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刺透沉滯的天幕，洛陽城便已在濃稠的濕霧中開始喘息。那霧靄如同浸透了水的上等絲綢，沉甸甸地浮在朱雀大街的上空，裹挾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班超立在班府那高大森嚴(yán)的門廊之下，腳下冰冷的青石臺階滲著隔夜的寒氣，無聲地鉆透了他嶄新的麻履鞋底。他望著前方被濃霧封鎖的街巷，目光仿佛也被這粘滯的空氣縛住，沉重而遲緩。
青石板路上，蒸騰的水汽被第一縷姍姍來遲的晨光艱難撕開，如同揭去一層濕冷的裹尸布。底下縱橫交錯的深深車轍，宛如這龐大帝都的脈管溝壑，一夜的露水尚未散盡，凝在轍痕深處，在熹微的光線下幽幽閃爍，像無數(shù)只從暗處窺探的眼睛，冷冷注視著這初來乍到的西陲青年。
“這路，是被多少車輪碾過？被多少馬蹄踏過？又承載過多少風(fēng)云人物？”他下意識屈起指節(jié)，摩挲著身側(cè)冰冷粗糲的廊柱。柱上雕刻的云紋流暢而遒勁，確如洛水的波紋，然而細(xì)察之下，卻比故鄉(xiāng)渭水畔那些粗獷的石雕多了幾分不容置疑的森嚴(yán)和精密。這并非自然的柔韌，而是權(quán)力精心打磨出的鋒芒。身后傳來木屐輕叩石板的聲響，沉穩(wěn)而清晰。班固披著一件素色的朝服走了出來，衣料挺括，腰間束帶一絲不茍，發(fā)間還帶著皂角洗濯后特有的清苦氣息，那是屬于帝都官宦的嚴(yán)謹(jǐn)氣息。
“想什么呢？”班固的聲音也如這洛陽的晨霧，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濕意與重量?！敖袢諑闳ヌm臺，先見見諸位同僚?！彼呓?，抬手極自然地替班超理了理衣襟。指尖無意間觸碰到班超貼身佩著的那枚冰涼的銀鎖——那是母親在他遠(yuǎn)行前夜，含著淚掛在他頸間的平安鎖。班固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聲音低沉了些許：“昨夜沒睡好？眼下有青影了?！?/p>
班超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那雙嶄新的麻履上。鞋底干凈得沒有一絲洛陽的塵土，白得刺眼，也輕飄得仿佛隨時會被這巨城的重量碾碎?！靶珠L，”他喉頭有些發(fā)緊，聲音也低了下去，“我總覺得這城……太大了。像……像一頭蟄伏的巨獸，隨時能吞了日月?！弊蛉沾┻^那巍峨如山的城門洞時，他仰頭所見，城樓那高高飛翹的檐角上蹲踞的鴟吻，面目猙獰，在濃霧中若隱若現(xiàn)，仿佛下一刻就要挾著雷霆萬鈞之勢俯沖下來，將他這不識天高地厚的西陲來客撕得粉碎。
班固聞言，低沉地笑了出來。那笑聲在濃霧中蕩開，竟也帶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仿佛這凝固的空氣也被他的從容所擾動。“當(dāng)年太史公初入長安，立于未央宮闕之下，怕也是這般仰望，這般驚心?！彼Z調(diào)平靜，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可你看他筆下的《史記》，恢弘壯闊，不照樣把這萬里山河、千年興替，都裝進(jìn)了那一片片竹簡之中？”他不再多言，轉(zhuǎn)身走向早已靜靜等候在巷口的那輛黑漆平頂?shù)鸟R車，車轅在霧中勾勒出沉默的輪廓?！白甙桑袢毡銕憧纯?，這頭你眼中的‘巨獸’，它的五臟六腑究竟是何模樣！”
車輪碾過濕漉漉的青石板，發(fā)出清脆而富有節(jié)奏的聲響，“噠——噠——噠”，如同有人在不疾不徐地敲擊著一套青銅編鐘。班超忍不住輕輕撩開車廂側(cè)面的青布小簾一角，窺探著這座正從沉睡中蘇醒的龐然大物。馬車駛過，兩側(cè)的店鋪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推動，次第開啟。一個須發(fā)花白的老漢正佝僂著腰，用一把沉重的鐵鏟翻動著碩大鏊子上滋滋作響的面團(tuán)，油星猛地濺起，瞬間被穿透薄霧的晨光捕捉，化為無數(shù)跳躍的金粒。一個梳著雙鬟的年輕婢女，提著沉重的黃銅水壺，小心翼翼地從一扇雕花的黑漆宅門里邁步出來，青布裙擺不經(jīng)意掃過階前濕滑的青苔，留下了一道轉(zhuǎn)瞬即逝、卻無比鮮活的碧綠痕跡。這些零碎的聲音、流動的色彩、飄散的氣味——胡餅的焦香、青苔的微腥、晨霧的濕潤、甚至那婢女身上淡淡的皂角氣息——如同無數(shù)根色彩斑斕的絲線，在班超的感官里穿梭交織，正一點(diǎn)點(diǎn)、一針針地，編織著他對這座帝都最初也最直觀的印象圖景。
“看那里，”班固忽然抬手，指向左前方。濃霧如幕布般被無形的手緩緩拉開，一座宏偉建筑的輪廓逐漸清晰。飛檐如鳥翼般張揚(yáng)地刺向天空，層疊的斗拱繁復(fù)精巧，朱紅的梁柱粗壯得需數(shù)人合抱，其上纏繞著粗如兒臂、金光閃閃的銅環(huán)。檐下懸掛的一排排青銅風(fēng)鈴，此刻還在無風(fēng)的晨霧中沉默著?！澳鞘瞧綐佛^，”班固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萬方來朝，四夷賓服。西域諸國的使者、舞樂、奇珍，常在此地獻(xiàn)于天子御前。去歲，安息國就曾遣使，進(jìn)獻(xiàn)了一頭真正的雄獅，豢養(yǎng)于上林苑中?！?/p>
