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晉開運(yùn)三年(946年)的冬天,開封城飄著的不是雪,是灰燼與血腥混合的黑渣。
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的"大遼"龍旗,在宮城朱雀門的寒風(fēng)里獵獵作響,已經(jīng)三個月了。這位被石敬瑭喊了七年"父皇"的草原霸主,打進(jìn)開封時本想做個"中原天子",可他帶來的契丹騎兵,卻把這座百年都城當(dāng)成了牧場——他們管劫掠叫"打草谷",意思是像割草一樣,把百姓的財物、糧食甚至人口,都收割進(jìn)自己的行囊。
趙匡胤(19歲)背著發(fā)著高燒的母親杜氏,跟在父親趙弘殷身后,像沙丁魚一樣擠在逃難的人潮里,往城南的城門挪動。他們的氈帳三天前被契丹兵燒了,趙弘殷藏在床板下的半袋小米也被搶走,現(xiàn)在全家只剩下他腰間那把環(huán)首刀——這是他從被刺穿肚子的戰(zhàn)友手里搶回來的,刀鞘上的銅鈴鐺早在混亂中遺失,只剩下光禿禿的鯊魚皮鞘身,被汗水浸得發(fā)亮。
"娘,再撐一撐,出了城就有活路了。"趙匡胤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嘴唇干裂出縱橫的血紋。他身上那件父親傳下來的棉襖,肘部和肩頭都磨破了,露出里面發(fā)黃的棉絮,風(fēng)一吹就往里灌,凍得骨頭縫都疼。
杜氏靠在他背上,每一次咳嗽都像扯動生銹的風(fēng)箱,她虛弱地抬起手,指著路邊一叢被踩爛的尸體:"那是......張將軍家的小兒子......"話沒說完,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溫?zé)岬难菫R在趙匡胤的脖頸上,像塊烙鐵。
張將軍是趙弘殷在禁軍的老上司,昨天還舉著鐵槍在城門樓子上喊"與開封共存亡",今天就成了路邊的一攤模糊血肉。他的腸子被野狗拖出來,纏在折斷的矛桿上,幾只烏鴉落在他的頭盔上,正用尖喙啄食眼眶里的殘余。
趙匡胤猛地別過頭,強(qiáng)迫自己盯著前面人的腳后跟。他看見契丹騎兵用長矛挑著個嬰兒取樂,那孩子的哭聲像被掐住的貓;看見波斯商人的綢緞被當(dāng)成馬墊,上面還沾著腦漿;看見大相國寺的銅佛像被推倒,佛頭滾到路邊,被一個契丹兵當(dāng)球踢。
有個穿青色儒衫的書生,懷里抱著本被血浸透的《論語》,跪在街心哭喊:"爾等蠻夷,可知'仁義禮智信'?"一個滿臉橫肉的契丹兵勒住馬,用生硬的漢語罵:"什么狗屁'信'?能換酒喝嗎?"一馬鞭抽在書生臉上,血立刻涌了出來,染紅了那本圣賢書。
"爹,要不咱們拼了!"趙匡胤突然停住腳,右手下意識地按在刀柄上。這三年他跟著父親在禁軍操練,刀術(shù)早就超過營里的老兵,上個月還在比武中贏了把上好的牛角弓。
趙弘殷一把拉住他,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白:"拼?你娘怎么辦?"他從懷里掏出塊黑硬如石的東西,塞到杜氏手里,"這是最后一塊雜面餅,你娘的。"
杜氏的手顫抖著推回來:"給匡胤,他年輕,要力氣......"
"娘你吃!"趙匡胤幾乎是吼出來的,他掰開母親的嘴,把那塊餅強(qiáng)行塞進(jìn)去,自己轉(zhuǎn)身撿起根斷矛,"我去前面開路!"
