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燈管恒定的嗡鳴是這間白色囚室里唯一的背景輻射,單調、冰冷,帶著一種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頻率。消毒水的氣味如同無形的鎖鏈,纏繞著每一次呼吸,將冰冷的刺激深深烙進肺葉深處??諝饽郎裰兀旌现幬?、絕望和一種揮之不去的、屬于被禁錮者的沉悶氣息。
林溪蜷縮在病床冰冷的角落,后背緊貼著墻壁,汲取著那一點微不足道的、物理上的支撐。懷里,那本深藍色的《高中物理競賽專題精講》依舊被死死箍著,硬殼封面冰冷的邊緣深深硌著她的手臂,帶來持續(xù)的、清晰的痛感。這痛感,奇異地成為她與混亂現(xiàn)實唯一的錨點。
“星光雖遲,終將抵達?!?/p>
“致仰望的塵埃?!?/p>
這兩行字,如同兩顆被強行植入她意識宇宙的、帶有自毀程序的脈沖星,持續(xù)不斷地發(fā)射著無法解讀的強電磁信號。每一次無聲的“脈沖”,都在她死寂荒蕪的精神世界里掀起毀滅性的風暴。羞恥、恐懼、難以置信、以及那被絕望冰封到極限后又被驟然灼燒出的、微弱卻灼燙的……希望……這些矛盾的能量激烈地絞殺、湮滅、重生,幾乎要將她僅存的理智徹底撕裂。
為什么?
為什么是“仰望的塵?!保克窃谥貜退男邜u?還是在……承認這個稱呼?
為什么是“星光雖遲”?他是在為之前的一切——電話、紙袋子、甚至更早的“忽視”——道歉?還是僅僅在陳述一個冰冷的宇宙規(guī)律?
“終將抵達”……抵達什么?抵達她這顆早已在恐懼中化為灰燼的塵埃?然后呢?照亮?還是……徹底焚毀?
混亂的粒子流在僵化的大腦中瘋狂碰撞,發(fā)出無聲的轟鳴。她感覺自己的頭顱像一個即將在內部壓力下爆裂的恒星內核。指尖無意識地、神經質地隔著冰冷的書封,反復摩挲著扉頁的位置,仿佛能從那光滑的平面上,觸摸到字跡的凹痕,感受到他落筆時指尖的力量和……溫度?這觸感虛幻卻又帶著穿透靈魂的真實,讓她更加混亂。
不能再這樣了!
必須……做點什么!
必須把這顆在她腦海里瘋狂旋轉、釋放著毀滅性能量的脈沖星停下來!或者……至少嘗試解讀它的密碼!
這個念頭,帶著一種近乎自毀般的決絕,如同黑暗深空中驟然亮起的一道微弱卻執(zhí)拗的求救信號。巨大的恐懼依舊盤踞在心口,冰冷而沉重,但一種被混亂逼到絕境后產生的、破釜沉舟般的沖動,壓倒了退縮的本能。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目光不再是空洞地望著霉斑,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死死地落在懷中那深藍色的硬殼封面上。那冰冷的藍色,此刻像一片通往未知謎題的、危險的星域入口。
吸了一口氣。冰冷的、帶著消毒水氣味的空氣刺入肺部,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卻也讓混亂的思緒有了一瞬間極其短暫的凝滯。
然后,她動了。
那只沒有輸液的手,依舊帶著細微卻無法控制的顫抖,極其緩慢地、極其小心地松開了一點點對書脊的禁錮。動作僵硬得像是在拆解一枚隨時會引爆的炸彈。指尖因為長時間的過度用力而麻木僵硬,屈伸時甚至發(fā)出細微的“咔”響。
她屏住呼吸,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控制那只顫抖的手上。一點,再一點……深藍色的書脊終于從她緊箍的懷抱中,極其艱難地露出一道縫隙。
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瞬間聚焦在那道縫隙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脆弱的肋骨,發(fā)出沉悶而巨大的回響。臉頰滾燙,后背卻滲出冰冷的虛汗。巨大的恐懼感再次洶涌而至,幾乎要讓她放棄這危險的嘗試——一旦翻開,那兩行字就將再次如同超新星爆發(fā)般,將她徹底吞沒!