安息！班超的手指猛地攥緊了手中的車簾布，指節(jié)瞬間發(fā)白。這個名字他在《史記·大宛列傳》中曾無數(shù)次默誦過，那些由冰冷竹簡串聯(lián)起來的遙遠(yuǎn)地名與奇異風(fēng)物——大宛的汗血馬、安息的鴕鳥與魔術(shù)師、條支的猛獸……此刻驟然被賦予了血肉，變得觸手可及！他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那從未見過的雄獅，想象著它金黃色的鬃毛在熾烈的陽光下如火焰般炸開，喉間發(fā)出震動大地的咆哮。一股難以言喻的燥熱突然涌上喉嚨，讓他下意識地吞咽了一下，仿佛那咆哮聲已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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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簡間的天下**
馬車在一扇高大厚重的朱漆大門前穩(wěn)穩(wěn)停下。門楣之上，“蘭臺”兩個古拙雄渾的篆字，被清晨的露水浸潤得飽滿光亮，如同兩枚飽含歷史重量的璽印。守門的小吏遠(yuǎn)遠(yuǎn)望見班固的車駕，早已垂手恭立，待班固下車，立刻深深躬身行禮，動作一絲不茍。他眼角的余光飛快地在班超身上掃過，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好奇與探究——這是班中郎將那位來自西陲的幼弟？班超緊隨兄長踏上那數(shù)級冰涼的石階，鞋底觸及堅硬而光滑的石面，一股沁骨的寒意瞬間穿透麻履直抵腳心，仿佛踏上的不是石階，而是千年月光凝結(jié)而成的冰面。
穿過門洞，喧囂的市聲如同被一道無形的墻徹底隔絕。蘭臺的庭院開闊而肅穆，幾株高大的梧桐樹矗立其中，寬大的葉片已染上秋意，飄零的黃葉在青磚地上鋪了薄薄一層，踩上去發(fā)出細(xì)微的、干燥的碎裂聲。班固引著他踏上環(huán)繞庭院的回廊?？諝庵袕浡环N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氣息：是陳年竹簡散發(fā)出的、略帶腐朽的獨(dú)特霉味，是墨錠研磨開后清苦的墨香，是紙帛存放久遠(yuǎn)的微塵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仿佛來自地下書庫深處的陰涼濕氣。這混合的氣息沉甸甸地彌漫著，正是帝國浩瀚記憶沉淀下來的獨(dú)特體味?；乩葍蓚?cè)，是一間間深邃高大的庫房，巨大的木架直抵屋梁，上面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地堆滿了或卷或束的簡牘帛書。這些沉默的巨人肩并肩地矗立在幽暗之中，承載著難以計量的文字，仿佛守護(hù)著無數(shù)個沉睡的王朝與消逝的靈魂。
“此乃石渠閣珍本之副本，”班固在一排書架前駐足，信手從高處取下一卷用青色絲帶系好的竹簡，遞到班超手中。簡牘入手微沉，帶著沉甸甸的涼意?！扒叭辗綇拈L安秘府運(yùn)抵，尚未來得及細(xì)細(xì)?？保郦q新，你且看看。”
班超屏息，小心翼翼地解開絲帶，將竹簡在手中徐徐展開。指尖撫過那些排列緊密、刀劈斧鑿般遒勁有力的隸書字跡。是《春秋公羊傳》！這部典籍他曾在扶風(fēng)老宅的書房中，伴著窗外的渭水濤聲，不知誦讀過多少遍。然而此刻，在這帝國中樞的蘭臺，在穿過高窗、被無數(shù)塵埃舞動的晨光映照下，那些早已爛熟于心的字句——“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每一個字都仿佛被賦予了全新的、沉甸甸的分量。它們不再是紙頁上的墨跡，而是化作了歷史的筋骨，時代的烙印。父親班彪臨終前枯瘦的手指，顫抖地指點(diǎn)著家中那幾架藏書的景象，又一次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超兒……書，要讀在心里，更要……讀在天下！”那聲音虛弱卻執(zhí)著，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年輕的靈魂上。
“后生，睹簡而思，心馳何往？”一個溫和卻極具穿透力的聲音自身后傳來，打破了班超的凝思。他驀然轉(zhuǎn)身，只見一位須發(fā)皆如霜雪的老者，身著博士官特有的玄色皂袍，手拄一根磨得油光水滑的竹杖，杖頭巧妙地雕琢成一只盤踞的伏螭形狀，古樸威嚴(yán)。
“賈公！”班固連忙上前一步，恭敬地拱手為禮，隨即向班超引薦，“此乃賈逵賈博士，當(dāng)世碩儒，精研《古文尚書》，學(xué)究天人?！?賈逵，這個名字班超早有耳聞，那是真正立于經(jīng)學(xué)巔峰的人物，傳說他能通讀蝌蚪古文，辨明今古之爭。
賈逵的目光并未在班固身上過多停留，反而饒有興致地落在班超手中那卷展開的《公羊傳》上。他忽然微微一笑，眼角的皺紋如同古籍上的裂痕，卻盛滿了智慧的光：“后生可畏啊。遙想老夫如你這般年紀(jì)時，尚在陋室之中，對著幾片殘簡斷牘，皓首窮經(jīng)，苦思其義而不得其門。”他用那伏螭竹杖的杖頭，輕輕敲了敲身旁那高聳入云、散發(fā)著古老氣息的書架木柱，發(fā)出篤篤的悶響。“此間庫藏，汗牛充棟。每一片竹簡，每一方帛書，皆非死物。它們是一個個被封存的天下，一段段被凝固的時空，就看……”他目光炯炯地直視班超，“就看后生你，有無那份心力，有無那份膽魄，將其從中……真正地‘讀’出來！”