他像頭年輕的豹子鉆進(jìn)人縫,斷矛橫揮,把擋路的人往兩邊撥。有個喝醉的契丹散兵見他體格健壯,想抓去當(dāng)奴隸,被他用矛柄狠狠砸在下巴上,那兵疼得像殺豬一樣嚎叫,卻沒人敢管——所有人都在忙著逃命。
"這后生有種!"旁邊一個扛著老母親的漢子喊,也撿起塊石頭幫他驅(qū)趕圍上來的流民。
趙匡胤沒功夫道謝,只是每隔幾步就回頭看一眼父母。城門口的契丹兵正在收"出城費(fèi)",不管男女老少,都得交出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不然就一刀砍翻。地上的血凍成了暗紅色的冰殼,人踩上去"咯吱咯吱"響,像嚼碎骨頭的聲音。
離開封城的第三天,杜氏徹底走不動了。
他們躲進(jìn)一座被燒毀的山神廟,四壁都熏得漆黑,唯一的泥塑神像也被劈成了兩半,露出里面的稻草。趙弘殷出去找吃的,到日頭西斜才回來,背上背著半捆發(fā)黑的樹皮和草根,手里還拎著只僵硬的死老鼠——是被獵戶的夾子夾住的,肚子已經(jīng)鼓脹。
"村里......沒人了,能吃的都被搶光了。"趙弘殷的聲音里帶著絕望,他把樹皮攤在石頭上,用斷刀背一點(diǎn)點(diǎn)砸碎,"只能......只能吃這個了。"
杜氏躺在鋪著干草的神臺上,呼吸微弱得像風(fēng)中殘燭,她看著那些樹皮,艱難地?fù)u了搖頭。趙匡胤蹲下來,用小刀把老鼠剝皮,那畜生的皮又硬又厚,他的手凍得不聽使喚,好幾次差點(diǎn)割到自己。
"娘,吃口肉。"他把烤得半生不熟的鼠肉遞到母親嘴邊,那肉帶著股土腥味和腐敗味,熏得他自己都想吐。
杜氏卻偏過頭,從懷里掏出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顫巍巍地塞到他手里:"這個......你吃......"
是半塊雜面餅,硬得能硌掉牙,邊緣已經(jīng)發(fā)霉,卻被油紙包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趙匡胤認(rèn)得,這是三天前母親從懷里掏出來的,當(dāng)時說要留著"救命"。
"娘你吃!我年輕,扛得??!"他要把餅塞回去,手卻被母親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
"聽話......"杜氏的眼睛渾濁卻異常堅定,"你要活下去......替娘看看......這亂世......會不會有個頭......"她的手慢慢松開,滑落在草堆上,再也沒動。
趙匡胤捧著那塊餅,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膝蓋一軟跪在地上。他沒哭,只是死死咬著嘴唇,直到嘗到血腥味才松開,那塊餅被他攥得變了形,碎渣嵌進(jìn)掌心的傷口里。
趙弘殷走過來,用粗糙的手掌按在他的頭頂,沉默了很久,才低聲說:"挖個坑吧,讓你娘走得體面些。"
他們在廟后的槐樹下挖了個淺坑,沒有棺材,就用那塊包餅的油紙裹住杜氏,再蓋上些干草和浮土。趙匡胤把那把環(huán)首刀插在墳前,刀柄朝上,像是給母親豎起的一塊簡陋墓碑。
"娘,我記住了。"他對著新墳磕了三個頭,額頭的紅斑在暮色里紅得像團(tuán)火,"我會活下去,會看著這亂世結(jié)束。"
半個月后,趙匡胤和趙弘殷一路東逃,終于在商丘城外的一處流民營寨落腳。趙弘殷托以前的戰(zhàn)友說情,在商丘守軍里謀了個"隊(duì)正"的差事,管著二十來個同樣逃難來的士兵。
趙匡胤沒去當(dāng)兵,他想自己闖闖。白天他幫人挑水、劈柴換口飯吃,晚上就找個破廟的角落,用樹枝在地上比劃白天看到的契丹陣型。父親給他的那把刀,他磨得寒光閃閃,每天都要練上兩個時辰,刀風(fēng)掃過地面,能卷起尺許高的塵土。
這天傍晚,他揣著兩個剛換來的胡餅,想去城里給父親買點(diǎn)草藥。走到州橋邊,看見個穿洗得發(fā)白儒衫的書生蹲在地上,面前擺著筆墨紙硯,旁邊放著個豁口的粗瓷碗,碗里只有三四個銅板和半塊干硬的窩頭。
那書生約莫二十出頭,顴骨很高,下巴削瘦,嘴唇有些干裂,說話時偶爾會結(jié)巴。他正幫一個老婆婆寫家書,筆尖在粗糙的麻紙上劃過,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就寫......孫兒在商丘......安好,勿念......開春就......就去接您......"書生的聲音不高,卻很清晰,每個字都斟酌著,像是在雕琢什么。
"先生,也幫俺寫一封!"一個扛著鋤頭的漢子擠過來,手里捧著兩個熱氣騰騰的麥餅。
書生抬起頭,眼睛很亮,像藏著星子,他接過麥餅,掰了一大半塞進(jìn)嘴里,含糊地笑:"寫......寫啥?"
