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長安,空氣里沉甸甸壓著燥熱。鉛灰色的云層低垂,死死捂在未央宮巍峨的宮闕之上,一絲風(fēng)都透不進來。宮墻根下,新栽的幾株石榴樹蔫頭耷腦,蔫蔫地卷著葉子,潑灑在朱漆廊柱上的陽光,也白得刺目,透著一股子令人窒息的沉悶。宮道上往來穿梭的宦官、宮女,個個腳步匆忙,卻都斂聲屏氣,連衣袂摩擦的窸窣聲都壓到最低,偌大的宮殿群,竟透出一種被悶在罐子里的死寂。一種無形的、令人心悸的緊繃,彌漫在每一塊磚石、每一縷空氣之中。
宣室殿內(nèi),氣氛更是凝滯如鐵。
巨大的青銅蟠螭紋香爐里,名貴的沉水香幽幽燃著,細白的煙線筆直上升,卻驅(qū)不散那幾乎實質(zhì)化的凝重。殿中光線被刻意調(diào)得幽暗,只余御座前方一片區(qū)域被幾盞高挑的宮燈照亮。王莽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身姿挺拔,玄色十二章紋的袞服襯得他面色越發(fā)深沉。冕旒垂下的白玉珠簾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余下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在晃動的燭火陰影里,顯出一種非人的沉靜。他微微垂著眼瞼,視線落在御案正中那份攤開的、墨跡森然的詔書上——正是那份曾令天下震怖、豪強切齒的《王田令》。
階下,百官依品秩肅立。前排幾位重臣,如太傅、安新公王舜(已被誅),其位置已由新任太傅平晏補上;大司馬、承新公甄邯;大司徒、章新公王尋;大司空、隆新公王邑……這些王莽新政權(quán)的核心支柱們,此刻臉上也難掩焦慮。更后面,一些出身世家豪門的官員,如光祿勛張純、執(zhí)金吾竇融等,更是面色灰敗,眼神不時偷偷瞟向那份詔書,又迅速垂下,額角在幽暗中滲出細密的冷汗。每一次御座方向傳來極輕微的、指尖劃過絹帛的沙沙聲,都讓他們的身體不易察覺地繃緊一分。
死寂中,王莽終于緩緩抬起頭。珠簾輕撞,發(fā)出細微的清脆聲響,在這落針可聞的大殿里卻清晰得驚心。他目光如古井寒潭,平靜地掃過階下每一張或驚惶、或憂慮、或強作鎮(zhèn)定的臉,最后定格在太傅平晏身上。
“平卿,”王莽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字字砸在眾人心頭,“朕聞民間有怨聲,言朕之《王田令》,‘奪民恒產(chǎn),驅(qū)人溝壑’??捎写耸??”
平晏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是三朝老臣,更是天下儒林清議的領(lǐng)袖,代表著一種近乎頑固的秩序。他聞言,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沉郁,趨前一步,寬大的紫袍衣袖垂落,躬身行禮,聲音帶著老臣特有的沉穩(wěn)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蒼涼:“陛下明鑒。圣心垂憫,欲抑兼并、均貧富,此誠上古圣王仁政。然……”他頓了頓,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目光抬起,迎向珠簾后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祖宗成法,行之有年。井田古制,雖載于《周禮》,然時移世易,貿(mào)然復(fù)古,恐……恐非其時也。豪右之怒,小民之惑,皆由此生。更有甚者,地方胥吏借機生事,丈量田畝,侵奪民財,民怨沸騰,恐非社稷之福??!”
他語重心長,言辭懇切,引經(jīng)據(jù)典,直指新政要害。這是對皇帝意志最直接、也最具分量的質(zhì)疑。話音落下,殿中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屏住了。不少出身豪強的官員,眼中燃起微弱的希望之光,偷偷望向御座。
王莽端坐不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平晏陳述的并非動搖國本的危機,而只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市井閑談。只有離得極近的內(nèi)侍,才能看到他擱在膝上的手指,極其緩慢地、有節(jié)奏地輕輕叩擊著冰冷的玉帶銙。一下,又一下,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冷酷韻律。
這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xù)了足有半盞茶的時間。就在眾人心弦即將繃斷之際,王莽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冰冷的、居高臨下的嘲弄。
“太傅所言,老臣謀國,句句在理。”王莽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井田古制,確非一日可復(fù)。朕……”他故意拖長了語調(diào),目光再次掃過階下,“亦非不體恤民情之人。”
此言一出,殿中氣氛陡然一松。平晏緊繃的肩膀微微下沉,那些豪強出身的官員更是幾乎要吐出一口濁氣,以為皇帝終于迫于壓力,要收回成命。
然而,王莽接下來的動作,卻讓所有人心膽俱裂!
只見他霍然起身,一把抓起御案上那份墨跡森然、象征著土地國有化最高意志的《王田令》詔書!明黃的絹帛在他手中被攥得簌簌作響。他目光如電,掃視全場,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與……一絲令人心悸的狂熱:
“然朕推行新制,為的是天下大公!豈可因些許阻滯,便畏難退縮?今日這《王田令》……”
他猛地轉(zhuǎn)身,大步走向殿角那只熊熊燃燒的巨大青銅蟠螭紋香爐!爐火正旺,跳躍的火焰映亮了他袞服上猙獰的蟠螭紋樣,也映亮了他眼中那兩簇冰冷而瘋狂的火焰。
“——便如此詔!”
話音未落,王莽手臂高高揚起,那份凝聚著無數(shù)人命運、引發(fā)滔天巨浪的明黃詔書,被他用盡全力,狠狠擲入了烈焰翻騰的香爐之中!
“轟!”
火焰如同被澆入了滾油,猛地向上躥起,爆發(fā)出刺目的光芒和灼人的熱浪!明黃的絹帛瞬間被橙紅的火舌舔舐、吞噬,邊緣迅速焦黑、卷曲,上面那些代表著至高皇權(quán)與土地秩序的墨黑字跡,在跳躍的火光中扭曲、變形、化為灰燼,發(fā)出輕微的噼啪爆響和焦糊的氣味。跳躍的火光映照在殿中每一個人驚駭欲絕的臉上,光影劇烈晃動,如同鬼魅亂舞。
“陛下!”