班超的心，如同被那竹杖猛地敲擊了一下，驟然狂跳起來，撞擊著胸腔。一瞬間，他懷中那卷貼身收藏的輿圖仿佛變得滾燙——那是離開扶風(fēng)前夜，好友郭猛偷偷塞給他的，上面用粗礪的朱砂，歪歪扭扭卻又無比熱切地標(biāo)注著一個個遙遠(yuǎn)而令人血脈賁張的名字：樓蘭、龜茲、疏勒、于闐……那些模糊的地名，此刻仿佛被賈逵的話語賦予了生命，正從眼前這冰冷沉寂的竹簡森林里，帶著大漠的風(fēng)沙與駝鈴的聲響，呼嘯著向他撲面而來！
“老夫聽聞，”賈逵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洞悉世事的了然，“賢侄于西域地理、邊陲烽燧，頗有涉獵，心向往之？”他的竹杖在地面青磚上緩緩畫著圈，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仿佛在勾勒無形的疆域?！扒叭崭]固將軍自玉門關(guān)外發(fā)來的六百里加急軍報，言及伊吾廬屯田之事，已初具規(guī)模，新墾良田逾三百畝矣。”
“伊吾廬！”班超的呼吸驟然變得急促而粗重，幾乎要脫口驚呼。這個名字在《漢書·西域傳》里，如同一個沉默而關(guān)鍵的楔子，死死釘在匈奴貪婪的狼吻與西域諸國脆弱的咽喉之間！那是大漢伸向瀚海的第一根手指，是西進(jìn)道路上無可替代的橋頭堡！他眼前仿佛不再是蘭臺幽靜的庫房，而是驕陽炙烤下的伊吾廬綠洲?；氖彽耐恋乇粷h軍健兒手中沉重的鋤頭奮力破開，汗珠砸落在滾燙的沙礫上瞬間蒸發(fā)，新翻的泥土氣息混合著將士們粗重的喘息，在干燥灼熱的空氣中彌漫。此刻，那穿過高窗、靜靜灑落在竹簡上的陽光，在他眼中也陡然變得熾烈無比，仿佛裹挾著遙遠(yuǎn)邊塞的烽煙與熱浪。
“先生，”他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翻涌的潮汐，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急切，“晚生斗膽請教……當(dāng)年博望侯張騫，持那象征天子威儀的漢節(jié)，毅然西行，鑿空萬里絕域之時……他心中所思所想，究竟為何？” 這個問題在他心中盤旋已久，如同困獸，此刻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賈逵捋著雪白的長須，眼中笑意更深，那是一種看到璞玉的欣慰。“博望侯之心？”他悠然道，目光仿佛穿透了蘭臺的墻壁，望向了更遙遠(yuǎn)的時空，“初時，或為君王之命，為聯(lián)合大月氏以斷匈奴右臂之國策。然其心志，歷大漠風(fēng)沙，經(jīng)匈奴囚困，十三年而不改……”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聚焦在班超年輕而充滿渴望的臉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行至最后，其心其志，恐與賢侄你此刻心中所想……相去不遠(yuǎn)矣！無非是欲將那雙足未曾踏足、雙目未曾親睹的浩渺天下，將那些傳說與迷霧籠罩的異域，化作筆下可傳之后世、可昭告天下的……真實竹簡！”
言罷，賈逵不再多言，拄著那伏螭竹杖，轉(zhuǎn)身緩步向內(nèi)室深處走去，皂袍的下擺輕輕拂過地面堆積的薄薄塵埃?！袄戏騼?nèi)室案頭，尚有一卷新近譯出之《浮屠經(jīng)》，乃天竺沙門不遠(yuǎn)萬里攜來。所言生死輪轉(zhuǎn)、慈悲普度之說，頗類我黃老清靜之旨，亦有別樣意趣。賢侄若有閑暇，不妨移步一觀。”那溫和的邀約隨著他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飄來。
班固看著賈逵消失在幽深廊道的背影，輕輕拍了拍班超緊繃的肩膀，低聲道：“賈公性情高潔，等閑不輕許于人。今日之言，實屬難得?！彼呋刈约旱臅盖?，拿起一卷攤開的?？庇涗洠敖袢罩畡?wù)，便是核對《史記》中《大宛列傳》、《匈奴列傳》諸篇，對照新近所得之殘簡異文，勘定正訛。此正是你練手之機(jī)，亦可細(xì)覽張騫、傅介子諸先賢鑿空西域之壯跡?！?/p>
班超依言在兄長下首的一張黑漆書案前跪坐下來。書案寬大，表面光滑如鏡，倒映著窗外投入的、被窗欞切割成幾何形狀的光柱。無數(shù)細(xì)小的塵埃在光束中狂亂飛舞，如同他此刻被賈逵一席話攪得洶涌澎湃的心緒。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激蕩的心潮，緩緩鋪開那卷承載著張騫足跡的《大宛列傳》竹簡。當(dāng)他提起那管狼毫筆，筆尖飽滿的墨汁懸于簡上時，忽然感到手中這支輕巧的筆桿，重逾千斤！這已非昔日在家鄉(xiāng)書房中，對著書冊臨摹字句的閑情逸致。這簡上的每一個字——“大宛在匈奴西南……多善馬，馬汗血”——都仿佛浸染著千里之外的風(fēng)沙，連接著那些在浩渺史冊中只留下寥寥數(shù)筆、卻以血肉之軀開拓出這條絲路的孤勇身影。筆尖落下，墨痕暈開，如同在歷史的塵沙上踏出第一個清晰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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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集中的西域風(fēng)**