但另一種更強大的、被混亂逼出來的執(zhí)拗,死死地壓住了退縮的念頭。她必須知道!必須面對!哪怕被那光芒徹底焚毀!
指尖終于觸碰到了封面的邊緣。冰冷光滑。她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決絕,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奇異的莊重感,將硬殼封面……掀開了。
扉頁。
慘白的紙張。
那兩行字跡。
張揚,不羈,力透紙背。每一個棱角分明的轉折都帶著屬于顧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像冰冷的星辰在紙面上燃燒。
“致仰望的塵埃:”
“星光雖遲,終將抵達。”
“——顧征”
巨大的沖擊再次如同實質般撞來!林溪猛地閉上眼,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了一下,抱著書的手臂下意識地又想收緊!但這一次,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死死地壓制住了這個本能!指甲深深掐入另一只手臂的皮肉里,用尖銳的刺痛強迫自己維持著這危險的、掀開的狀態(tài)。
不能逃!
不能再逃了!
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樣被動的、恐懼的承受,而是帶上了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審視的、試圖解析的銳利。像一臺功率全開的射電望遠鏡,不顧一切地試圖捕捉那顆瘋狂脈沖星發(fā)射出的、蘊含信息的信號。
目光首先死死釘在“仰望的塵埃”五個字上。字跡很清晰,墨色均勻,沒有任何猶豫或嘲弄的筆鋒抖動。他寫得很……篤定?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他認可的事實?這個認知讓林溪的心臟猛地一縮,隨即又涌起更深的混亂。他……認可這個稱呼?
然后,是“星光雖遲,終將抵達”。她的目光在這八個字上反復逡巡,試圖從字形的力度、轉折的角度里,解讀出嘲諷、憐憫或者……其他任何可能的情況。但字跡依舊沉穩(wěn)有力,帶著一種近乎……承諾般的堅定?
承諾?
這個念頭像一道危險的電流,瞬間擊穿了她混亂的思緒!不!不可能!一定是錯覺!
巨大的羞恥感和根深蒂固的恐懼立刻反撲!她猛地搖頭,試圖將這個荒謬的念頭甩出去。目光慌亂地移開那兩行字,仿佛它們帶著灼人的高溫。她急需一個“安全”的著陸點,一個能讓她混亂的大腦暫時冷卻下來的“正?!眳^(qū)域。
她的視線,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猛地落在了扉頁之后的內容上。
那不是空白的紙張。
扉頁之后,緊跟著的,是這本書的正文第一頁。上面印著復雜的物理公式和概念圖。然而,真正吸引林溪目光的,是那印刷體之外的、密密麻麻的、幾乎覆蓋了所有空白處的……手寫筆記!
同樣是顧征的字跡!
但風格卻與她所熟悉的、在圖書館驚鴻一瞥看到的、或者在這扉頁留言上看到的,截然不同!
這里的字跡,不再是那種帶著少年意氣、力透紙背的張揚不羈。而是變得極其……專注、嚴謹、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苛刻的……工整?
字跡小了很多,排列得異常緊密,一行行如同印刷電路板上的精密走線。每一個字母、每一個符號、每一個數(shù)字,都書寫得一絲不茍,清晰可辨。墨水的顏色也不統(tǒng)一,有黑色、藍色,還有醒目的紅色。紅色筆跡尤其醒目,在一些關鍵公式、推導步驟或者他自認為的難點、易錯點上,畫著圈圈、下劃線、或者打上醒目的問號和感嘆號,旁邊還常常附有極其簡短的、用詞精準的批注:
【關鍵!】此處積分變換易錯!