“不可啊?。 ?/p>
“圣明啊陛下?。 ?/p>
數(shù)聲驚呼同時響起,尖銳地撕裂了凝固的空氣。
太傅平晏渾身劇震,踉蹌著向前撲了一步,老眼圓睜,死死盯著那吞噬詔書的火焰,仿佛自己的魂魄也隨之被燒灼殆盡。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biāo)查g褪盡血色,變得灰敗如槁木,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有喉間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大司徒王尋、大司空王邑等重臣也是目瞪口呆,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僵立當(dāng)場。
而那些原本心懷僥幸的豪強官員們,短暫的錯愕之后,巨大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理智與矜持!光祿勛張純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他猛地撲倒在地,以額觸地,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陛下圣明燭照!體恤萬民!此乃萬世不拔之仁政啊?。 眻?zhí)金吾竇融緊隨其后,涕淚橫流,哭嚎著拜倒:“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蒼生有救矣??!”緊接著,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殿中超過半數(shù)的官員,尤其是那些出身豪紳世家的,紛紛匍匐在地,叩頭如搗蒜,感激涕零的呼喊聲響成一片,巨大的聲浪幾乎要掀翻宣室殿的屋頂。他們額頭撞擊著冰冷的金磚地面,砰砰作響,一些人的官帽都歪斜了,露出花白的鬢角,淚水混著汗水沾濕了衣襟,狂喜與解脫的情緒如此強烈,以至于他們的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在這片近乎失控的、狂熱的“謝恩”浪潮中,唯有前排少數(shù)幾位真正掌握核心權(quán)力的老臣,如太傅平晏、大司馬甄邯等,依舊僵立著,臉色卻比地上的金磚還要難看。他們沒有被眼前的“勝利”沖昏頭腦。平晏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仍在吞噬最后一點絹帛殘骸的火焰,又猛地轉(zhuǎn)向御座上那個在火光映襯下如同神魔般的身影?;实圩旖悄悄ㄈ粲腥魺o的弧度,在他眼中被無限放大,冰冷刺骨。
不對!絕對不對!平晏的心沉入無底深淵。這絕非退讓!皇帝眼中沒有半分妥協(xié)的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以及那寒潭之下洶涌的、擇人而噬的暗流!這焚燒詔書的舉動,太過決絕,太過刻意,更像是一個……信號?一個宣告某種更可怕事物即將降臨的信號!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順著他的脊椎急速攀升。
王莽冷眼俯瞰著腳下這片因他一個動作而分裂、狂亂的景象。狂喜的呼喊在他耳中如同蜂群嗡鳴,那些因激動而扭曲的面孔,在他眼中與待宰的羔羊無異。他的目光掠過平晏那張寫滿驚疑與恐懼的老臉,掠過甄邯緊鎖的眉頭,掠過王尋、王邑眼中的茫然,最終落回到那漸漸熄滅、只余下一小堆灰燼和幾縷扭曲焦黑殘骸的香爐上。
一絲真正的、冰冷的笑意,終于在他眼底深處漾開。
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殿中所有的喧囂,如同寒冰擲地:
“《王田令》雖焚,然土地兼并,禍國殃民,豈能坐視?朕另有一策,或可解此困局,亦不負爾等拳拳忠君愛民之心。”
喧鬧的“謝恩”聲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所有狂喜的呼喊瞬間凍結(jié)在喉嚨里。匍匐在地的官員們愕然抬頭,臉上的淚痕和笑容尚未退去,眼中卻已迅速被一種茫然和更深的恐懼所取代。殿內(nèi)死寂,只剩下香爐里殘灰偶爾發(fā)出的輕微爆裂聲,以及粗重壓抑的喘息。
王莽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緩緩掃過每一張仰起的、驚疑不定的臉。
“自即日起,”他的聲音帶著一種金屬般的鏗鏘,一字一頓,清晰地鑿入每個人的耳膜,“推行‘軍功授田制’!凡我新朝子民,無論士庶貴賤,但有能提刀執(zhí)戈,為國剿匪平叛,斬得赤眉、綠林流寇首級者,無論多寡,皆可憑首級至所在郡縣官府,按功勛大小,換取相應(yīng)田畝!匪寇所占之地,所掠之財,皆可為賞!”
他頓了頓,看著那些官員臉上血色急速褪去,眼中恐懼急劇放大,才繼續(xù)道,語調(diào)陡然轉(zhuǎn)厲,如同驚雷炸響:
“此乃朕予天下忠勇之士的恩典!亦是予那些嘯聚山林、禍亂家國者的——催命符!爾等食君之祿,世代受國恩澤,值此社稷危難、逆賊猖獗之際,更當(dāng)戮力同心,提攜宗族私兵部曲,為朕分憂,為國除害!爾等之家財,爾等之部曲,便是爾等報效朕躬、換取田土之資糧!”
轟!
如果說剛才焚燒詔書帶來的是狂喜的巨浪,那么此刻這番話,便如同九天落下的滅世雷霆,狠狠劈在每一個人的頭頂!尤其是那些剛剛還在叩謝“圣恩”的豪強官員。
用流寇的人頭換土地?用他們世代積累的私財和部曲去和兇殘的流寇拼命?皇帝不僅要他們出血,還要他們出命!更要他們親手去點燃那遍布天下的干柴烈火!
