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北門甕城。黎明前的黑暗濃稠如墨，沉沉地壓在城頭每一塊青灰色的磚石上，
也壓在每一個守城士兵緊繃的心弦上。
昨日黃昏那場輝煌的“火壕之勝”帶來的短暫狂熱早已褪去，
只留下冰冷的疲憊和更深的恐懼。城下，那幾處巨大的陷馬坑如同張開巨口的怪獸，
坑底隱約可見扭曲的人馬殘骸，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焦糊味、血腥味以及尸體焚燒后特有的、甜膩的惡臭。
未熄盡的余燼在深坑邊緣明滅不定，如同地獄之眼。城頭上，士兵們抱著冰冷的武器，
蜷縮在垛口后，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城外那片被黑暗吞噬的曠野。每一次風吹草動，
都讓他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繃緊。壓抑的咳嗽聲、傷兵低微的呻吟、武器無意識摩擦的聲響，
在死寂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刺耳。疲憊如同沉重的鉛塊，拖拽著每一個人的意志。昨夜，
王鳳的報復如同預料般到來，小股馬賊借著夜色掩護，不斷襲擾試探，
冷箭如同毒蛇般從黑暗中射出，帶走零星的生命，讓守軍始終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態(tài)，
無人得以安眠。鄧禹背靠著一處堅實的城垛，閉目養(yǎng)神。單薄的麻衣被夜露打濕，
緊貼在身上，帶來陣陣寒意。他年輕的臉龐在昏暗的火把光芒下顯得異常蒼白，
眼下是濃重的青影。連續(xù)的高壓指揮和緊繃的神經(jīng)，即便是鐵打的身軀也感到了極限的疲憊。
然而，他的呼吸卻異常平穩(wěn)，握著環(huán)首刀刀柄的手，也穩(wěn)如磐石。桐柏山的血，族人的哀嚎，
早已將某些軟弱的東西從他骨子里徹底淬煉干凈。他仿佛一頭在風雪中休憩的幼虎，
身體的疲憊掩蓋不住靈魂深處那團冰冷的火焰?！肮樱?/p>
”王狼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他身側(cè)，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郡兵那邊…趙魁派人來報，箭矢…只剩下一萬兩千支左右了。強弩能用的不足五十具，
弩箭更少。滾木礌石，東門和西門那邊勻過來一些，但杯水車薪?；鹩汀瓗缀跤帽M了。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最麻煩的是…士氣。昨夜賊寇襲擾，死了十幾個兄弟，
傷了幾十個?？け沁呍孤曒d道，不少人想開溜…要不是咱們的人盯著，
恐怕…”鄧禹緩緩睜開眼。那雙清澈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得驚人，沒有絲毫波瀾，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寒。他微微側(cè)頭，目光掃過城下那片死寂的黑暗。王鳳的沉默，
比昨日的狂攻更令人心悸。那支兇悍的馬隊并未遠離，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毒蛇，
舔舐著傷口，積蓄著更致命的毒液。他們一定在等待什么…等待黎明？
等待更強大的攻城器械？還是…等待城中守軍自己崩潰？“知道了?！编囉淼穆曇羝届o無波，
仿佛王狼匯報的只是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案嬖V趙魁，天亮之前，
讓所有弓弩手輪流休息一個時辰。滾木礌石，集中到北門和東門重點防御段。
郡兵若有怨言、敢言退者…”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如同冰刀刮骨，“殺。
以首級傳示三軍?！薄爸Z！”王狼心頭一凜，被鄧禹話語中那毫不掩飾的鐵血殺意所懾，
再無多言，領(lǐng)命而去。鄧禹重新閉上眼睛，將身體更深地埋入城垛的陰影中。
大腦卻在飛速運轉(zhuǎn)，如同精密的機構(gòu)。箭矢不足，滾木礌石匱乏，
火油耗盡…這些都是致命的短板。王鳳的下一次進攻，必然是雷霆萬鈞，
絕不會再給他取巧的機會。硬碰硬？以宛城目前殘破的城防和低迷的士氣，無異于以卵擊石。
必須出奇！必須在王鳳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給他致命一擊！
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計劃雛形，在他腦海中逐漸成型。目光，
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城外東南方向，
那片在黑暗中隱約可見、如同巨大墳塋般起伏的丘陵——亂葬崗。那里，
埋葬著無數(shù)無名枯骨，也埋葬著宛城數(shù)代人的恐懼傳說。但此刻，在鄧禹眼中，