午時的日頭變得毒辣起來，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面曬得滾燙，蒸騰起氤氳的熱氣。班超婉拒了班固同去官署食堂的邀約，獨(dú)自一人融入了洛陽城喧囂的人流。昨夜府中那位須發(fā)皆白的老仆一邊為他掌燈，一邊絮叨的話語猶在耳邊：“郎君若想尋些新鮮景致，西市不可不去。那里有‘胡市’，粟特人、波斯人、天竺人……形形色色，比廟會還熱鬧十倍！”此刻，這誘人的話語如同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他的腳步，徑直向西而行。
越靠近西市，那喧囂的聲浪便越發(fā)洶涌澎湃，如同決堤的洪水迎面撲來。挑著沉重貨擔(dān)的貨郎搖動著彩漆的撥浪鼓，“咚咚咚”的鼓點(diǎn)敲打著行人的耳膜；胡商用各種腔調(diào)、各種語言（粟特語、波斯語、甚至夾雜著生硬漢語）高聲吆喝著他們的貨物，聲音粗糲而富有穿透力；賣酸梅湯的老漢推著吱呀作響的獨(dú)輪車在人群中艱難穿行，車軸的呻吟聲驚得檐下歇息的麻雀撲棱棱亂飛。班超感覺自己如同一葉扁舟被卷入奔騰的激流，在人潮中不由自主地隨波逐流。他睜大雙眼，貪婪地捕捉著擦肩而過的每一張面孔——高鼻深目、眼珠顏色淺淡、頭戴尖頂小帽的粟特商人；卷曲濃密的絡(luò)腮胡幾乎遮住半張臉、眼神銳利如鷹隼的波斯使者；甚至還有幾個穿著漢家襦裙、梳著時興發(fā)髻，卻有著明顯高加索人種深邃輪廓、口音奇特的胡姬。這撲面而來的異域氣息，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
“尊貴的郎官！請看這里！上好的貨色！”一個洪亮而帶著濃重異域口音的漢語驟然響起。班超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攤位后站著一個身材壯碩的胡商。他穿著件剪裁獨(dú)特的窄袖紫色胡服，面料在陽光下閃著絲絨般的光澤，腰間束著一條寬皮帶，皮帶上赫然掛著一枚巴掌大小、鎏金嵌寶的帶鉤，正中央鑲嵌著一顆鴿卵大小、色澤純正如天空的綠松石，華貴得刺眼。他的攤位上鋪陳著色彩之絢爛、圖案之詭奇遠(yuǎn)超班超想象的織物，在正午的陽光下流光溢彩，仿佛將天上的云霞裁了下來。
“請看！這是安息國最頂尖的巧匠，用金線和最細(xì)軟的羊毛混紡而成！”那胡商見班超被吸引駐足，眼中精光一閃，立刻熱情洋溢地展開一匹最華美的織錦。緋紅的底子如同燃燒的火焰，其上用金線、銀線、各色絲線交織出繁復(fù)無比的圖案：虬結(jié)的葡萄藤蔓生機(jī)勃勃地蔓延，藤蔓間棲息或飛翔著形態(tài)奇異的鳥獸——長著翅膀的獅子、生著獨(dú)角的神馬、人首鳥身的精靈……瑰麗而神秘。
班超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fù)徇^那織錦上凸起的、帶著獨(dú)特手感的紋路。指尖傳來的不僅是織物的細(xì)密，還有一種異域文明的溫度。他腦海中瞬間閃過《史記·大宛列傳》中那句冰冷的記載：“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數(shù)千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麥，蒲陶酒……” 原來那些竹簡上寥寥數(shù)語所描繪的國度，其真實的面貌竟是如此濃烈的色彩與如此繁復(fù)的觸感！歷史在指尖復(fù)活了。
“郎官對那個感興趣？”胡商敏銳地捕捉到班超目光的游移，立刻指向攤位角落一堆圓滾滾、表皮呈暗紫色的干果，它們形如縮小的葫蘆，散發(fā)著一種獨(dú)特的、略帶藥味的辛香。
“訶黎勒！”胡商拿起一枚，用指甲熟練地掐開堅硬的外殼，露出里面幾顆褐色的果仁?！皬奶祗媚沁叺氖サ胤皆綆X運(yùn)來的寶貝！專治腹痛、腹瀉、食積不化，靈驗得很！”他忽然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親昵，“郎官若是喜好稀罕物，小人這里還有更珍奇的——大月氏琉璃工坊燒制的寶珠！尋常市面上可見不著！”
大月氏！這個名字如同驚雷在班超耳邊炸響！那個在《史記》、《漢書》中反復(fù)出現(xiàn)，被匈奴冒頓單于的鐵蹄趕出河西故土，被迫遠(yuǎn)徙至媯水（阿姆河）流域，最終在遙遠(yuǎn)的異域建立起強(qiáng)盛貴霜帝國的傳奇民族！他強(qiáng)抑住內(nèi)心的激動，不動聲色地從胡商布滿老繭的手中接過那顆琉璃珠。珠子不大，卻純凈異常，呈現(xiàn)出一種深邃而變幻莫測的藍(lán)色，如同凝固的海水。正午的陽光穿透這半透明的球體，在班超的掌心投下細(xì)碎、跳躍、如夢似幻的藍(lán)色光斑，仿佛將一片異域的晴空握在了手中。
“你們……從大月氏來此，迢迢萬里，需行多少時日？”班超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如同尋常的、帶著好奇的寒暄，目光卻緊鎖著胡商的眼睛。