“陛…陛下…”光祿勛張純跪在地上,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嘴唇哆嗦著,試圖說些什么。
“嗯?”王莽的目光倏地釘在他臉上,冰冷刺骨,“張卿方才不是贊朕圣明仁德,體恤萬民么?莫非…舍不得家中錢糧部曲,亦或是…覺得朕此策,不如那已成灰燼的《王田令》?”那“灰燼”二字,被他咬得極重,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張純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被那目光一刺,剩下的話全都堵死在喉嚨里,只剩下牙齒咯咯作響的碰撞聲。他猛地低下頭,額頭死死抵住冰冷的地磚,再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音。
執(zhí)金吾竇融更是面如死灰,癱軟在地。
王莽不再看他們,目光轉(zhuǎn)向前排那幾個尚能站立的重臣,語氣緩和了些許,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太傅、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爾等乃國之柱石。此‘軍功授田制’之細則、賞格核定、功勛查驗等諸般事宜,便由爾等會同尚書臺,速速擬出條陳,頒行天下!務(wù)求…公正嚴(yán)明,不使忠勇之士寒心,亦不容宵小之輩僥幸!”最后幾個字,字字千鈞。
平晏只覺得一股腥甜涌上喉頭,他強行咽下,蒼老的身軀微微搖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wěn)。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顫巍巍地躬身,聲音嘶啞干澀得如同破鑼:“老臣…遵旨?!泵恳粋€字,都像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血沫。
甄邯、王尋、王邑等人也如夢初醒,紛紛艱難地躬身領(lǐng)命,臉色灰敗。
王莽滿意地點點頭,不再多言,拂袖轉(zhuǎn)身,玄色的袞服袍角在幽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徑直離開了那彌漫著灰燼焦糊味、恐懼與狂熱余溫的宣室殿。
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殿內(nèi)一片死寂和無數(shù)雙驚魂未定的眼睛。
皇帝的身影消失在門后,那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卻仿佛依舊沉甸甸地壓在宣室殿每一個人的心頭。香爐里的火焰早已熄滅,只剩下一小堆灰白中夾雜著焦黑的殘骸,裊裊冒著最后幾縷青煙,散發(fā)出一種奇異而刺鼻的味道,混合著昂貴的沉水香余韻,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短暫的死寂之后,殿內(nèi)如同炸開了的蟻窩。
“軍功…授田?拿腦袋換地?還要我們出錢出人?”一個跪在地上的中年官員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臉上還殘留著方才狂喜的淚痕,此刻卻被巨大的恐懼所覆蓋,顯得扭曲而滑稽。
“完了…全完了…”光祿勛張純被兩名同僚攙扶著,勉強站起身,雙腿卻依舊軟得像面條,官袍的前襟被冷汗和方才磕頭沾染的灰塵弄得一塌糊涂。他失神地望著那堆詔書灰燼,仿佛看到了自己家族積累數(shù)代的財富和部曲私兵,正被皇帝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投入那看不見底的絞肉深淵?!澳鞘橇骺埽∈菤⑷瞬徽Q鄣某嗝?、綠林?。∥覀兡切┎柯洹绾问菍κ??”
“陛下…陛下這是要借刀殺人!要我們自相殘殺!”執(zhí)金吾竇融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聲音嘶啞地低吼出來,帶著絕望的憤懣。他環(huán)顧四周,尋找著同病相憐的盟友,目光掃過那些同樣面無人色、失魂落魄的豪強官員??謶秩缤烈甙阍谌巳褐新樱瑒偛诺目裣苍缫驯粵_刷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冰冷的絕望和后知后覺的巨大恐慌。
“竇大人慎言!”一聲低沉而威嚴(yán)的斷喝響起。大司馬甄邯眉頭緊鎖,臉色鐵青,他雖同樣心驚,但身為軍方之首,尚能維持住表面的鎮(zhèn)定?!袄做曷?,俱是君恩!陛下既有旨意,為臣者,唯有竭誠奉行!爾等在此妄加揣測,口出怨懟,是想步王舜后塵嗎?!”王舜被血洗抄家的陰影瞬間籠罩下來,竇融等人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所有的不忿和恐懼都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驚懼的眼神。
“哼!”太傅平晏終于緩過一口氣,他冷冷地掃了一眼那些惶惶不可終日的官員,目光最后落在甄邯身上,帶著一絲疲憊和深沉的憂慮?!按笏抉R所言極是。然,此策…非同小可?!彼D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只讓前排幾位重臣能聽清,每一個字都透著千鈞之重:“驅(qū)虎吞狼,古有之。然,若虎狼反噬,或…養(yǎng)虎為患,該當(dāng)如何?那些流寇人頭,真能如數(shù)換來田土?地方豪強借機坐大,擁兵自重,又當(dāng)如何制衡?此策…兇險萬分!”他渾濁的眼中閃爍著老辣的政治智慧和對失控局面的深深恐懼。
甄邯、王尋、王邑幾人聞言,臉色更加凝重。他們都是跟著王莽一路打殺上來的核心班底,深知這位皇帝的冷酷與多疑。這“軍功授田”看似給了豪強一條生路,實則是一條遍布荊棘、浸滿鮮血的獨木橋,橋下便是萬丈深淵。
“太傅所慮…深遠?!贝笏就酵鯇てD難地開口,聲音干澀,“然圣意已決,無可轉(zhuǎn)圜。當(dāng)務(wù)之急,是盡快擬定細則,約束地方,嚴(yán)控賞格,更要…嚴(yán)密監(jiān)視各方動向?!彼乱庾R地看了一眼殿門方向,仿佛那里有無形的眼睛在盯著,“陛下…想必自有后手?!?/p>
