庇嗄烈豢诰芙^。
馬紹是個兵油子,做好事沒有他,但只要能賺錢的路子,這家伙全部門清。
剛一進膠州城就開始張羅賣兵器,把自己搜刮的賣了不算,還把主意打到了余牧這些人身上,從中賺些差價。
軍戶們平時都是扛鋤頭的,出丁則有長槍,自然也樂意賺些外快。
一來二去的,都交給他處理,這家伙嘗到甜頭,現(xiàn)在又把目標放到余牧身上。
“最多二十二兩,再多我就沒得賺了?!瘪R紹仍然不死心。
“不賣?!庇嗄寥允且豢诨亟^。
他倒不是嫌棄價格低,而是實在舍不得。
穿越前看了各種視頻號,總會說古代做火銃多么多么困難,工藝多么多么復雜,所以鳥銃應該特別貴。
穿越到了這個時代才知道,工藝復雜是事實,制造困難也是事實,可說多貴就不盡然了。
最基本的事實是,明朝后期的火器實在太普及,普及到了什么程度?
到了主力戰(zhàn)兵營火器配比超過四成的程度,僅甘肅、寧夏、固原和大同四鎮(zhèn),就裝備了各式佛郎機炮三千多門,各種火銃更是不可勝數(shù)。
所以這玩意在黑市上并不稀奇,也就是質(zhì)量好的少見。
余牧這桿因為是日本銃,黑市價格還貴些,若是軍中造價,據(jù)說要便宜數(shù)倍,幾兩銀子就能拿到,至于常見的三眼銃之類,那更是便宜的緊。
當然,啥東西只要一便宜,這質(zhì)量就不太好說了。
比如馬紹這些家丁,就用弓箭而棄火銃,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夠精銳,能拉得動弓,另一方面就是火器的不穩(wěn)定性,往往沒傷到敵人,先把自己炸死了。
馬紹見余牧不松口,又把主意打到了腰刀上,這些腰刀刀口都是好鋼打造,黑市價格不菲,這貨竟想二十五兩包圓了。
余牧對這些刀倒無所謂,“只賣四把,三十兩你拿走?!?/p>
馬紹就好像老婆被別人睡了,一蹦三尺高,“你不懂行市莫要亂喊,都是生死兄弟,我哪能賺這些,四把二十兩,多一錢也沒有?!?/p>
“呵呵,二十九兩?!?/p>
“你還是不信我,看在都是袍澤的份上,二十一兩?!?/p>
“二十八?!?/p>
“算了算了,咱倆一起砍過人的,我就不掙你錢,二十二兩?!?/p>
“二十七?!?/p>
一番討價還價,最后定在了四把二十五兩,平均一把六兩多,只把旁邊的幾人看的目瞪口呆。
朱臊兒問張仲:“仲哥,馬紹給你多少錢一把?”
張仲臉上刀疤漲的通紅,牙咬的咯吱作響,“這狗日的說我的刀多,須得讓他些,兩把才給了九兩?!?/p>
朱臊兒頓時松了口氣,“還好,還好,我賣了五兩一把?!?/p>
李乾:“我六兩?!?/p>
張仲:……
其他人也開始罵罵咧咧,大概賣的價格都不高。
馬紹坑人敗露,卻不嘴軟,對罵了片刻,見實在罵不過,拍拍屁股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