那里卻成了唯一可能的生門！一個足以讓王鳳這只驕狂的惡虎，狠狠跌入深淵的陷阱！天光，
終于在無數(shù)雙煎熬的眼睛注視下，艱難地刺破了厚重的夜幕?；野咨墓饩€如同稀釋的墨汁，
涂抹在宛城古老的城垣上，也照亮了城外那片狼藉的戰(zhàn)場。
焦黑的土地、凝固的血泊、扭曲的殘骸…一切都在晨曦中顯露出更加猙獰的細節(jié)。
城頭上的守軍，強打起精神，緊張地望向城外。然而，預料中的進攻號角并未響起。
王鳳的馬隊依舊停留在數(shù)里之外的安全距離，營地一片死寂，只有裊裊的炊煙升起。
這種反常的平靜，如同巨大的磨盤，更加沉重地碾磨著守軍脆弱的神經(jīng)。“他們在等什么？
”“是不是…被打怕了？”“怕個屁！肯定在憋著壞！”不安的議論在城頭低低蔓延。
鄧禹站在城樓最高處，迎著初升的、毫無暖意的朝陽，目光如同鷹隼般掃視著敵營。
他看到了營地邊緣正在被組裝起來的、幾架簡陋卻致命的攻城槌雛形！
看到了被驅(qū)趕著砍伐樹木制作云梯的俘虜！更看到了營地中央，
那個如同鐵塔般矗立的身影——王鳳！他正揮舞著開山斧，
對著集結(jié)起來的馬賊隊伍咆哮著什么，臉上那猙獰的狂怒和嗜血的欲望，
即使隔著遙遠的距離，也清晰可辨！果然！他在積蓄力量！在打造破城的重錘！
一旦準備就緒，便是宛城玉石俱焚之時！鄧禹的心沉了下去，
但眼中那冰冷的火焰卻燃燒得更加熾烈。不能再等了！他的計劃，必須立刻發(fā)動！“王豹！
”鄧禹猛地轉(zhuǎn)身，聲音低沉而急促?！霸冢 币恢笔睾蛟谂缘耐醣⒖躺锨?。“立刻去辦！
第一，從郡兵中挑選五十名水性最好、膽子最大的，要南陽本地人，
熟悉城外水道和亂葬崗地形的！告訴他們，此去九死一生，但有敢去者，事后重賞百金！
家人由鄧氏奉養(yǎng)！畏縮者，軍法從事！”“第二，
立刻搜集全城所有能找到的破爛旌旗、鼓、號角！越多越好！再找?guī)资驺~鑼！”“第三，
準備一百套賊寇常用的破爛皮甲、頭巾！立刻！”一連串匪夷所思的命令，
讓王豹目瞪口呆：“公子…這是要…？”“疑兵！亂敵！”鄧禹眼中寒光一閃，
語氣斬釘截鐵，“快去！時間不多了！”“諾！”王豹雖不明所以，但毫不遲疑，
轉(zhuǎn)身飛奔下城。鄧禹的目光再次投向城外那片死寂的亂葬崗方向，又掃過王鳳那喧囂的營地。
成敗，在此一舉！---宛城東南，亂葬崗。正午的烈日無情地炙烤著大地，
蒸騰起滾滾熱浪，扭曲著視線。這片巨大的丘陵地帶，墳塋起伏，荒草萋萋，枯骨半露，
烏鴉在低空盤旋，發(fā)出不祥的聒噪?？諝庵袕浡嗤?、腐草和若有若無的尸骸氣息，
令人窒息。絕對的死寂籠罩著這里，只有熱風穿過嶙峋怪石和廢棄墓穴時發(fā)出的嗚咽，
如同無數(shù)枉死者的低泣。王鳳的三千馬隊主力，如同一條巨大的、焦躁不安的毒蛇，
在距離宛城數(shù)里外的平原上緩緩展開陣型。巨大的攻城槌被數(shù)十匹健馬拖拽著，
發(fā)出沉悶的吱呀聲，如同巨獸的喘息。簡陋卻數(shù)量眾多的云梯被扛在肩上，
反射著刺眼的陽光。王鳳騎在一匹異常高大的黑色戰(zhàn)馬上，位于陣型中央，
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宛城那看似搖搖欲墜的北門城墻，臉上的橫肉因興奮和暴虐而不斷抽動。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城門被撞開，看到自己揮舞著開山斧沖入城中肆意砍殺的場景！
“兒郎們——！”王鳳猛地舉起開山斧，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震天的咆哮，
聲音因極度的亢奮而嘶啞變形，“打破宛城！三日不封刀——！給死去的兄弟報仇——！
殺——?。?！”“殺——！??！”“報仇——?。?！”“三日不封刀——！?。?/p>
”震耳欲聾的、充滿獸性的咆哮聲浪瞬間爆發(fā)！三千馬賊如同被注入狂暴藥劑的野獸，
眼中燃燒著貪婪、嗜血和破壞的欲望！整個軍陣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弓弦，只待王鳳一聲令下，
便將化作毀滅的洪流，將宛城徹底吞噬！就在這雷霆萬鈞、一觸即發(fā)的時刻！
“嗚——嗚——嗚——?。?！”一陣低沉、蒼涼、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號角聲，
毫無征兆地從東南方那片巨大的亂葬崗深處驟然響起！那聲音穿透力極強，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森和肅殺，瞬間壓過了綠林軍震天的喊殺聲！緊接著！“咚！咚！
咚！咚——?。?！”沉重如悶雷的戰(zhàn)鼓聲，如同大地的心跳，從亂葬崗不同的方向轟然擂響！
節(jié)奏急促而有力，帶著千軍萬馬奔騰而來的威勢！“哐！哐！哐——?。?！
”刺耳尖銳的銅鑼聲如同鬼哭狼嚎，密集地敲響！“殺啊——?。。 薄盎钭酵貘P——?。?！
”“朝廷天兵在此——！?。 睙o數(shù)人的吶喊嘶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