平晏閉上眼睛,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蒼老的臉上皺紋更深了。他何嘗不知?皇帝今日在朝堂上演的這出焚詔大戲,將所有人的情緒玩弄于股掌之間,最后亮出的這把“軍功授田”的利刃,鋒芒直指豪強與流寇,狠辣精準(zhǔn),環(huán)環(huán)相扣。這絕非臨時起意,而是蓄謀已久的殺局!皇帝要的,就是天下大亂,就是要讓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豪強和那些燒殺搶掠的流寇,在血與火中相互消耗,直至同歸于盡!而皇帝本人,則高踞云端,冷眼旁觀,最終坐收漁利。這份心機,這份冷酷,這份對人性貪婪與恐懼的精準(zhǔn)把握……令人遍體生寒。
“擬條陳吧。”平晏的聲音透著無盡的疲憊,仿佛瞬間又蒼老了十歲。他率先轉(zhuǎn)身,步履蹣跚地向殿外走去,佝僂的背影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蕭索。那堆詔書的灰燼,在他身后,如同一個巨大而猙獰的黑色烙印,深深烙在了宣室殿的金磚之上,也烙在了每一個在場者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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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的森嚴(yán)宮墻,隔絕不了權(quán)力的漣漪與血腥的算計。
離皇宮不遠,一座府邸深藏在層層疊疊的坊墻和濃密的古槐蔭蔽之下。朱漆大門緊閉,門楣上懸掛的“安昌侯府”鎏金牌匾在午后熾熱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這里的主人,正是剛在宣室殿內(nèi)被皇帝點名為“國之柱石”之一的大司空、隆新公王邑。然而此刻,這象征著顯赫與權(quán)勢的府邸深處,一間門窗緊閉、簾幕低垂的密室內(nèi),氣氛卻與外面的酷暑截然相反,冰冷壓抑得如同冰窖。
室內(nèi)光線昏暗,只有角落一盞青銅雁魚燈散發(fā)著微弱搖曳的光芒,勉強照亮圍坐在一張紫檀木圓桌旁的幾張臉。除了主人王邑,赫然還有太傅平晏、大司徒王尋,以及兩位同樣位高權(quán)重、在朝堂上沉默不語的重量級人物:光祿勛張純和執(zhí)金吾竇融。五張臉在昏黃的燈光下明滅不定,都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陰霾。
“……他焚了《王田令》!”竇融的聲音因為激動和后怕而微微發(fā)顫,他猛地灌了一口冰涼的蜜水,試圖壓下心頭的悸動,杯盞在手中微微搖晃,發(fā)出細微的磕碰聲。“當(dāng)時…當(dāng)時我真以為他服軟了!天知道,那一刻我差點當(dāng)場哭出來!可轉(zhuǎn)眼…轉(zhuǎn)眼他就亮出了這把更毒的刀!”他重重地將杯盞頓在桌面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軍功授田…”張純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他肥胖的身體陷在寬大的坐榻里,額頭上全是細密的冷汗。“用流寇的腦袋換地…還要我們傾家蕩產(chǎn)去養(yǎng)兵拼命…陛下…陛下這是要把我們架在火上烤?。 彼统鲆粔K絲帕,不停地擦拭著汗涔涔的脖頸和額頭,仿佛那汗水永遠也擦不干。
王邑坐在主位,面色陰沉如水,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腰間玉帶上的佩環(huán),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他比張純、竇融這些純粹的豪強代表更靠近權(quán)力核心,也更深切地感受到今日朝堂上那股刺骨的寒意。“服軟?”他冷笑一聲,聲音像是從冰縫里擠出來,“平太傅,您老看得最清楚。陛下今日,可曾有半分退讓之意?”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平晏身上。這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臣,此刻腰背挺得筆直,渾濁的眼中精光閃爍,全然沒有了在宣室殿時的佝僂與疲憊。他緩緩放下手中的茶盞,瓷器底座與檀木桌面接觸,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咔噠”聲,在寂靜的密室里異常清晰。
“退讓?”平晏嘴角勾起一抹極冷的、帶著濃濃嘲諷的弧度,“那不過是引蛇出洞的把戲罷了。他燒掉《王田令》,是給天下人看的,尤其是給你們看的。”他目光銳利地掃過張純和竇融,“燒掉一個明面上的靶子,讓你們放松警惕,感恩戴德。緊接著,拋出這‘軍功授田’,才是他真正的殺招!驅(qū)狼吞虎,一石二鳥!他要的,就是讓你們這些坐擁部曲田產(chǎn)的豪右,和那些無法無天的流寇,在泥潭里打滾,拼個你死我活!等到你們兩敗俱傷,筋疲力盡之時…”平晏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洞悉陰謀的森然,“便是他坐收漁利,乾坤獨斷之日!”
密室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雁魚燈芯燃燒時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輕響。平晏的話,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準(zhǔn)地剖開了那層溫情脈脈的偽裝,露出了下面血淋淋的權(quán)力本質(zhì)。
“那我們…我們就只能坐以待斃?乖乖拿出錢糧,讓兒郎們?nèi)ニ退??”竇融不甘心地低吼,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送死?”王邑陰鷙地笑了笑,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未必!這‘軍功授田’,未嘗不是一把雙刃劍!”他身體微微前傾,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深邃的陰影?!氨菹孪胱屛覀兒土骺芑ハ嘞??好!我們就給他‘消耗’!但怎么消耗,消耗誰…這里面的文章,可就大了!”
王尋一直沉默著,此刻接口,聲音低沉而冷靜:“不錯。赤眉、綠林,皆是亡命之徒,兇悍難制,硬碰硬,我們的私兵部曲就算能勝,也必然損失慘重,正中陛下下懷。但…流寇也分強弱,山頭林立。豫州、荊襄一帶的巨寇,如樊崇、王匡之流,樹大根深,爪牙眾多,碰不得。但那些新近嘯聚、人數(shù)不多、根基不穩(wěn)的小股流賊,還有那些被裹挾的、走投無路的流民饑民…這些人頭,難道就不是人頭?難道就換不來田土?”
