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深處，晚風卷過翠竹，卷起一地落葉。
沈行站在寨后的臨時高臺上，遠眺夕陽下的群山。自從火藥試爆之后，原廣泉雖未下明令禁止，但將信將疑，臨別前只言：“三日后有人復來驗器，若所制成物足以實用，或可稟報上官，納為民用防備。”
三日，不長，也不短。
沈行心知這意味著一次機會，也是一次試探。若能借此向朝廷展現(xiàn)能力，則今后不止于“山野村長”的身份，而能擁有真正的“上層通道”；但若失敗，不僅村中人力物資將耗盡，還可能被打為擅制軍械的亂民，禍起蕭墻。
“少爺?！鄙砗髠鱽硪宦暤秃簟?/p>
來人是林水生。
他衣著簡樸，背負長弓，腰間掛著一柄打磨過的山刀，渾身透著獵戶特有的警覺與沉穩(wěn)。
“寨南壕溝已深至五尺，木樁已立，謝家派來的短工幫忙不少。火藥房暫時無異動，我讓人分班看守?！彼D了頓，又道，“不過村東口，有人在探路，估計是上次看熱鬧的鄉(xiāng)紳手下?！?/p>
沈行點頭：“他們終于忍不住了?！?/p>
林水生側頭看他：“需我處理？”
“不必。”沈行擺手，“現(xiàn)在還不到翻臉的時候。”
林水生的來歷并不復雜，卻有些曲折。
他的父親原是打鐵匠，年輕時在徽州學藝，后定居于此，手藝不錯，但為人耿直，不肯給當地豪紳免費打造兵器，一次爭執(zhí)中被人陷害致死。林水生幼年喪父，與兄長相依為命。誰知兄長被抓壯丁，戰(zhàn)死海上。那年他才十三歲，便只身入山為生，靠獵物維持生計。因讀過兩年私塾，他對外人不似一般山民那般粗鄙，反而話不多卻有見識。
初遇沈行，是在村外獵場。他救下被野豬襲擊的沈行，自此結下情誼。
沈行驚訝于他的箭法與體魄，更驚訝于他“雖在山中，卻不甘困于山中”的志氣。林水生也看出沈行與常人不同——他的眼神里有火，話語中有法，更有一股“我要改變一切”的決絕。
于是他追隨了沈行，不為銀錢，只為信服。
寨子建設正在加速。
前有壕溝、木柵，后有糧倉、火藥間，村中青壯每日練操，每日都能聽到沈行的喝令聲：
“快些！火箭上膛要五息完成！”
“站不穩(wěn)的弓手，別上陣——你是在送命！”
哪怕白天訓練完，夜里他也不曾歇下。屋內燈火通明，沈行趴在桌上改圖紙、抄配方，還不時在泥地中繪制陣圖。李汝華留下的銀子幾乎花光，所換者是三十余桿長弓、五十支竹槍、十幾套自制弩機，以及——五十罐裝好火雷的陶罐。
一切都在向戰(zhàn)備推進。
這日清晨，一人來報：
“謝家送來人了，還有一封書信。”
沈行拆開信紙，一眼掃過：
“吾謝某久觀大勢，不忍鄉(xiāng)中橫禍屢發(fā)。今借人五十、匠三、工器若干，為成先生志。另愿日后共議鄉(xiāng)防之事，不計回報。”
他笑了，紙條折好放入袖中。
這謝家二爺，雖非真正士人，卻頗有遠見。這等人，不可輕信，但也不可排斥。
他吩咐人收下器具，又親自去見那三名匠人。
匠人中有一老者名姚鐵成，曾在南京兵工局干過幾年，后來因得罪上司流落至鄉(xiāng)間，靠做鍋灶混飯。沈行一眼便看出他識貨，立刻與他攀談，從火硝比例到火雷引線，從桶形射箭床到連發(fā)弩機，兩人言語之快讓旁人聽得一頭霧水。
最后，姚鐵成一拍大腿：
“你這腦子，真是能造軍械的材料！”
沈行拱手：“老姚，村中軍械，日后還得仰仗你?！?/p>
夜間，一封密信送到沈行案前。
“夜間有人入山西口查探，疑為黃家下人。若有行動，請早作防范?！?/p>
落款是“林水生”。
沈行皺眉。
黃家，是這一帶最大的宗族豪紳。上百丁口，私兵二十余，平日靠私鹽、放貸、收租吃飯，勢力極大。沈行起寨防備、練民兵，最忌者就是他們。若寨子成功，百姓自有護寨之力，誰還去求黃家保甲？
“來得比我預料還快?！彼哉Z道。
“水生?！彼吐晢救诉M來。
“你帶人守寨東口，今夜加派三組輪守。若真來人，不必動手，設伏嚇退，留活口?！?/p>
林水生點頭：“我明白?！?/p>
他出門時，沈行目光中忽露一絲寒意。
“既然你們想看，那我就演給你們看。但別怪我反客為主?！?/p>
三日后，原百戶如約而至。
這一次，他帶了三十名水師兵士，整齊列陣在寨前，氣勢不凡。
沈行笑迎：“百戶大人親至，有失遠迎?！?/p>
原廣泉道：“聽說你寨已布防備戰(zhàn)，我奉命前來檢驗?！?/p>
“那便請入陣?！?/p>
寨門打開，一條狹長小道通向中央空地，左右堆有柴草、假障、陷馬坑，遠遠還能看到弓弩架、木人陣。
沈行指著地雷陣：“此為陶罐火雷，鐵釘混碎陶，炸開后可殺傷五步以內敵軍?！?/p>
又指向寨墻：“此為轉軸式投石架，可拋火雷至五十步外。”
原廣泉聞言沉吟許久：“你這東西雖不登大雅，卻確有奇效。若用得好，守寨足矣。”
他回頭望了一眼寨外兵士：“若真遇倭寇，想來你可自保三日。”
沈行卻淡然一笑：“不止三日。十日、半月，我亦能守?！?/p>
原廣泉目光更深，忽道：
“沈先生，京城最近有異動。你若愿意，我可以薦你入江南軍械營，得朝廷之器用。否則，民間終是難大成?！?/p>
沈行不置可否，只回了一句：
“若朝廷有真心，我沈行自會歸去；若朝廷只會紙上談兵，我便在這山里——煉出真刀真槍。”
夜深燈殘。
沈行伏案寫字，一旁火盆中正焚燒那封“京中密信”。
灰燼飛起，他喃喃自語：
“我要這明朝不再靠貴人，不再靠京城——要靠山野百姓之力，護這社稷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