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晉天福三年(938年)的深秋,風(fēng)里卷著股說不出的腥氣——既有塞外草原的羊膻味,也有中原百姓的血腥味。涿州城頭那面簇新的"大遼"旗幟,被北風(fēng)扯得獵獵作響,旗面上彎彎曲曲的契丹文,在漢人眼里比鬼畫符還要刺眼。
趙匡胤(11歲)牽著母親杜氏的衣角,跟在父親趙弘殷身后,擠在遷徙的人潮里,慢慢挪進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他們半個月前剛從洛陽遷來,趙弘殷被調(diào)往涿州戍守,名義上是"防備契丹",可到了才知道,石敬瑭早就把燕云十六州打包送給了契丹人。如今涿州成了人家"南京道"的地盤,他們這些后晉士兵,說白了就是給新主子看大門的。
"匡胤,扶緊你娘。"趙弘殷的聲音壓得很低,他肩上扛著個大包袱,里面是全家的家當(dāng)——幾件打補丁的舊衣服,一床磨出棉絮的棉被,還有那本被翻得卷邊的《孫子兵法》。他的眼神警惕地掃過街道兩旁,像只受驚的狼。
街道上冷冷清清,店鋪大多關(guān)著門,門板上留著被刀劈過的痕跡。偶爾有幾個行人,也都是低著頭匆匆趕路,看見穿皮袍的契丹兵就像見了鬼,恨不得鉆進地縫里。城根下蜷縮著個賣胡餅的老漢,吆喝聲有氣無力,餅上的芝麻稀稀拉拉,還沒他臉上的皺紋多。
"爹,他們?yōu)樯恫欢悖?趙匡胤指著三個契丹騎兵,那些人正用長矛挑著一匹綢緞,綢緞的主人——個穿長衫的商人,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額頭磕出了血。
趙弘殷把他往身邊拽了拽,嘴唇抿成條直線:"別指,他們是新主人。"
就在這時,街角傳來一陣哭喊。趙匡胤踮起腳,看見個穿紅棉襖的小姑娘被契丹兵往馬上拖,棉襖的下擺掃過地面,沾了層厚厚的灰,像朵被踩爛的山茶花。"那是王屠戶的閨女,婉兒。"趙弘殷的聲音有些發(fā)顫,"王屠戶以前跟我一個營,后來傷了腿,就在這開了家肉鋪。"
趙匡胤看見個瘸腿的漢子提著殺豬刀沖出來,嘶啞地喊:"放開我閨女!"卻被一個契丹兵用長矛刺穿了肚子。漢子的血噴出來,濺在雪白的胡餅上,像撒了把紅豆。他臨死前還瞪著眼睛,望著趙弘殷的方向,嘴唇動了動,像是在說"救她"。
趙弘殷猛地別過頭,去解馬鞍上的行李,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城頭上的"大遼"旗被風(fēng)吹得"啪啪"響,像是在抽每個漢人的臉。
那天晚上,涿州城的更鼓聲敲得格外沉重,像是在為白日的殺戮送行。趙匡胤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睜著眼睛看屋頂?shù)钠贫?,月光從洞里漏下來,照在他手里緊緊攥著的銅鈴鐺上。這鈴鐺跟著他從洛陽到涿州,紅繩換了三根,銅銹結(jié)得越來越厚,搖起來聲音悶得像口破鼓。
他聽見隔壁王屠戶家傳來壓抑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像只被夾住的貓在哀鳴。他還聽見父親和母親在低聲說話,母親在哭,父親在嘆氣,說"忍忍吧,咱們斗不過"。
"憑啥要忍?"趙匡胤在心里低吼,額頭上的紅斑紅得發(fā)亮,像塊燒紅的烙鐵。他想起陳三叔講的郭威將軍,說他"見了不平事,眼里容不得沙子",哪怕對方比自己強十倍,也敢拔刀子。
三更天,他悄悄爬起來,借著月光摸黑走到父親床邊。趙弘殷睡得很沉,白天的事耗盡了他的力氣,鼾聲像破舊的風(fēng)箱。那把環(huán)首刀就掛在床頭的木鉤上,鯊魚皮的刀鞘在月光下泛著幽光,刀柄上纏著防滑的麻繩,是母親親手纏的。
這是把真正的好刀,是趙弘殷去年在澶州一刀劈死契丹百夫長繳獲的,刀鞘上還留著當(dāng)時的刀痕。趙匡胤踮著腳,試了三次才把刀取下來,刀身比他想象的沉,差點掉在地上。他把刀鞘上的銅鈴鐺解下來,系在自己腰上,然后攥著刀,像只貓似的溜出了門。
夜風(fēng)吹在臉上,帶著股河水的腥氣,冷得他打了個哆嗦。他沿著墻根往前走,盡量踩在陰影里。街上偶爾能看見橫七豎八的尸體,有漢人,也有契丹人,都是"打草谷"時死的。他看見王屠戶的肉鋪關(guān)著門,門板上插著支箭,箭頭還在微微晃動。
契丹兵的營寨扎在城南的校場,篝火像鬼火似的閃爍。趙匡胤繞到營寨后面,看見幾個哨兵正圍著篝火喝酒,其中一個就是白天刺穿王屠戶肚子的家伙,腰間掛著塊玉佩,一看就知道是搶來的。
他深吸一口氣,握緊刀柄,正想找個空隙溜進去,突然聽見身后傳來馬蹄聲。"不好!"他心里咯噔一下,轉(zhuǎn)身就跑,卻被一塊石頭絆倒,"哐當(dāng)"一聲,刀掉在了地上。
哨兵被驚動了,吆喝著追過來。趙匡胤顧不上撿刀,爬起來就往旁邊的巷子鉆。他對這一帶熟,知道哪里有窄路。可跑著跑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闖進了條死胡同,盡頭是堵丈高的土墻。
"小崽子,往哪跑!"身后傳來契丹兵的獰笑,火把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趙匡胤急得滿頭大汗,突然看見墻根有個狗洞,洞口被雜草擋著,剛好夠他鉆過去。他想都沒想,趴在地上往里鉆,衣服被石頭劃破,后背火辣辣地疼,手上被劃出好幾道血口子。
等他連滾帶爬地從另一頭鉆出來,才發(fā)現(xiàn)刀鞘不見了——那上面刻著父親的名字。
趙弘殷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的。他一骨碌爬起來,摸起枕邊的刀,剛要開門,就聽見門外傳來兒子壓抑的喘息聲。
"爹......是我......"