他眼中閃爍著精明的算計,如同一個精打細算的商人:“我們各家聯(lián)合起來,互通消息,集中精銳部曲,專挑這些軟柿子捏!以雷霆之勢撲殺,斬獲首級,既能向朝廷交差,換取實利,又能最大限度保存自家實力。至于那些硬骨頭…就留給陛下的北軍,或者…留給那些不懂‘規(guī)矩’、急于求成的蠢貨去碰個頭破血流好了!”他嘴角噙著一絲冷酷的笑意。
“妙?。 睆埣円慌拇笸?,臉上的肥肉都激動得抖動起來,眼中重新燃起貪婪的光芒?!巴跛就酱擞嫶竺?!剿滅小股流賊,易如反掌!既得了田土,又保存了實力,還能在陛下面前表了忠心!一箭三雕!”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大片良田落入家族囊中。
竇融也眼睛一亮,但隨即又皺起眉頭:“只是…這‘軍功’如何認(rèn)定?首級如何核驗?賞格如何分配?這些細則,還得等平太傅、王司空你們幾位擬出來。這里面的門道…可千萬要向著我們??!”他急切地看向平晏和王邑。
平晏捻著胡須,老眼微瞇,閃爍著老謀深算的光芒:“細則自然由我們擬定。首要一條,必須確?!姽Α傻胤娇な亍⒖h令,協(xié)同當(dāng)?shù)赜忻闹贞壤瞎餐蓑炚J(rèn)定!絕不能全由朝廷派下的酷吏一手把持!”他深知地方權(quán)力網(wǎng)絡(luò)的重要性。“至于賞格,南陽、潁川、河北等膏腴之地,賊蹤稀少,土地價值高,當(dāng)設(shè)為首功,賞格從優(yōu)!而兗州、青州、荊州這些赤眉、綠林肆虐的重災(zāi)區(qū),土地拋荒,匪患遍地,縱有斬獲,賞格亦當(dāng)…酌情遞減。”他輕描淡寫地說著,卻將赤裸裸的地域保護和利益傾斜擺在了明處。
“好!就該如此!”王邑撫掌,眼中露出贊許之色?!斑€有,剿匪所得賊贓,除按律上繳部分充作軍資外,其余…可由剿匪者自行處置!這也是激勵士氣、彌補損耗之法!”他補充了一條更誘人的條款。這等于默許了剿匪過程中的劫掠行為,將官匪之間的界限徹底模糊。
“高!實在是高!”張純和竇融喜形于色,方才的恐懼和絕望被這赤裸裸的利益算計沖淡了不少。他們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家族部落四處出擊,如同狩獵般輕松收割著“流寇”的人頭,換來大片的良田和堆積如山的財貨。
“不過…”平晏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瞬間壓下了密室內(nèi)剛剛升起的些許輕松氣氛。“此事,必須隱秘!聯(lián)合行動,互通聲氣,專挑弱敵下手,這些事,只能在暗處進行!絕不可授人以柄!對外,務(wù)必做出忠君體國、全力以赴的姿態(tài)!該出的錢糧,一個子兒也不能少!該派的部曲,也要聲勢浩大!要讓陛下看到我們的‘忠心’和‘力量’!”他目光如刀,掃過張純和竇融,“尤其是你們兩個,在朝堂上,更要謹(jǐn)言慎行!今日那般失態(tài),絕不可再犯!若因你們一時莽撞,壞了大事,休怪老夫翻臉無情!”
張純和竇融心頭一凜,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剛剛升起的興奮瞬間冷卻,連忙躬身應(yīng)諾:“太傅教訓(xùn)的是!我等謹(jǐn)記!”
“還有,”王邑的聲音也沉了下來,帶著一絲警告,“南陽鄧氏那邊,竇融,你去通個氣。鄧晨此人,雖在野,但其家族在南陽根深蒂固,影響頗大。告訴他們,識時務(wù)者為俊杰,跟著我們,才有肉吃。若是想特立獨行,或是起了不該有的心思…”他冷哼一聲,未盡之意昭然若揭。
竇融連忙點頭:“大司空放心,鄧晨是明白人,知道輕重。南陽那邊,交給我?!?/p>
密室的簾幕依舊低垂,將里面所有的算計、妥協(xié)、冷酷的權(quán)衡與對未來的貪婪渴望,都牢牢地封鎖在這片昏暗的空間里。五張面孔在搖曳的燈火下,構(gòu)成了一幅無聲的權(quán)力交易圖。他們自以為看穿了皇帝的棋路,找到了破解困局、甚至反噬一口的縫隙,卻不知,這縫隙本身,或許就是深淵刻意露出的誘餌。一只無形的手,早已在更幽暗處,悄然撥動了命運的算盤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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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的詔令,如同被點燃的烽火,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沿著四通八達的馳道,星夜兼程,傳向新朝的每一個角落。明黃的絹帛上,朱砂御筆勾勒出的“軍功授田制”細則,如同滾燙的烙鐵,狠狠烙在了各郡縣官府的墻壁上,也烙在了無數(shù)豪強巨室的心頭。
南陽郡,宛城。
時值盛夏,正午的日頭毒辣得能曬裂地皮。郡守府衙門前寬闊的廣場上,卻早已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汗臭、塵土味、牲畜的膻氣混合在一起,在灼熱的空氣中發(fā)酵蒸騰,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渾濁熱浪。販夫走卒、市井閑漢、破落戶、眼神麻木的流民…形形色色的人擠在一起,伸長了脖子,踮著腳尖,朝著府衙大門外新立起的那面巨大的告示木牌張望。
木牌前,一名穿著青色吏服、頭戴小冠的書佐,正扯著嗓子,用帶著濃重南陽腔的官話,聲嘶力竭地宣讀著告示內(nèi)容: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凡斬獲流寇首級者,無論士庶,皆可憑首級至所在縣衙核驗記功!…斬賊酋一人,賞良田三十畝!…斬賊目一人,賞田二十畝!…斬賊兵一人,賞田十畝!…所剿賊贓,除三成充公,余者皆歸剿匪者所有!…此令,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書佐的聲音沙啞,在熱浪中顯得有些失真,但那“良田三十畝”、“二十畝”、“十畝”的字眼,卻如同最猛烈的興奮劑,精準(zhǔn)地刺入了廣場上每一個人的耳膜!
“十畝!砍一個賊兵腦袋就十畝地?!”一個滿臉風(fēng)霜、穿著破爛短褐的漢子猛地吼了出來,聲音因為激動而變了調(diào),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駭人的、如同餓狼般的光芒!他死死攥著拳頭,手臂上青筋虬結(jié)。
“賊贓還能拿七成!我的老天爺…”旁邊一個干瘦的、眼神原本有些畏縮的中年男人也喃喃自語,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干裂的嘴唇無意識地舔舐著。
“干了!他娘的,這年頭餓死也是死,被刀砍死也是死!拼他娘的一把!萬一砍下兩個腦袋,老子就是有二十畝地的老爺了!”一個敞著懷、露出黝黑胸膛的彪形大漢狠狠啐了一口唾沫,臉上橫肉跳動,眼中兇光畢露。
人群瞬間騷動起來!低沉的議論聲、粗重的喘息聲、興奮的呼喊聲、難以置信的驚嘆聲交織在一起,匯成一股狂躁的洪流,沖擊著廣場上燥熱的空氣。無數(shù)雙原本麻木、絕望或狡黠的眼睛里,此刻都燃起了同一種火焰——那是被赤裸裸的利益和改變命運的瘋狂渴望點燃的貪婪之火!那火焰的名字,叫殺戮!
