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試前七日,云湛的考籃被陳媽放在了書房門口。柳條編織的籃子里整整齊齊碼著:兩管新筆、一錠上好的松煙墨、五刀桑皮紙,還有一小包鎮(zhèn)痛的薄荷腦。
"老爺讓準備的。"陳媽壓低聲音,"趙家的人在巷子口轉悠兩天了,你當心些。"
云湛剛要道謝,書房里傳來方懷遠的咳嗽聲。他連忙提起考籃進去,看見老者正在批改他昨日默寫的《周禮注疏》。
"錯了一處。"方懷遠頭也不抬,朱筆在紙上畫了個圈。
云湛湊近看,是自己將"諸侯之禮"的"侯"寫成了"候"。
"學生這就重抄。"
"不必了。"方懷遠突然起身,推開窗戶。刺骨的寒風裹著雪粒子灌進來,"去院里跪著,什么時候想明白錯在哪,什么時候起來。"
云湛放下考籃,走到庭院中央跪下。雪越下越大,很快在他肩頭積了薄薄一層。透過書房的窗,他能看見方懷遠的身影映在窗紙上,始終保持著執(zhí)筆的姿勢。
戌時初,云蘅偷偷從廚房溜出來,懷里揣著個烤熱的磚頭。
"哥,墊在膝蓋下。"她聲音發(fā)顫,手指凍得通紅。
云湛搖頭:"回去。"
"你都跪了兩個時辰了!"
"回去!"
云蘅咬著嘴唇跑開了。又過了半個時辰,她端著碗姜湯過來,故意踩出很響的腳步聲。方懷遠的身影在窗邊晃了晃,終究沒出來阻攔。
雪停了,月光照在積雪上,把庭院映得發(fā)藍。云湛的膝蓋已經(jīng)失去知覺,只有脊椎還固執(zhí)地挺著。他盯著書房窗紙上那個模糊的影子,突然明白了什么。
——
三更梆子響時,書房門終于開了。方懷遠披著大氅走出來,靴子踩在雪上咯吱作響。
"想明白了?"
云湛的嘴唇裂開幾道血口:"諸侯之'侯'從人從矢,取'射禮立人'之意。學生寫成'時候'的'候',是忘了禮法根本。"
方懷遠沉默片刻,突然解下大氅扔在他身上:"進來。"
書房里的炭盆燒得正旺。云湛僵硬地接過方懷遠遞來的熱茶,聽見老者說:"趙德祿不會讓你順利進考場的。"
"學生明白。"
"你不明白。"方懷遠從書架上取下一個木匣,"當年'己卯科場案',就是有人借著錯別字大做文章,牽連了半個翰林院。"他打開木匣,里面是一疊發(fā)黃的奏折抄本,"你父親云恪,就是因為發(fā)現(xiàn)試卷調(diào)包,才被..."
話沒說完,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緊接著是云蘅尖利的喊聲:"走水了!"
云湛沖出門,看見西廂房騰起熊熊火光——正是存放他考籃的地方。趙德祿的兒子趙弘帶著幾個潑皮站在院墻上,手里還拿著火把。
"賤種也配科舉?"趙弘大笑,"小爺給你添點暖和!"
方懷遠厲聲喝令家丁捉人,自己卻轉身回了書房。等云湛撲滅火勢回來,看見老者正將一方硯臺塞進他手里。
"夾層里有《科場條例》摘要。"方懷遠的聲音低不可聞,"現(xiàn)在,去把《孫子兵法》'火攻篇'背給那些混賬聽。"
——
云湛在井邊攔住了想逃跑的趙弘。
"'火人積薪'后面是什么?"他揪著趙弘的衣領問。
"你瘋了!"趙弘掙扎著,"我爹是..."
"'火發(fā)于內(nèi),則早應之于外'。"云湛一腳踹在他膝窩,趙弘慘叫一聲跪在雪地里,"下一句?"
潑皮們想上前,被方家的護院攔住。
"'火發(fā)而其兵靜者,待而勿攻'。"云湛掰著趙弘的手指往后拗,"意思是,你爹現(xiàn)在裝死也晚了。"
趙弘嚎叫著求饒時,云湛看見方懷遠站在廊下陰影里,唇角微微上揚。
當夜,云蘅從灰燼里扒拉出半刀沒燒完的桑皮紙。云湛就著月光裁紙,發(fā)現(xiàn)每張紙角都有個極小的"己卯"水印——和方懷遠那支筆桿上的刻字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