胡商掰著粗壯的手指，認(rèn)真地計算著，卷舌音濃重的漢語顯得有些滑稽：“快？快也要大半年！慢則一年也不止！要過白龍堆那樣的流沙死域，沙子比刀子還利，駱駝的蹄子都能磨穿！要翻越蔥嶺（帕米爾高原），那山高得，云彩都在半山腰！山頂?shù)娘L(fēng)雪能凍掉人的鼻子耳朵！更要命的是……”他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換上一種深惡痛絕的猙獰，“還得看那些天殺的匈奴狼崽子的臉色！這些貪婪的豺狗，專在商道上設(shè)卡抽稅，見了商隊就像聞見血腥的蒼蠅！不給夠買路錢？哼！”他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濃痰，咬牙切齒，“殺人越貨，連根骨頭都不會給你剩下！”
班超攥著琉璃珠的手指猛地收緊，堅硬的珠子深深硌進(jìn)掌心，帶來一陣銳痛。這痛楚瞬間將他拉回離開扶風(fēng)平陵前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清晨。好友郭猛，那個自幼一起習(xí)武、性情剛烈的少年，拍著他厚實的胸膛，聲音震得屋檐上的麻雀都飛走了：“班老二！等將來咱們哥幾個真到了西域，見一個匈奴崽子就砍一個！砍他個屁滾尿流！”那時，少年們只當(dāng)是熱血沸騰的豪言壯語，放聲大笑。此刻，聽著眼前胡商這切齒痛恨、字字血淚的控訴，班超才無比真切地體會到，那些看似輕狂的玩笑話背后，浸染著多少商旅的冤魂與斑斑的血跡！絲路的繁華之下，是累累的白骨！
“前面圍了許多人，是在售賣何物？”班超目光掃過不遠(yuǎn)處一個被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的圈子，一陣節(jié)奏奇特、時而嗚咽時而高亢的樂音隱約傳來，像風(fēng)穿過戈壁的嗚咽，又帶著某種奇異的召喚力。
“哦！那是康居來的舞娘！正在獻(xiàn)藝呢！”胡商臉上的陰霾瞬間一掃而空，換上一種男人都懂的、熱切向往的神情，“郎官可要去瞧瞧？她們的旋舞啊，嘖嘖，美得能讓人把魂兒都丟在當(dāng)場，忘了自己姓甚名誰、身在何方！”
班超撥開密密匝匝的人群，擠到內(nèi)圈。只見場地中央，一個身姿曼妙的女子正赤足立于一方粗糙的毛氈之上。她穿著火一樣熾烈的紅色舞裙，層層疊疊的輕紗隨著她的動作飄飛。烏黑的長發(fā)結(jié)成無數(shù)細(xì)辮，辮梢綴滿了細(xì)小的黃銅鈴鐺。此刻，她正隨著樂師手中那支彎曲胡笳吹出的奇異旋律，開始旋轉(zhuǎn)。初時緩慢，如同風(fēng)中搖曳的初生蓮花。漸漸地，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她纖細(xì)的腰肢仿佛蘊(yùn)藏著無窮的力量，足尖點(diǎn)地，如同一個被無形絲線牽引的精靈。那火紅的裙擺隨著她令人目眩的飛旋，一層層怒放開來，如同一朵在烈日下熊熊燃燒的沙漠玫瑰！裙角飛揚(yáng)，掃過地面厚厚的塵土，卷起小小的、打著旋兒的黃色煙塵漩渦。圍觀的人群徹底沸騰了，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喝彩與口哨聲，有粗獷的匈奴語，有興奮的漢語，還有其他難以辨識的胡語，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匯成一股狂熱的洪流。
班超怔怔地望著那團(tuán)旋轉(zhuǎn)不息、仿佛要將一切吞噬的紅色火焰，眼眶竟不由自主地有些發(fā)澀、發(fā)熱。這熾烈、純粹、奔放的紅色，像極了他無數(shù)次在故鄉(xiāng)扶風(fēng)渭水之畔見過的、那染透半邊天的壯麗晚霞。只是，那晚霞之下，是母親河沉穩(wěn)的濤聲和熟悉的田舍。而眼前這旋舞的紅色風(fēng)暴之下，卻是異族的面孔、陌生的語言、混雜的氣息——這是五方雜處、萬國輻輳的洛陽心臟！汗水從舞姬光潔的額頭滲出，在正午刺目的陽光下，如同最純凈的珍珠般熠熠生輝。這晶瑩的汗珠，驀然讓他想起了那些沉沒在浩瀚史冊深處的女子——遠(yuǎn)嫁烏孫的解憂公主，當(dāng)她在草原的篝火晚宴上起舞時，是否也曾旋起這樣令人心碎的紅色？而更早的細(xì)君公主，當(dāng)她懷抱琵琶，在塞外的寒風(fēng)中撥動琴弦時，那如泣如訴的樂音里，又該藏著多少無法言說的、深入骨髓的鄉(xiāng)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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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邊的沉思**
夕陽如同一個巨大的熔金火球，緩緩沉向西山，將浩瀚的洛水染成一片流動的、溫潤的琥珀色。班超沿著長長的河岸，漫無目的地走著。腳下的青石板被白天的烈日烤得滾燙，此刻正貪婪地吸收著河水帶來的涼意。幾艘晚歸的漁舟披著滿身的金光，慢悠悠地從寬闊的水面上劃過，船槳攪動河水，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嘩啦——嘩啦——”聲，蕩開一圈圈不斷擴(kuò)散、最終消失在岸邊的金色漣漪。岸邊的蘆葦叢已然泛白，大片大片蓬松的蘆花在漸起的晚風(fēng)中搖曳起伏，發(fā)出連綿不絕的“沙——沙——沙——”的聲響，低沉而悠長，如同一位閱盡滄桑的老者在河畔低聲訴說著千年的往事。