在這片被底層欲望點燃的狂躁海洋邊緣,一輛裝飾低調(diào)卻難掩其用料考究的烏篷馬車靜靜地停在一株古槐的蔭蔽下。車簾被掀起一角,露出一雙沉靜而銳利的眼睛,正冷靜地注視著廣場上群情激憤的景象。這雙眼睛的主人,正是南陽鄧氏的家主,鄧晨。他年約四十許,面容清癯,下頜留著修剪整齊的短須,一身素色綢衫,氣度沉穩(wěn)內(nèi)斂,與廣場上那些躁動的人群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身旁,坐著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少年面容俊秀,眉宇間與鄧晨有幾分相似,眼神卻異常清亮透徹,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冷靜,甚至可以說是冷漠。他正是鄧晨的族侄,后世名垂青史的“云臺二十八將”之首,此刻尚顯稚嫩的鄧禹。鄧禹的目光同樣投向窗外,但他的視線焦點并未落在那些狂熱的民眾身上,而是穿透人群,落在那面巨大的告示牌上,仿佛要穿透那幾行冰冷的文字,看到其背后隱藏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三叔,”鄧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在這狹小的車廂內(nèi)響起,“朝廷這‘軍功授田’,像不像…往滾燙的油鍋里,猛地潑進一瓢冷水?”
鄧晨放下車簾,隔絕了外面喧囂的熱浪和那些被欲望扭曲的面孔。車廂內(nèi)光線頓時暗了下來,只剩下他沉凝的面容。
“是啊,沸反盈天?!编嚦康穆曇舨桓撸瑤е唤z不易察覺的沉重,“竇融派人遞過話了,王邑、平晏他們的意思,是讓我們‘識時務(wù)’,跟著他們,專挑弱小的流民下手,割些‘韭菜’應(yīng)付差事,保全實力,坐等分田?!彼旖枪雌鹨荒ǖ摹е湟獾某爸S,“他們以為,這是陛下給他們開的生門。”
鄧禹微微側(cè)過頭,看向鄧晨:“那三叔以為呢?”
“生門?”鄧晨緩緩搖頭,眼神深邃,“禹兒,你看這告示,賞格定得如此‘優(yōu)厚’,尤其是對賊酋、賊目…這分明是在鼓勵所有人,去盯著那些真正兇悍難纏的巨寇下手!那些小股流民的人頭,填不飽豪強的胃口,更填不滿陛下那深不見底的期望!王邑他們想投機取巧,專捏軟柿子…哼,只怕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实垡?,是血!是豪強與巨寇兩敗俱傷的血!他豈能容忍我們躲在后面,只撿些殘羹冷炙?”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滄桑:“而且,你以為那些嘯聚山林的巨寇,都是泥塑木雕,等著我們?nèi)ジ钅X袋?赤眉樊崇,綠林王匡、王鳳…哪個不是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兇人?我們?nèi)粽媛犃送跻厮麄兊脑?,只敢對付些流民,一旦朝廷震怒,或者那些巨寇緩過氣來,第一個要清算的,就是我們這些‘首鼠兩端’、‘剿匪不力’的豪強!王邑他們有朝廷高位做護身符,我們鄧氏…根基在南陽,退無可退!”
鄧禹靜靜地聽著,清澈的眼中沒有絲毫波瀾,只有一片冰冷的明悟。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所以,這看似誘人的餌食,實則布滿倒鉤。吃下去,要么被鉤穿肚腸,要么…就要做好被更大的魚撕碎的準(zhǔn)備?!?/p>
鄧晨贊許地看了侄兒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欣慰,隨即又被更深的凝重取代:“沒錯。但我們鄧氏,別無選擇。這南陽地界上,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想置身事外,獨善其身?那是癡人說夢。要么隨波逐流,等著被漩渦吞噬。要么…”
他眼中陡然閃過一絲決絕的厲芒:“要么,就做那最兇悍的鯊魚!要打,就打最硬的仗!啃最硬的骨頭!唯有立下赫赫戰(zhàn)功,唯有讓皇帝看到我鄧氏的價值和力量,才能真正在這亂局中…殺出一條生路!”他的手,無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佩劍劍柄上,冰冷的觸感傳來,讓他眼中的厲色更甚?!皞髁钕氯ィ≌偌凶逯芯珘炎拥?,整備部曲!清點武庫錢糧!目標(biāo)——”他猛地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車壁,投向了西南方莽莽的群山,“桐柏山,綠林賊王匡的老巢!用他的人頭,來墊高我南陽鄧氏的臺階!”