他拉開門,看見趙匡胤渾身是泥,臉上劃了道血口子,頭發(fā)亂得像雞窩,手里卻空著。"刀呢?"趙弘殷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聲音像結(jié)了冰。
趙匡胤低著頭,從懷里掏出個東西——是那個銅鈴鐺,紅繩在逃跑時被扯斷了。"我......我把刀鞘丟了......"
"你去了哪?"趙弘殷的聲音陡然拔高,眼睛瞪得像銅鈴。
杜氏也被吵醒了,披著衣服跑出來,看見兒子的樣子,嚇得捂住了嘴:"咋了這是?"
"他去了契丹營!"趙弘殷的手氣得發(fā)抖,指著趙匡胤,"他想去救王屠戶的閨女,把我的刀丟了!"
"我沒錯!"趙匡胤突然抬起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倔強地不肯掉下來,"他們殺了王屠戶,搶了婉兒,你們都不管!"
"管?我們怎么管?"趙弘殷猛地揚起手,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啪"的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趙匡胤被打得趔趄了幾步,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這是他第一次挨打。
"爹!"
"打的就是你!"趙弘殷的胸口劇烈起伏,"你以為你是誰?郭威將軍?你這是勇敢嗎?你這是蠢!匹夫之勇!救不了人,還會害死全家!"他指著門外,聲音因為憤怒而嘶啞,"那刀上有我的名字!被契丹人撿到,就是通敵的罪證!你娘怎么辦?我怎么辦?"
杜氏撲上來抱住趙匡胤,哭著說:"他還是個孩子,你別打了......"
"孩子?"趙弘殷甩開她的手,眼睛里布滿血絲,"就是你把他慣壞了!在洛陽時就敢跟老兵動手,現(xiàn)在還敢闖契丹營!這亂世,活下去靠的不是血氣,是腦子!"
他蹲在地上,雙手插進亂糟糟的頭發(fā)里,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帶著種深深的無力:"我十一歲那年,親眼看見我爹被梁兵殺了。我躲在草堆里,動都不敢動......我不是膽小,是知道只有活著,才能報仇。"
趙匡胤捂著臉,眼淚終于掉了下來,不是因為疼,是因為委屈。他現(xiàn)在才明白,父親不是不恨契丹人,不是不同情王屠戶,是因為他肩上扛著家,不能像自己一樣不管不顧。
那天晚上,趙弘殷沒再說話,連夜收拾了東西。天剛蒙蒙亮,他們就悄悄離開了涿州——這里不能待了。杜氏給趙匡胤包扎傷口時,他咬著牙一聲不吭,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難受得喘不過氣。
走在空曠的官道上,趙匡胤回頭望了眼涿州城。城頭的"大遼"旗還在飄,像一塊骯臟的破布。他摸了摸臉上的巴掌印,又看了看手上的劃痕,那些傷口火辣辣地疼,卻讓他異常清醒。
他們走了沒多遠,就看見路邊有個熟悉的身影。是王屠戶的老婆,拄著根拐杖,背著個小包袱,正一步一挪地往前走。她的眼睛紅腫,臉上還有淚痕,看見趙弘殷一家,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趙大哥,謝謝你......"
原來,趙匡胤引開契丹兵后,有鄰居偷偷把婉兒藏了起來,天亮后送她去了鄉(xiāng)下投奔親戚。王屠戶的尸體,是幾個相熟的街坊趁著夜色偷偷埋的,連塊墓碑都沒有。
"婉兒......還好嗎?"趙匡胤小聲問。
王屠戶的老婆抹了把淚:"還好,就是嚇傻了,不說話......"她從包袱里掏出個布包,遞給趙弘殷,"這點碎銀子,不成敬意......"