他在岸邊尋了一塊被河水經(jīng)年累月沖刷得異常光滑平坦的大青石坐下。石面尚有余溫。他脫下那雙沾滿洛陽塵土的麻履，將雙腳浸入微涼的河水中。清澈的水流溫柔地?fù)徇^腳踝，帶來一種令人心神寧靜的涼意，水流中還夾雜著細(xì)小的沙粒，輕輕摩擦著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癢酥酥的觸感，像有無數(shù)只溫柔的小手在同時按摩。這感覺瞬間將他拉回童年——在渾濁而溫?zé)岬奈妓?，他被郭猛那個莽撞的家伙嬉笑著推倒，嗆了好幾口帶著濃厚黃土腥味的河水。那水的觸感是粗糲而渾濁的，與眼前洛水的清冽、甘甜（他甚至能聞到水汽中一絲若有若無的清新）截然不同。故鄉(xiāng)的河，是母親粗糲的手掌；眼前的洛水，則帶著帝都特有的、一種難以言喻的雍容與距離感。
“郎君也是來此，賞這洛浦秋色的？”一個蒼老而沙啞的聲音悠悠傳來，如同秋風(fēng)吹過干枯的蘆葦。班超抬起頭，看見不遠(yuǎn)處一位身披破舊蓑衣的老者，坐在一方小小的馬扎上。他面前支著一根細(xì)長的釣竿，那魚線在暮色中細(xì)得幾乎難以辨認(rèn)，卻穩(wěn)穩(wěn)地垂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像一根繃緊的、等待命運(yùn)撥動的琴弦。老者的蓑衣上還沾著清晨的露水痕跡，顯然在此枯坐已久。
“只是隨意走走，看看水?！卑喑赃吪擦伺采碜樱诠饣氖^上給老者讓出稍寬的位置。
老者咧嘴笑了，露出豁了門牙的牙床，笑容樸實而滄桑：“后生面孔生得很吶，聽口音……不是咱洛陽本地人吧？”
“晚生從扶風(fēng)郡來?！卑喑Ь吹鼗卮?。
“扶風(fēng)？”老者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亮光，熟練地往那細(xì)小的魚鉤上掛著一小團(tuán)看不出原形的餌料，“好地方！好地方?。〕鲞^橫掃匈奴、勒石燕然的大將軍衛(wèi)青！還出過忍辱負(fù)重、寫下萬世不朽《太史公書》的司馬遷！”他手腕一抖，魚線在空中劃出一道微弱的銀光，“噗通”一聲輕響，魚鉤準(zhǔn)確地落入了遠(yuǎn)處一片水草豐美的水域?！安贿^啊，”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投向浩渺的河水，“再好的地方，也像這河岸邊的土，終究是……拴不住那些心比天高、翅膀硬了想往外頭闖的年輕人嘍！”語氣中帶著過來人的洞悉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
班超的心弦仿佛被這平淡的話語輕輕撥動了一下，發(fā)出悠長的回響。他看著河水中自己那被粼粼波光搖晃得支離破碎、模糊不清的倒影，一時無言。這倒影，如同他此刻對未來模糊而充滿不確定的憧憬。
“看你這一身的氣度，”老者瞇起眼睛，目光像探針一樣在班超身上逡巡了一遍，尤其在腰間懸掛的表明蘭臺身份的素帛小牌上停留了片刻，“是在蘭臺那藏龍臥虎之地當(dāng)差？身上這股子……墨香紙氣，瞞不了人?！?/p>
“晚生初到洛陽，承蒙兄長引薦，在蘭臺見習(xí)行走，尚算不得正式當(dāng)差。”班超如實回答。
“哦？見習(xí)行走？那正好！”老者布滿老年斑的手忽然抬起，指向洛水對岸遠(yuǎn)方，在暮靄中顯得格外巍峨的洛陽城東南角樓。那角樓飛檐斗拱，如同一只振翅欲飛的巨鳥，剪影映在絢爛的晚霞里?！扒埔娔亲菢菦]？”老者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講述秘辛的神秘感，“聽我爺爺那輩人講，當(dāng)年博望侯張騫，第一次持節(jié)西行，出使月氏的前夜，就在那座角樓的最高處，對著西沉的日頭和看不見的西域方向，吹了整整一夜的笛子！那笛聲啊，嗚嗚咽咽的，像風(fēng)穿過玉門關(guān)的石頭縫兒……” 他忽然將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是耳語，“聽說……竇固竇將軍，最近又在天山那邊，打了場大勝仗？把匈奴人揍得不輕？”
班超心中一震，這市井老者竟也如此關(guān)心邊事！他鄭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正是。捷報傳回，斬首頗多，更一舉收復(fù)了伊吾廬故地，重設(shè)屯田！”
老者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如同瞬間點(diǎn)燃的炭火，握著魚竿的手也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帶動著水面下的魚線輕輕晃動：“好！好??！伊吾廬……伊吾廬！”他連說了兩遍，聲音帶著哽咽，“老夫……老夫年輕時，走南闖北販些皮貨，在酒泉郡那邊，親眼見過西域都護(hù)府那桿高高飄揚(yáng)的大旗！紅的！紅得像燒起來的一團(tuán)火！看著就提氣！后來……后來王莽那會兒，天下大亂……都護(hù)府沒了，旗也倒了……”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充滿了無盡的蒼涼與痛惜，“那些年，胡商們想過玉門關(guān)、陽關(guān)，去西域做買賣？哼！得先扒三層皮！那些匈奴的雜種，設(shè)卡抽稅，雁過拔毛！三成的貨值！少一個銅板都不行！多少好漢子……連人帶貨，都折在那條路上了！可憐吶……” 老者搖著頭，一聲沉重的嘆息，仿佛承載著半個世紀(jì)的悲愴。