【存疑】邊界條件是否充分?
【妙!】此解法繞過繁瑣計算!
【注】與經典模型對比,此處假設差異導致結果偏移!
這些批注,短促、犀利、直擊要害。字跡雖然小,但筆鋒銳利,透著一股沉靜的、強大的、屬于解題者的專注力和掌控感。這不再是那個在籃球場上光芒萬丈的顧征,也不是那個在圖書館里帶著點漫不經心慵懶的顧征。這是一個沉浸在物理世界最精微處的、如同精密儀器般運轉的、強大而陌生的顧征!
林溪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力捕獲,牢牢地釘在了這些密密麻麻的筆記上。
一種奇異的、前所未有的感覺,悄然壓過了混亂和恐懼。
是……熟悉感?
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自己的物理筆記本上,也充滿了這樣的紅色標注!她也會在關鍵步驟旁打上五角星,也會在易錯點旁寫上“注意!”,也會在巧妙的解法旁批注“精妙!”。那種對知識的極度專注,那種試圖用最精煉的語言捕捉核心思路的習慣,那種近乎苛刻的自我審視……與眼前顧征的筆跡,竟有著驚人的神似!
這感覺……太詭異了!
仿佛在冰冷的宇宙深空中,兩顆從未有過交集的脈沖星,在某個特定的頻率上,發(fā)射出了完全同步的信號!那種思維深處、對知識理解和梳理方式上的共鳴,穿透了所有物理的距離和現(xiàn)實的隔閡,毫無預兆地、清晰地傳遞了過來!
林溪的目光,帶著一種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癡迷的專注,一行行掃過那些密集的、帶著紅色批注的筆記。她甚至暫時忘記了扉頁上那兩行讓她恐懼又困惑的字,忘記了自身的處境,忘記了這里是冰冷的病房。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隨著顧征筆記上某個巧妙的推導思路,在冰冷的被面上虛虛地劃動著。她的嘴唇微微翕動,無聲地默念著某個他批注的、一針見血的關鍵點。一種屬于解題者的、純粹的、因為理解而產生的微弱興奮感,如同深海中悄然亮起的、極其微弱的生物熒光,在她那被混亂和絕望冰封的心湖深處,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
就在她沉浸在這種奇異的、思維層面的“同步”感中時,目光掃過頁角一處不起眼的空白。
那里,用藍色的筆跡,寫著一行與周圍嚴謹筆記風格略有不同的字。字跡依舊屬于顧征,但似乎帶著點思索的痕跡,筆鋒略顯隨意:
(引力透鏡效應:遙遠星光因大質量天體彎曲時空而扭曲路徑,抵達時已非原貌。觀測者所見,是遲到的、被扭曲的信標。如何校準?)
引力透鏡……
星光……扭曲……遲到的信標……
如何……校準?
這幾個詞,像幾顆驟然被點亮的星辰,瞬間刺穿了林溪沉浸在解題思維中的短暫清明!
她的目光猛地僵住!
指尖在背面上虛劃的動作驟然停止!
一種無法言喻的電流感,從尾椎骨直竄上天靈蓋!
扉頁上那兩行字——“星光雖遲,終將抵達”——如同被注入了全新的、無比具體的含義,帶著巨大的轟鳴聲,在她混亂的腦海里轟然炸響!
遲到的星光……
扭曲的信標……
如何……校準?
他……是在用物理的語言……回答她寫在明信片上的落款嗎?還是……在訴說某種更深層的、關于“時間差”與“理解”的隱喻?
巨大的震撼和更深層次的混亂,如同狂暴的引力潮汐,瞬間將她從短暫的思維同步中狠狠拽出,重新拋入了更加洶涌、更加未知的宇宙湍流之中!
那顆名為顧征的脈沖星,不僅發(fā)出了信號,更發(fā)射出了一段……她似乎能接收到頻率、卻依舊無法完全破譯其內容的……復雜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