"就說......俺在這邊沒餓著,讓娃他媽......看好家,等不打仗了就回去......"漢子撓著頭,黝黑的臉上露出些不好意思。
書生寫完,又幫下一個人寫。趙匡胤站在旁邊看了很久,發(fā)現(xiàn)這書生雖然結(jié)巴,字卻寫得極好,筆鋒剛勁有力,撇捺之間帶著股說不出的韌勁,像他見過的那些久經(jīng)沙場的老兵的刀痕。
等人群漸漸散去,趙匡胤走過去,從懷里掏出個胡餅遞過去:"先生,填填肚子。"
書生愣了一下,接過餅,也不客氣,掰了半塊塞進(jìn)嘴里,咀嚼時臉頰微微鼓動:"謝......謝壯士。"他打量著趙匡胤,目光在那把不離身的環(huán)首刀上停了停,"看壯士......像是......行伍出身?"
"以前在禁軍待過。"趙匡胤在他對面蹲下,用手指捻起一塊掉落的餅渣,"后來城破了,就出來了。"
"我叫趙普。"書生咽下嘴里的餅,伸出手,"原......原是幽州人,契丹......打過來,就......就一路逃到這了。"
趙匡胤握住他的手,那只手雖然瘦弱,掌心卻有層厚厚的繭,是常年握筆磨出來的:"趙匡胤。"
趙普指了指他的刀:"壯......壯士刀術(shù)......定然不凡?"
"會點(diǎn)皮毛。"趙匡胤笑了笑,"砍砍契丹兵還行。"
"砍......砍得完嗎?"趙普突然問,他拿起筆,在硯臺里蘸了蘸清水,在地上畫了個簡單的圓圈,"契丹人......像野草,割了一茬......又長一茬。"
趙匡胤沒說話,只是看著地上的圓圈。
趙普又畫了個方框,把圓圈框在里面:"要......要這樣......"他指著方框,"用規(guī)矩......用制度,才能......才能困住他們。"他頓了頓,像是在組織語言,"亂世......靠刀,能活下來;治世......靠筆,才能活得安穩(wěn)。壯士......你兩樣都得學(xué)。"
趙匡胤把剩下的半塊餅遞給他:"筆我學(xué)不會,從小就認(rèn)不全字。"他指了指自己的刀,"這個還行,至少能護(hù)著自己和想護(hù)的人。"
"字......可以慢慢認(rèn)。"趙普接過餅,小心翼翼地放在碗里,"刀能......能砍人,卻......卻填不飽肚子,止不住......哭聲。你看這商丘......"他環(huán)顧四周,"契丹兵沒來時,也......也有餓死人的,為啥?因?yàn)?.....因?yàn)楫?dāng)官的壞了規(guī)矩。"
他拿起筆,在地上寫了個"法"字,筆畫歪歪扭扭,卻很用力:"這個......比刀厲害。"
趙匡胤看著那個字,又想起母親臨死前的眼神,想起開封街頭被野狗啃食的尸體,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他沒再反駁,只是把趙普收拾筆墨時掉落的一個字紙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揣進(jìn)懷里。
"我叫你趙先生吧。"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我先去給我爹買藥,改日再來聽你說。"
趙普抬起頭,笑了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好......好,我......我天天在這。"
那天晚上,趙匡胤躺在破廟里,懷里揣著趙普寫的那個字紙。月光從屋頂?shù)钠贫凑者M(jìn)來,落在字紙上,那個"法"字像是活了過來,在他眼前晃動。
他想起趙普的話,想起母親啃過的樹皮,想起開封街頭的慘狀,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夢里,他又回到了開封城破那天。契丹兵像潮水一樣涌進(jìn)來,燒殺搶掠,哭聲震得城墻都在抖。他舉著環(huán)首刀沖上去,一刀劈倒一個騎兵,又一腳踹翻另一個,可契丹兵越來越多,砍也砍不完。
他的刀突然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軟,低頭一看,刀竟然變成了一支粗大的毛筆!筆桿是檀木的,筆鋒是雪白的狼毫,卻滴下鮮紅的墨汁,落在地上就變成了血泊。
他想用毛筆寫字,卻怎么也握不穩(wěn),筆尖在地上胡亂涂抹,畫出的不是字,全是扭曲的人臉,在血泊里掙扎哭喊。那些被他用刀砍倒的契丹兵,從血泊里爬起來,身上都穿著宋朝的官服,獰笑著向他撲來......