趙弘殷沒接,只是嘆了口氣:"保重吧,往南走,離契丹人遠點。"
老太太點點頭,又看向趙匡胤,眼神復(fù)雜:"好孩子,你是個好人......"她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么,從懷里掏出個東西,是半塊沒吃完的胡餅,遞給他,"餓了吧?吃點。"
趙匡胤搖搖頭,從自己的包袱里拿出塊干糧,塞給她:"您拿著路上吃。"
老太太接過干糧,突然抓住他的手。她的手粗糙得像樹皮,上面布滿了裂口。"娃啊,"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我活了五十多年,見過的好漢多了去了??蛇@世道,能活下來的,不是最能打的,是最能忍的。"
她指了指遠處的涿州城:"你看那些契丹人,現(xiàn)在橫,將來未必。咱們小老百姓,除了忍,沒啥別的辦法。"
趙匡胤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的劃痕結(jié)了層薄薄的血痂,像幾道丑陋的印記。他沉默了半天,突然說:"我不忍。"
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面。
老太太愣了一下,隨即苦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背:"不忍......也好。有骨氣。但娃啊,不忍也得有不忍的本事。你現(xiàn)在啥都沒有,不忍就是拿雞蛋碰石頭。"她站起身,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走吧,別回頭。"
趙弘殷拉了拉兒子的胳膊:"咱們也走。"
趙匡胤最后看了一眼涿州的方向,看了看王屠戶老婆佝僂的背影,然后跟著父親,慢慢向南走去。路上,他沒再說話,只是把斷了繩的銅鈴鐺撿起來,揣進懷里,貼在心口的位置。
他知道老太太說的是對的。忍,是亂世里大多數(shù)人的生存之道??伤涣送跬缿襞R死前的眼神,忘不了婉兒被搶走時的哭喊,忘不了自己握著刀沖出去的那一刻——哪怕結(jié)果是狼狽逃竄,是被父親打,他也不后悔。
"我不忍。"他在心里又說了一遍,握緊了拳頭。手上的傷口被攥得生疼,卻讓他覺得異常清醒。
他們一路向南,最終在汴梁(開封)落了腳。趙弘殷托老戰(zhàn)友的關(guān)系,在禁軍里找了個差事,雖然還是當(dāng)兵,卻比在涿州安全多了。
趙匡胤很少再提起涿州的事,只是練刀更勤了。趙弘殷給他換了把新刀,比原來的小些,卻更趁手。"刀是用來保護自己和家人的,不是用來沖動的。"父親說這話時,眼神有些復(fù)雜。
趙匡胤把那枚銅鈴鐺重新系好,掛在新刀的刀鞘上。他額頭上的紅斑,在練刀練到出汗時,依舊會變得很紅,像塊沒熄滅的火星。
后晉天福四年(939年)的冬天,比往年冷得多。石敬瑭去契丹朝拜,跪在耶律德光面前喊"父皇"的消息傳到汴梁,街頭巷尾罵聲一片,卻沒人敢當(dāng)著契丹人的面說。
那天,趙匡胤去街上買東西,看見兩個書生在吵架。一個說"石敬瑭是漢賊",另一個說"他也是沒辦法"。趙匡胤沒插嘴,只是默默地看著,手里攥著剛買的胡餅。他現(xiàn)在懂了,有些事,不是吵就能解決的。
晚上睡覺,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長大了,穿著銀甲,騎著白馬,把契丹人趕出了燕云十六州。涿州城頭又掛上了漢人的旗子,王屠戶的肉鋪重新開張了,婉兒穿著紅棉襖,在門口跳皮筋,笑得像朵花。
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攥著刀鞘上的銅鈴鐺,手心全是汗。窗外的月光照在他臉上,額頭上的紅斑在月色下泛著奇異的光。
他知道,涿州那粒"不忍"的種子,已經(jīng)在心里扎了根。它不會讓他像王屠戶說的那樣"忍",也不會讓他像父親擔(dān)心的那樣"沖動"。它會讓他變得更強,強到有一天,能保護想保護的人,能改變這亂世的規(guī)則。
燕云的寒風(fēng)還在吹,吹過涿州的城墻,吹過汴梁的街道,吹進每個漢人的心里。而那個11歲的少年,正握著他的刀,在這寒風(fēng)里慢慢長大。他的眼睛里,除了少年人的清澈,還多了些別的東西——那是經(jīng)歷過血與火的淬煉后,才有的堅定和銳利。
很多年后,當(dāng)宋太祖趙匡胤坐在開封的皇宮里,看著地圖上燕云十六州的位置時,他總會想起涿州那個寒冷的深秋。想起城頭飄揚的契丹旗,想起王屠戶臨死的眼神,想起婉兒的紅棉襖,想起父親那記沉重的巴掌,還有自己說過的那句"我不忍"。
那些記憶像一粒粒種子,在歲月里生根發(fā)芽,最終長成了支撐他結(jié)束亂世的力量。他會用刀來平定天下,卻也會用筆(制度和文治)來守護這片土地。因為他知道,真正的強大,不是能砍多少人,而是能讓多少人不再需要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