“是!”車外侍立的鄧氏心腹家將沉聲應(yīng)諾,聲音中帶著一股肅殺之氣。
馬車緩緩啟動,駛離了那片依舊在“良田”、“賊贓”的狂熱呼喊中沸騰的廣場。車廂內(nèi),鄧禹靠著車壁,閉上眼睛。外面市井的喧囂漸漸遠去,但他腦海中,卻清晰地浮現(xiàn)出那告示牌上冰冷的文字,以及三叔鄧晨眼中那孤注一擲的決絕。他仿佛嗅到了風(fēng)從西南桐柏山方向吹來的、濃重的血腥味。那不是流民的血,那是即將被點燃的、豪強與巨寇之間殘酷絞殺的序曲。
少年白皙的手指,在寬大的袖袍下,悄然握緊。掌心傳來一絲刺痛,那是他指甲深深陷入皮肉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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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柏山深處,莽莽蒼蒼的原始密林遮蔽了天日。這里山勢險峻,溝壑縱橫,常年云霧繚繞,毒蟲瘴氣彌漫,是天然的藏污納垢之所。綠林軍的一處重要營寨,便深藏在這片人跡罕至的群山褶皺之中。
營寨依著一處陡峭的山崖而建,用粗大的原木和嶙峋的山石壘砌成簡陋的寨墻。此刻,寨墻內(nèi)一片肅殺。中央空地上,篝火熊熊燃燒,跳動的火焰映照著周圍一張張或兇悍、或驚惶、或憤怒的臉孔??諝饫飶浡淤|(zhì)酒水、汗臭、血腥以及某種野獸般的躁動氣息。
一個穿著破舊皮甲、臉上帶著一道新鮮刀疤的漢子,被兩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的綠林頭目粗暴地推搡到篝火前的空地上。他的一條胳膊無力地耷拉著,顯然已經(jīng)斷了,臉上滿是血污和塵土,眼神渙散,充滿了極度的恐懼。
“跪下!”一個頭目狠狠踹在他的腿彎處。刀疤漢子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牽動了斷臂的傷口,發(fā)出一聲壓抑的痛哼。
高踞在篝火旁一塊巨大青石上的,正是綠林軍的重要首領(lǐng)之一,王匡。他年約三旬,體格并不特別魁梧,但骨架粗大,裸露在破舊戰(zhàn)袍外的臂膀肌肉虬結(jié),如同盤繞著的老樹根。一張方臉膛被山風(fēng)和戰(zhàn)火熏得黝黑粗糙,顴骨高聳,嘴唇厚實,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不大,卻深陷在眉骨之下,開闔之間精光四射,如同潛伏在暗夜里的猛獸,充滿了野性、暴戾和一種近乎本能的狡詐。此刻,他正慢條斯理地用一塊沾了水的粗礪磨刀石,打磨著手中那柄厚背九環(huán)鬼頭刀的刃口,發(fā)出“嚓…嚓…嚓…”單調(diào)而瘆人的聲音。每一次摩擦,都讓跪在地上的刀疤漢子身體劇烈地顫抖一下。
“說說,”王匡頭也不抬,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砂紙摩擦般的嘶啞質(zhì)感,清晰地壓過了篝火的噼啪聲,鉆進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里,“鄧家那幫穿綢裹緞的老爺兵,是怎么跑到咱這窮山溝里來的?嗯?還把你這條王麻子的看門狗,給攆得這么狼狽?”
跪在地上的刀疤漢子——王麻子手下的一個小頭目,牙齒咯咯打顫,斷斷續(xù)續(xù)地哭嚎著:“大…大王饒命!不…不是小的們不拼命?。∈恰悄菐袜嚰业牟壳麄儭麄兯锏寞偭?!跟…跟咱們以前遇見的官兵…不…不一樣!”
他咽了口帶血的唾沫,眼中是見鬼般的恐懼:“他們…裝備精良!清一色的鐵甲!那刀…那刀砍下來,咱們兄弟的破刀片子就跟木頭似的!還有…還有強弩!箭射得又準(zhǔn)又狠!根本…根本沖不上去啊!領(lǐng)頭的…是鄧家的家主鄧晨!那老小子…看著像個讀書人,下手…下手比誰都黑!親自帶著一隊鐵甲兵,像…像鐵錐子一樣,專往人堆里扎!王…王麻子大哥…一個照面…就…就被他給…給劈了!”
“咔嚓!”
一聲脆響!王匡手中的磨刀石被他硬生生捏碎了一角!碎石粉末簌簌落下。他猛地抬起頭,那雙野獸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地上的小頭目,瞳孔深處仿佛有巖漿在翻滾:“鄧晨?南陽鄧氏的那個鄧晨?他親自帶隊?還殺了王麻子?”
“是…是!千真萬確!小的…小的親眼所見!”刀疤漢子嚇得魂飛魄散,磕頭如搗蒜,“他…他還喊…喊什么‘奉旨討賊’,要拿…拿大王您的人頭…去換…換什么…田…”
“換田?”王匡先是一愣,隨即,一種混合著暴怒、荒謬和徹骨冰寒的明悟,如同毒蛇般瞬間纏住了他的心臟!他猛地站起身,手中的鬼頭刀反射著篝火的紅光,如同一道凝固的血痕!
“狗皇帝!!”王匡的咆哮如同受傷的猛虎嘶吼,震得整個山寨嗡嗡作響,篝火都為之猛地一暗!“好一個‘軍功授田’!好一個借刀殺人!想用老子的人頭,去填你們這些狗大戶的糧倉?做夢??!”
他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燒,幾乎要沖破胸膛!王莽!又是王莽!這個篡位的狗賊,這個用無數(shù)花哨名目把天下攪得稀爛的瘋子!他不僅奪了劉家的江山,現(xiàn)在還要用他們這些被逼上梁山者的血,去喂養(yǎng)那些本就腦滿腸肥的豪強地主!這比直接的剿殺更惡毒!更卑劣!這等于是在他們這些“流寇”的脖子上,明碼標(biāo)價,懸賞征召天下所有的豺狼來撕咬!
“大哥!咱們跟那幫狗娘養(yǎng)的拼了!”一個身材如同鐵塔般的巨漢猛地站出來,他是王匡的胞弟王鳳,性子比他哥更加暴烈如火。他揮舞著一柄沉重的開山斧,吼聲如雷:“管他什么鄧家李家!敢進山,就讓他們有來無回!把他們的腦袋都剁下來,掛在寨門口!看誰還敢來!”
“對!拼了!”
“宰了鄧晨!”
“殺光那幫狗大戶!”
群情激憤,山寨里的綠林漢子們被王匡的怒火和王鳳的咆哮點燃,紛紛舉起手中五花八門的兵器,發(fā)出野獸般的嚎叫,震得山林都在顫抖。仇恨的火焰在他們眼中瘋狂燃燒,目標(biāo)直指那支膽敢深入他們老巢的鄧氏部落。
王匡胸膛劇烈起伏,眼中血絲密布。殺!當(dāng)然要殺!而且要殺得狠!殺得絕!不把鄧家這股最先撲上來的惡狗徹底打殘、打怕,后面就會有無數(shù)聞到血腥味的豺狼蜂擁而至!皇帝這招太毒了!必須用最酷烈的手段,最快的速度,把敢于伸過來的第一只爪子剁掉!讓所有人都看看,想拿他王匡的人頭換富貴,要付出什么代價!