班超的手指無意識地?fù)钢硐虑嗍p隙里潮濕的青苔，那滑膩的觸感讓他心頭沉重如鐵。老者的嘆息，與他記憶中史書冰冷的記載瞬間重疊——自王莽篡漢，中原板蕩，西域都護(hù)府廢弛，玉門關(guān)閉，大漢與西域的聯(lián)系徹底斷絕，整整六十年！六十年……足夠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孩長成滿頭霜雪的老翁；足夠渭河的泥沙將下游的河床抬高數(shù)尺，淹沒曾經(jīng)的渡口；足夠讓一代人徹底遺忘西望的夢想。斷裂的，不僅僅是商路，更是帝國的血脈與榮光！
“后生啊，”老者忽然手腕一抖，動作麻利地收起了魚竿。魚線的末端，空蕩蕩的，只有一滴水珠在鉤尖顫巍巍地滾動，最終墜入河中。“你且說說看，眼前這洛水，它是往哪兒流的？”他指著浩蕩的河水，看似隨意地問道。
班超不假思索：“自然是向東奔流，匯入大河（黃河），最終歸于東海，萬古不息?！?/p>
“說得對，也不全對?！崩险卟紳M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他用那空魚鉤指向河流上游、西方天際那被晚霞染成金紫色的層巒疊嶂，“可你別忘了，這水，它也是打西邊來的！從崤山、熊耳山的石頭縫里，從函谷關(guān)、潼關(guān)的關(guān)門底下，一路沖出來！帶著山里的石頭渣子，帶著關(guān)隘上吹過的風(fēng)塵！水，是活的，有源有尾，有來有去！”他再次將那無餌的空鉤甩入閃著金光的河水中心，動作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灑脫，“人哪，也該是活的！總守著一塊地方，守著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日子，再清的泉水，日子久了，也得變成一灘……死水！臭水！”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斬釘截鐵。
班超渾身一震，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霹靂擊中！他猛地站起身，對著眼前這貌不驚人、卻字字珠璣的垂釣老者，深深一揖到地！夕陽熔金般的光輝慷慨地潑灑在他身上，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溫暖力量。他忽然無比透徹地領(lǐng)悟了，為何古之圣賢皆言“觀水有術(shù)”！眼前這浩浩湯湯、看似平靜東去的洛水，其每一道波紋之下，都奔涌著無法阻擋、執(zhí)著奔向遠(yuǎn)方的力量與決心！它來自莽莽群山，目標(biāo)是無垠的大海。這水，便是大道！這奔流，便是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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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的誓言**
班超回到班府時，濃重的暮色早已漫過了高聳的朱漆門楣，將門前那對石獅子的輪廓也吞沒在深藍(lán)的陰影里。府內(nèi)廊下已點(diǎn)起了燈籠，昏黃的光暈在夜風(fēng)中輕輕搖曳。班固正在書房內(nèi)，就著一盞造型古樸的青銅雁足燈，全神貫注地校勘著案頭堆積的竹簡。搖曳的燈火將他專注的側(cè)影投在墻壁上，如同一尊沉思的塑像。案幾的一角，靜靜地擺放著留給班超的晚飯：一碟色澤深褐的腌菜，一碗熬得稠糯、散發(fā)著谷物清香的小米粥，還有一塊烤得焦黃的胡餅，散發(fā)著芝麻的香氣。
“回來了？”班固聞聲抬起頭，放下手中的筆，眼中帶著兄長特有的溫和笑意，“灶上一直溫著，快些用吧，省得涼了傷胃?！?/p>
班超依言在兄長對面的席子上跪坐下來。他拿起那塊尚有余溫的胡餅，咬了一口。芝麻在齒間碎裂，濃郁的焦香瞬間溢滿口腔。這熟悉的香味，卻驀然讓他想起了西市那個紫色胡服、綠松石帶鉤的胡商，想起了他口中那遙遠(yuǎn)而危機(jī)四伏的商路?！靶珠L，”他咽下口中的食物，聲音因思緒的沉重而顯得有些發(fā)緊，“今日……我去了西市的胡市?！?/p>
“哦？”班固端起自己的陶碗，啜了一口溫?zé)岬闹?，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可曾遇見些新奇有趣的物事？開開眼界也好?！?/p>
“見到了安息國巧奪天工的織錦，見識了大月氏純凈如天空的琉璃寶珠?！卑喑恼Z速不由自主地加快，眼中閃動著白日所見留下的奇異光彩，但隨即，那光彩便被一層陰霾覆蓋，“也親耳聽聞……那些往來絲路的西域商賈，對匈奴人的切齒痛恨！商隊過境，動輒被課以三成重稅，稍有不從，便是人財兩空！其行徑，與盜匪無異！”他的拳頭在案幾下方不自覺地握緊。