"?。?趙匡胤猛地坐起來,渾身被冷汗浸透,心臟像擂鼓一樣狂跳。破廟里的香案上,那片字紙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像是在嘲笑他的恐懼。
他摸了摸腰間的刀,冰冷的觸感讓他稍微鎮(zhèn)定了些??蓧衾锏木跋髤s揮之不去——那支滴著血的毛筆,那些從血泊里爬起來的官服身影,趙普說的"法比刀厲害"......
他走到香案前,拿起那片字紙,借著月光仔細(xì)看。趙普的字雖然不算好,卻有種奇怪的力量,仿佛能穿透紙張,直抵人心。他突然想起父親那本被翻爛的《孫子兵法》,想起里面夾著的那些注釋紙條,想起趙弘殷總說"打仗不光靠勇,還得靠算"。
"刀能殺人,筆能救人?"他喃喃自語,把字紙重新揣好,貼在心口的位置。
這一刻,他好像明白了趙普話里的意思。亂世確實(shí)需要刀來平定,但平定之后呢?總不能一直靠殺人來維持秩序。就像契丹人,他們的刀很鋒利,卻得不到人心,最終還是要被趕走。
他想起母親想吃卻沒吃到的那塊餅,想起商丘街頭那些面黃肌瘦的孩子,突然覺得,趙普說的"規(guī)矩"和"法",或許真的比刀更重要。
只是,那支滴著血的毛筆,總在他眼前晃動,讓他心里發(fā)寒。
后晉開運(yùn)四年(947年)的春天,耶律德光在開封待不下去了。中原百姓的反抗越來越烈,他搶來的財寶太多,行軍都困難,只好帶著殘兵往北撤。走到欒城時,這"兒皇帝"的"父皇"突發(fā)急病去世,契丹人為了防止尸體腐爛,竟然把他的尸體用鹽腌起來,像腌臘肉一樣運(yùn)回草原——這件事成了中原百姓好幾年的笑料。
消息傳到商丘,流民營里爆發(fā)出久違的歡呼。趙弘殷在商丘守軍里升了官,成了"指揮使",他想讓趙匡胤也來當(dāng)兵,卻被兒子拒絕了。
"爹,我想去鄴都。"趙匡胤收拾著簡單的行李,里面有母親墳前那把刀,趙普寫的字紙,還有半塊沒吃完的胡餅,"我聽說郭威將軍在那邊招兵,軍紀(jì)很嚴(yán),不搶百姓的東西。"
趙弘殷沉默了很久,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好,跟著郭將軍,總比在這渾渾噩噩強(qiáng)。記住你娘的話,也記住開封的教訓(xùn)。"他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他攢的二十貫錢,"拿著,路上用。"
趙匡胤接過錢,又給父親磕了三個頭,轉(zhuǎn)身往鄴都的方向走去。路過州橋時,他特意去找趙普,卻沒看見人。賣茶的老婆婆說,那個結(jié)巴書生昨天跟著一隊(duì)去南方的商隊(duì)走了,臨走前留了本書,說要是有個拿刀的年輕人來找他,就把書給他。
書是本破舊的《論語》,扉頁上有趙普歪歪扭扭的字:"送趙壯士,亂世需勇,治世需智,兩者缺一不可。"
趙匡胤把書揣在懷里,摸了摸腰間的刀,又看了看遠(yuǎn)方的地平線。春天的風(fēng)還帶著寒意,卻已經(jīng)沒有了冬天的凜冽。路邊的野草鉆出了地皮,頂著露珠,在陽光下閃著光。
他不知道,自己這一去,會在郭威麾下嶄露頭角,會經(jīng)歷無數(shù)次生死考驗(yàn),會在陳橋驛披上那件改變歷史的黃袍。他更不知道,那個血墨之夢會一直縈繞在他心頭,影響他后來的每一個決定——既要用刀結(jié)束亂世,也要用筆(制度、文治)來守護(hù)來之不易的安寧;既要倚重武將的勇武,也要提防他們變成新的"契丹兵"。
此刻的趙匡胤,只是個十九歲的青年,背著簡單的行囊,懷揣著母親的遺愿、趙普的贈言和那個奇特的夢境,在初春的寒風(fēng)里,堅定地走向遠(yuǎn)方。他的刀依舊鋒利,眼神卻多了些以前沒有的東西——那是對亂世的痛恨,對安寧的渴望,以及一絲對"刀"與"筆"關(guān)系的朦朧思考。
這株在寒風(fēng)里破土的新芽,終將長成參天大樹,撐起一個嶄新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