他猛地舉起鬼頭刀,刀鋒直指山下鄧氏部曲可能襲來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震徹山林的狂吼:
“傳老子令!各寨兄弟,抄家伙!給老子把進山的路,全他娘的封死!設(shè)伏!挖陷阱!放滾木礌石!鄧家的人,一個都不許放跑!老子要拿鄧晨那老狗的心肝,來下酒?。 ?/p>
“吼——?。?!”
山寨沸騰了!兇戾的咆哮聲浪直沖云霄,驚起林間無數(shù)飛鳥。桐柏山的密林深處,一張由仇恨、暴戾和求生本能編織的死亡之網(wǎng),正對著鄧氏部落悄然張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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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柏山北麓,一處相對平緩、背靠陡峭石壁的山谷,被臨時辟為鄧氏部曲的營地。此刻,營地內(nèi)氣氛凝重肅殺,與山林的寂靜形成鮮明對比。
篝火在營地中央跳躍,驅(qū)散著山林夜晚的濕冷。不同于綠林營地的雜亂喧囂,這里秩序井然。身披鐵甲的士兵沉默地圍坐在火堆旁,就著火光小心地擦拭著手中的環(huán)首刀或保養(yǎng)著強弩的機括,金屬摩擦聲和篝火燃燒的噼啪聲是這里的主調(diào)。臨時搭建的簡易哨塔上,哨兵警惕的目光如同鷹隼,不斷掃視著周圍被黑暗吞噬的山林輪廓??諝庵袕浡F銹、皮革、汗水和一種緊繃的臨戰(zhàn)氣息。
營地中心最大的那頂牛皮軍帳內(nèi),燈火通明。鄧晨卸去了沉重的甲胄,只著一身深青色勁裝,正俯身在一張粗糙的桐柏山地形圖上。地圖上,幾條主要的進山路徑被朱砂筆重重勾勒出來,幾個關(guān)鍵的隘口和可能設(shè)伏的地點,也做了醒目標(biāo)記。他眉頭緊鎖,手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最終停留在代表綠林軍主寨位置的那個墨點周圍,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
“傷亡如何?”鄧晨頭也不抬地問,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
侍立一旁、臉上還帶著煙火痕跡的部曲統(tǒng)領(lǐng)鄧奉抱拳沉聲回答:“回家主,今日遭遇戰(zhàn),陣亡十七人,重傷二十一人,輕傷四十五人。斬獲賊寇首級…一百零三級,俘獲雜兵三十六人?!彼D了頓,補充道,“賊寇抵抗異常兇悍,尤其得知王麻子被家主斬殺后,更是如同瘋獸,若非我們甲胄精良,結(jié)陣嚴(yán)密,又有強弩壓制,傷亡恐怕更大?!?/p>
鄧晨的手指在地圖上猛地一頓。一百零三級…換來了己方近百人的傷亡。這還是在突襲對方外圍哨卡、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的情況下。綠林賊的兇頑,遠超預(yù)期。而真正的硬仗,還在后面。王匡的主力,如同隱藏在黑暗中的毒蛇,尚未露出獠牙。
“王匡…此人絕非尋常莽夫?!编嚦恐逼鹕?,揉了揉發(fā)脹的眉心,目光銳利如刀,“他能在這桐柏山站穩(wěn)腳跟,令朝廷數(shù)次進剿無功而返,必有過人之處。我們斬了王麻子,等于直接扇了他的耳光,他絕不會善罷甘休。此刻,他恐怕正調(diào)集各寨人馬,要給我們布下一個…死局?!?/p>
鄧奉眼中閃過一絲憂色:“家主,那…我們是否暫避鋒芒?撤回宛城,從長計議?朝廷只說要首級,又沒指定非得是王匡的…”
“撤回?”鄧晨猛地打斷他,眼中厲芒一閃,“我們還能撤到哪里去?朝廷的詔書已下,天下豪強的眼睛都盯著南陽,盯著我們鄧氏!若此時退縮,便坐實了‘剿匪不力’的罪名!王邑、平晏他們正好落井下石!皇帝那里,我們?nèi)绾谓淮??南陽鄧氏百年清譽,一朝喪盡,淪為笑柄!日后在這南陽地界,還有何立足之地?!”
他的聲音在軍帳內(nèi)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開弓沒有回頭箭!從踏入桐柏山的那一刻起,鄧氏就已經(jīng)把自己放在了烈火上炙烤。要么浴火重生,要么…化為灰燼!
“傳令下去!”鄧晨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鐵血的味道,“今夜加雙崗!暗哨放出三里!所有人甲不離身,刀不離手!營寨四周,拒馬、陷坑,再加固一倍!強弩手輪值上哨塔,箭矢備足!”他走到帳邊,猛地掀開簾幕,指向外面漆黑如墨、仿佛潛藏著無數(shù)兇獸的山林,“王匡想要我的命?想要我鄧氏兒郎的血來立威?好!我鄧晨就在這里等著!看看是他綠林賊的刀快,還是我鄧氏子弟的骨頭硬!”
夜風(fēng)灌入軍帳,吹得燈火一陣搖曳。鄧晨的身影在晃動的光影中顯得格外高大而孤絕。
營地邊緣,一處相對僻靜的哨位旁。鄧禹靜靜地靠在一塊冰冷的山石上,并未披甲,只穿著一身便于行動的深色布衣。他仰望著被群山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墨色天穹,幾顆寒星在云隙間閃爍,清冷的光輝落在他年輕卻異常沉靜的臉上。
遠處主帳方向,隱約傳來鄧晨那斬釘截鐵、充滿殺伐之氣的命令聲。營地各處,隨之響起低沉的應(yīng)諾、甲胄的碰撞和加固工事的挖掘聲。整個鄧氏營地,如同一只被驚醒的刺猬,正緊張地豎起全身的尖刺,準(zhǔn)備迎接來自黑暗的致命一擊。
鄧禹收回望向主帳的目光,清亮的眼眸深處,映著跳躍的篝火,卻奇異地沒有半分暖意,反而沉淀著一種近乎冰冷的洞悉。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夠聽見,如同嘆息,又如同最終的判決:
“開始了…這以血澆灌的‘授田’盛宴…終是…要用人命來填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