班固緩緩放下陶碗，臉上的溫和漸漸被一種深沉的凝重取代。青銅燈盞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眼瞳中跳躍，如同不息的烽燧。“正因如此，”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如同金石相擊，“竇將軍才不惜代價，定要收復(fù)伊吾廬！此地，豈止是戈壁灘上難得的屯田膏腴之所？”他霍然起身，走到墻邊那排高大的書架前，熟練地抽出一卷用牛皮繩系著的厚厚輿圖。他回到案前，將地圖徐徐展開，手指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點(diǎn)向地圖西北角一個用濃重朱砂標(biāo)注的圓點(diǎn)?！澳憧催@里，伊吾廬！”他的指尖沿著圖上的墨線移動，“以此為樞，向西，可控扼車師前、后國，威懾焉耆；向南，可撫慰于闐、莎車，聯(lián)絡(luò)鄯善！它如一把利劍，直抵西域腹心；又如一只巨掌，扼住了匈奴伸向西域的咽喉！更是我大漢重開絲路、貫通東西的命脈所在！”地圖上的線條與朱砂點(diǎn)，在班超眼中仿佛活了過來，化作了蜿蜒的商道、林立的烽燧、奔騰的馬隊、叮咚的駝鈴……他仿佛看見風(fēng)塵仆仆的各國使者，捧著珍奇的貢品，在驛站的篝火旁歇腳交談；看見滿載絲綢與香料的駝隊，在落日余暉中留下長長的剪影。
“兄長，”班超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直視著班固，聲音因胸中奔涌的熱血而變得沙啞，“您說……朝廷，可會……可會再遣使者，持節(jié)西行？如博望侯舊事？”這個問題，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終于噴發(fā)出來。
班固的目光如深潭般凝視著弟弟年輕而充滿渴望的臉龐。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緩緩將那份承載著萬里河山的地圖重新卷起。牛皮繩纏繞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在寂靜的書房里格外清晰?！皶?。”他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歷史的重量與鐵一般的肯定，“西域一日不靖，絲路一日不通，匈奴的狼煙便一日威脅我大漢西陲！使者西行，勢在必行！”他卷好地圖，將其輕輕放回案頭，動作沉穩(wěn)，目光卻愈發(fā)銳利如刀鋒，直視班超的眼底，“然此等使命，絕非游山玩水、吟風(fēng)弄月。前路茫茫，大漠流沙能噬人，雪山絕壁可埋骨，匈奴鐵騎眈眈環(huán)伺，西域諸國心思難測……此去，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四個字，如同四記重錘，狠狠敲在班超的心上。
班超的手指，無意識地、一下一下地輕輕叩擊著堅硬的紫檀木案幾。那“篤、篤、篤”的輕響，在寂靜的房間里回蕩，仿佛是他心潮澎湃的鼓點(diǎn)。洛水邊老者那句振聾發(fā)聵的話語——“水是活的，人也該是活的！總守著一塊地方，就成死水了！”——再次如同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與兄長口中“九死一生”的警告激烈碰撞。一股滾燙的熱流，如同被正午的烈日曬透的烈酒，猛地從胸臆最深處噴涌而出，瞬間席卷四肢百骸，燒灼得他每一寸肌膚都在吶喊！
“若真有那一日……”班超的聲音低沉下去，輕得如同耳語，仿佛不是在對兄長訴說，而是在對自己、對著冥冥中的命運(yùn)立下一個不容更改的誓言，“若朝廷需人持節(jié)西行……弟……愿往！” 字字千鈞，砸在寂靜的空氣里。
班固的身體似乎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他沒有說話，沒有贊許，也沒有勸阻。他只是沉默著，重新拿起了案頭那卷尚未校完的竹簡，目光低垂，仿佛要將全部心神都沉入那些古老的文字之中。青銅燈盞的火苗在兩人之間不安分地跳躍著，將他們的身影長長地投在身后的粉墻上，搖曳、晃動、最終交織在一起，宛如兩個并肩而立、準(zhǔn)備迎接狂風(fēng)驟雨的巨人。窗外，洛陽城深沉如墨的夜色徹底合攏，萬籟俱寂。唯有遠(yuǎn)處更夫巡夜時那單調(diào)而悠長的梆子聲，穿過重重院落和幽深的街巷，清晰地傳來——“梆！梆！梆！” 一下，又一下，沉重而執(zhí)著，如同命運(yùn)的叩門聲，不疾不徐地敲在寂靜的深夜里，也一下下，重重地敲在班超那顆年輕卻已燃起熊熊烈焰的心上。
他拿起那塊剩下的胡餅，慢慢地、用力地咀嚼著。芝麻濃郁的焦香在口中彌漫開來。然而，在這熟悉的香氣之下，他仿佛又品出了些截然不同的、更為濃烈粗糲的味道——那是裹挾著沙礫撲面而來的西域狂風(fēng)的氣息；是穿越瀚海、回蕩在空曠天地間的悠遠(yuǎn)駝鈴的清響；是那些沉睡在蘭臺幽暗庫房、落滿塵埃的竹簡深處，那些被歲月塵封已久的名字——張騫、傅介子、鄭吉……正隨著他胸中的火焰與誓言，在歷史的塵埃中簌簌抖動，緩緩地、堅定地蘇醒過來！